十二 大火

十二 大火

大凡是人,總會有這樣的時候:下次有時間再來討論這個問題,或者下次有機會再來解決這件事情吧。可是他們不知道,自己也許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

第二天,當言非白正在主持高層會議的時候,突然秘書闖了進來:「言,言總,不好,出事了。」

是喬暮。

黃兆興將喬暮鎖在了自己的辦公室,並且說言非白非要至他與死路的話,他就和喬暮一起同歸於盡。

喬暮不相信黃兆興是盛鼎的內鬼,或者說,她不願意相信黃兆興,自己像老師一樣的人居然將集團的內部資料泄露了出去,同時也是不想在例會上和言非白碰面,所以一到公司,便去了黃兆興的辦公室,試圖想趕在言非白之前將事情弄清楚,看有什麼補救方法沒有。

可是,她錯了,她一進黃兆興的辦公室便聞到了一股汽油味,等她本能地想出去的時候,門已經鎖住了,黃兆興正站在門口。厚重的黑眼圈和眼睛裏面的血絲顯示他可能一夜未睡,亂七八糟的頭髮,皺皺巴巴的西裝,都顯示著黃兆興正處於極端偏激的狀態。

「黃伯伯……」

「我就知道你一早會過來的。」黃兆興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拿着打火機的右手有些顫抖,「對不起,喬暮,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黃伯伯,您冷靜一點。」喬暮試探讓他放下手裏的打火機。整個房間里充滿了汽油的味道,只要打火機一著,後果將不堪設想。喬暮的手指緊握成拳頭,尖利的指甲恨恨地戳進了雙手手心。十歲那年的記憶在她面前若隱若現,她似乎聽到了媽媽在喊她的聲音……

「冷靜,你讓我怎麼冷靜?!」黃兆興胡亂揮動着雙手,臉上的表情恐懼而又絕望,「誰都知道『內鬼』的名號傳出來的後果會是怎樣!以後哪家公司還會要我!沒有錢的話,小傑,小傑的病怎麼辦?言非白既然做得這麼絕,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黃伯伯,只要您放下打火機,您的事情我去和非白談。」喬暮克制住身體本能的顫抖,勉強地勸解著黃兆興。火,大片大片的火,當年帶走母親的那場火!背部的傷痕有着細微的疼痛,但慢慢的,那股疼痛感變成了火吻時的灼傷感。

幻覺,喬暮,一切只是幻覺。喬暮死死地咬住唇,臉色蒼白一片。

「不!我要自己和他談!你,坐到辦公桌后!」黃兆興晃了晃手中的打火機,待喬暮坐定,立刻拿出繩索將她捆在椅背上,然後撥通了內線電話:「讓言非白一個人來我的辦公室……喬暮在我這裏,告訴他,如果不想後悔的話就趕快過來!」

很奇怪,在這種危險的時候,喬暮反而想起了五年前第一次來這個辦公室時的情景。那個時候自己同黃兆興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呢?哦,是了,黃伯伯笑得很和藹,對冷伯伯說:「這就是非白的那個寶貝丫頭?」

冷伯伯在一旁笑着點頭。

可是,黃伯伯,你錯了,你從一開始就錯了,我不是言非白的「寶貝丫頭」,從來都不是,所以,你想綁架我威脅言飛白,讓他答應你的要求,應該會很難的……

言非白推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那樣一副場景,喬暮被捆綁坐在辦公桌后,毫無血色,黃兆興拿着打火機站在她的身旁,一臉癲狂,整個房間散發着一股濃烈的汽油味道……

「言非白,你終於來了,我還以為你不顧喬暮的死活了!」黃兆興哈哈大笑。

「你想怎麼樣?」言非白皺眉,他的目光從喬暮身上一掃而過,落到了黃兆興那張駭人的臉上。

「很簡單,對於你來說,只是簡簡單單一句話,不要對外宣佈我是『內鬼』的消息,我會辭職,『盛鼎』的資料我絕對不會泄露出去!」

「不行。」言非白想都沒有想,直接拒絕道。

黃兆興顯然沒有想到他會拒絕得這麼快,尤其是他的女人還在自己手上的情況下。

心裏最後一點希望被這兩個字壓垮了,黃兆興彷彿看到了以後灰暗的日子,沒有工作,沒有錢,兒子小傑只能在病床上一天天的等死,直到他再也叫不出爸爸,直到他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兒子,他再也見不到兒子了!不行,這些人不讓他好過,他也絕對不會讓這些人好過!

黃兆興雙手拿着手裏的打火機,大拇指顫抖著,按下去,只要按下去,按下去,這一切都結束了,沒有威脅,沒有掙扎……

「按啊,你怎麼不按?」言非白走了進來,並且隨手關上了門。保安已經將大部分員工疏散出了盛鼎,現在整層樓,加上門外的人,頂多就十來個人。

「你……你不要過來!」黃兆興後退幾步,直到喬暮旁邊。

「按下去,一切都解脫了,你的工作,包括,」言非白頓了一頓,「你的兒子。」

「小傑……」黃兆興的嘴唇翕動着,拿着火機的手也不停地顫抖。

「黃伯伯,看在您是盛鼎老員工的份上,我就給你一個機會。」言非白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翹起了二郎腿,「讓你偷取盛鼎資料的是誰?」

「我……」

喬暮的雙手緊緊地抓住上衣的衣角,背部的灼燒感越來越真實,真實到她已經覺得有一股火苗順着她的背部往上爬,脖子,耳朵,臉頰……不行,忍住,在言非白問出幕後黑手出來,自己一定要忍住。

言非白不經意地瞟向喬暮,眼神一暗,放在膝蓋的無指慢慢地握成了拳,隨後又隨意地鬆開:「我會付小傑所有的醫療費用——一個名字換你兒子的生命,划算吧。」

黃兆興明顯猶豫了,拿着打火機的手也慢慢、慢慢地往下落,突然,他彷彿受到了什麼刺激似的,臉上的表情變得兇狠無比,拿着打火機退到喬暮身邊。

言非白臉色一滯,站了起來。

「啪——」黃兆興按著了打火機,在喬暮面前左右晃動着:「喬暮,不要怪伯伯,伯伯也是沒有辦法……」

喬暮忍住那股越來越接近心臟的恐懼感,她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吶喊著「救命」,四周的聲音和圖像在慢慢地消失,她憑藉着最後的意志力倒,不讓自己倒下去,因為,只要自己一倒下去,黃伯伯,就一定不會被放過了……

「黃兆興!」低沉的聲音裏帶着一股戾氣。

「怎麼?心疼了?」彷彿終於抓到了敵人的弱點,黃兆興哈哈大笑。

「放下打火機!」言非白一步一步地逼近。

隨着他的動作,黃兆興手裏的打火機也越放越低……雙方都在賭,堵對方的底線到底是在哪裏。黃兆興的籌碼是喬暮,言非白的籌碼是小傑。

只剩下絕望的人是很恐怖的,尤其是性格衝動的人,因此,當言非白距離黃兆興只有兩米時,他勒住喬暮脖子的手越來越緊。

「我再說最後一遍,放下打火機。」

「……對不起,喬暮。」黃兆興在喬暮耳邊嘆息似的道,然後「啪」的一聲,將打火機點着,丟在了地上。

火苗落地便著,瞬間便連成了大片噬人的紅,整個房間的溫度高得嚇人,時間,彷彿回到了十五年前。

「火,好大的火……」喬暮呆愣地坐在椅子上,她想逃,可是有什麼的東西壓在她的腿上,她動都動不了。不遠處,母親正朝她爬來……

「滾開!」言非白在着火的第一時間踢倒了黃兆興,搶到了喬暮身邊,同時朝着門外冷聲道,「還不快進來滅火。」

「是……是!言總!」門外的保全還未對辦公室瞬間起火的狀態反映過來,聽到言非白的聲音,便立刻拿着滅火裝置跳了進去。他們接到命令躲在門外,誰知裏面竟真的起了大火。

「喬暮,喬暮!」言非白輕輕拍打着她的臉,她眼神里的渾濁讓他突然有點不安。他只是想問出黃兆興背後的主使者,哪知道黃兆興軟硬不吃,甚至連他自己的兒子都不管。不過,他也作了完全的準備,保全已經上來了,這場火很快就可以滅掉了。

喬暮卻像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也沒有看到他的人,只是一臉驚恐,不停地喊着火。

言非白的心頓時鈍鈍的一疼,他蹲在喬暮面前,抱住她,輕拍着她的背:「火已經熄了,乖,你看,已經沒有了。」

然而喬暮卻只是嘴角翕動着:「火,好大的火,媽媽救我……」

言非白愣住了,他抬起頭,眼裏的神色看不分明:「喬暮?」

不要兩分鐘,辦公室的火已經熄滅殆盡,只是大塊大塊的漆黑,顯示著這裏剛剛經歷著異常駭人的火災。

「言總,那黃……黃經理……」保全怯怯地道,總經理的臉色好難看,可是他們真的已經很快了。

「……放了他,不要報警。」

「是。」

喬暮瘋了。

或者更準確地說,喬暮縮進了一個自己的世界裏,變得很小很小,她被困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場大火里,出不來。

言家私宅里。

言非白的死黨之一,全國頂尖的神經科醫生池立看了一眼已經睡着的喬暮,示意言飛白出去談。言非白幫喬暮整了整被角,而後看了她一眼,這才帶上門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情況很嚴重?」言非白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水杯,不知道在想什麼。

「就目前來看,是的。」池立嚴肅地點了點頭,「當年的火災對喬暮的傷害太大,雖然她很少說,但是背部受傷,在醫院裏躺了一年是事實,另外,她的母親也在過災中過世了……今天的火宅是誘因,讓她又回到了當初那個場景里。」

池立抬起頭:「非白,喬暮對當年的事情是不是心懷愧疚?」

言非白聞言抬起頭,眼神里的情緒讓人看不清楚:「怎麼說?」

「當年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我只是猜測。」池立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被困在某個時間段,一定是有什麼東西讓她不能忘懷,根據喬暮這個情況,多半是她對母親的死亡感到愧疚,當然,也有害怕的成分在裏面。」

「……那如何讓她恢復正常?」

池立翹起二郎腿,喝了一口茶:「非白,喬暮已經有前期精神失常的癥狀了……」看着對面的男人放在膝蓋的手慢慢緊握成拳,池立的嘴角有了深深的笑意,「所以我建議最好是住院治療,這樣對……」

「不可能!」言非白打斷他的話,站起身子,「我不會送喬暮去醫院的!」

「那就送她回她父母家。」

「不行。」

「言非白,你現在是以什麼身份在照顧她?」池立嘆了一口氣,「你不是也說,在喬暮出事之前,她剛剛像你提出過分手,而你,也沒有否認。」

言非白痛苦地埋下頭:「如果我不是一心想要抓出幕後黑手,黃兆興也不會絕望地拿喬暮來威脅我,更不會想要放火同歸於盡……」

「非白,不是你的錯。」池立拍了拍言非白的肩,繼續道,「可是你工作這麼忙,怎麼照顧她。要知道,對付這種病人,最重要的就是細緻入微的照顧和關心,你必須注意她每時每刻的情緒,當她需要你的時候,你要時時刻刻在她身邊。」

「我會照顧好她的,直到她康復。」言非白抬起頭,目光黑暗,看不出裏面的情緒。

「她康復之後呢?繼續之前的分手?非白,喬暮這個情況不能再受刺激了。」

「……我知道。」

池立見狀,也沒有再說什麼了,只是站起身子,「我還是建議進行催眠治療,找出她的心結,才能讓她徹底走出來。」

「可是你也說過或許會有副作用。」言非白拿出一支煙想要點上,可是由於手在顫抖,半天都點不著。

「天下沒有萬無一失的事情。」池立拿過言非白手中的打火機,幫他點上,「回來的,說不定是和之前一模一樣的喬暮,但是,也有可能大出你的意料之外。況且,即便有副作用,也比她現在的情況好。」

是嗎?即便有副作用,也比她現在的情況……好嗎?

「什麼副作用?」

「這我可說不準。

池立直到很多年之後還記得他說這句話時言非白的表情,那個在商場上從來不直到懼怕為何物的男人,居然在他面前第一次流露出了「擔心」和「恐懼」的表情。

「非白,事情怎麼發展我們都不知道,喬暮這個樣子可能只是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可是,如果她始終把自己關起來,那麼,這種情況也有可能是一輩子。你考慮好。」池立拍了拍他的肩,嘆了一口氣,離開了言家。

言非白跌坐在沙發上,雙手插進頭髮里,事情,怎麼會成這樣。他當時,真的只是想嚇一嚇黃兆興,讓他供出幕後的主使而已,他不直到會傷害到喬暮,更沒有想到喬暮對當年那場大火的後遺症居然一直都在,而他,卻從來都不知道……

「媽!媽!」

卧室里,喬暮的尖叫聲突然地響起,打破了言非白的沉思。言飛白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進卧室。

喬暮整披散著一頭黑髮膽怯地縮在床頭,巴掌大的小臉上佈滿了淚水,雙手緊緊地將被子抱在胸前,嘴裏喃喃自語:「媽,媽……」

言非白感覺心口一陣鈍痛,他緩緩地邁步上前,坐在床邊,伸手將喬暮輕輕地擁進懷裏:「喬暮……」

懷裏的人聽到他的聲音一愣,而後猛地推開他,再度縮回到床腳,遠遠地打量了他幾秒鐘,不確定地道:「小白?」

小白?這是從小到大喬暮對自己的昵稱,自從十五歲那年,自己明確表示這個名字聽起來太傻,像一隻狗的名字時,喬暮就再也沒有喊過自己小白了,想不到喬暮一直都記得。

「是,是我。」言非白沙啞地開口,彷彿有什麼東西擁擠在他的喉嚨口了,讓他的鼻子酸酸的。

「小白!」確定是他之後,喬暮猛地撲了過來。言非白的身體受到衝勁,穩了一秒,這才摟住懷裏的人。

「媽……媽媽……」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能救到她……」

言非白反覆地著說着這三個子,胸前有一大片的濕潤感,懷裏的人,是在哭吧。這麼多年以來,喬暮從來沒有在自己面前哭過,每當言非白回頭的時候,她總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不管自己多麼過分,她也總是帶着淺淺的笑意,彷彿什麼都不在乎。

喬暮哭了有半個小時才慢慢地停下來,由於哭得太狠,還不停地抽泣。言非白用紙巾幫她擦着眼淚,拇指心疼地劃過她紅腫的眼,輕嘆一口氣,言非白攬喬暮入懷,下巴輕輕地放在她的發頂上,大掌一下一下,溫柔地拍着她的背。

懷裏的人,起先還時不時抽泣一兩聲,過了一會兒,便發了均勻的呼吸聲。

言非白用額頭試了試喬暮額上的溫度,將她輕輕地放平到床上,仔細地蓋上了被子。放在枱燈上開關上的手指猶豫了兩秒,最終還沒有沒有按下。

盛鼎集團的員工最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言總經理和喬經理的感情似乎有了質的飛躍。從很久以前起,他們兩個人雖然就是未婚夫妻,但是貌合神離的感覺比較重,但是最近,言總和喬總天天同進同出,而且喬經理好像女人了很多,非常依賴言總經理,言總經理也非常寵溺她,而且,言總經理最近也沒有傳出什麼緋聞了。

當然,還是有少數人知道內情的。

盛鼎19樓,總裁辦公室。

池立蹲在喬暮面前,和顏悅色地道:「喬暮,最近有沒有做噩夢啊?」

喬暮看了看眼前的人,往言非白身邊靠了靠,微不可聞地點了點頭。

「不要害怕,那都是夢而已。」

喬暮側過頭,看了看言非白,見言非白點頭,這才跟着對池立點了點頭。

看着兩個人之間的小動作,池立沒好氣地白了言非白一眼:「你們家這丫頭防備心也太重吧?」

「防備心重,這樣才不容易被拐。」

言非白拉起喬暮,溫柔地對她道:「隔壁房間有電視和電腦,去玩吧。」

「嗯。」喬暮看了他一眼,邁步便想走,但腳步一頓,手心被人拉住了,她疑惑地回頭。

言非白將剛剛蓋在她身上的被子遞給她:「看電視的時候蓋在身上,不要着涼了。」

喬暮點了點頭,進去了裏面的小房間,不一會兒,便有電視的聲音響起。

「她還是不說話?」池立看着言非白,他的目光直到喬暮進去之後才轉回。

「嗯。」言非白皺着眉頭坐到辦公桌后,「除了第一天晚上叫了『媽媽』和……」

「和什麼?」這小子的臉居然難得的紅臉了,這是天要下紅雨了嗎?

「小白……」言非白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小白?」池立愣了兩秒,哈哈大笑,「小白?小白!哈哈……」

「小聲一點。」言非白看向喬暮所在的房間,幸好那邊沒有什麼反應。

笑完了,池立嚴肅地對言非白道:「不開口就說明病人……」

「喬暮。」

「什麼?」

「不是病人,是喬暮。」言非白執拗地道。

池立看着言非白,嘆了一口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說明喬暮還是走不出她母親的死亡,她對母親的死亡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你最好多陪陪她,不要讓她一個人,試着讓她說話,多做一些能夠引起她情緒變化的事情,最好是她平時經常去的地方,也可以多見一些她平常喜歡的人。」

「這樣她就可以恢復了?」

池立拍了拍言非白的肩,只留下一句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套間的小房間里,電視機的聲音還在繼續,可是,再也沒有喬暮的笑聲摻雜期間了——她其實是很喜歡笑的一個人,尤其是在看電視電影的時候。

午飯時間。

喬暮看着滿桌子的菜,吃了兩口,輕輕地放下筷子,坐在椅子上不動了。

「怎麼了?不好吃嗎?」言非白拿起筷子遞到她手裏,「來,嘗嘗這個。」

喬暮放下筷子,搖了搖頭,眼神木訥。

「那喬暮想吃什麼?」

喬暮還是搖了搖頭。

「來吃一塊魚好不好?剁椒魚頭,你以前最喜歡吃的,來——」

沒有動作,這次甚至連搖頭的動作都沒有。言非白看着眼前的喬暮,突然火冒三丈。他大手一揮,頓時,「砰」的一聲,桌上的飯菜潑灑在地,發出刺耳的響聲。

喬暮一愣,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避開了言非白。

「你怕我?」言非白狠狠地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喬暮,你什麼時候這麼脆弱了?不過一場小火而已,就讓你困在那件往事裏出不來!你不是很堅強嗎?即使我在外面找女人,夜不歸宿,你也從來沒有掉過一滴淚,你不是很堅強嗎?那麼現在這幅柔弱的樣子是給誰看!」

大掌中的手腕輕輕的顫抖著,雖然只是很微小的幅度,但是言非白還是感覺到了,他不由自主地鬆開手,眼睜睜地任著喬暮躲了開去。

無力地坐在椅子上,言非白雙手狠狠地蓋住自己的臉,剛剛,他是在幹什麼,喬暮是病人,她暫時生病,暫時找不到自己了,她唯一認得的人是自己,自己卻還衝她發脾氣……

「喬暮,對不……」言非白站起身,往喬暮所在的方向看過去,卻被眼前的一幕震驚得說出話,那個一直以為緊緊跟在他身後,無論他做了什麼過分的事情,都緊緊跟在他身後的喬暮,正趴在地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地上的米飯。

這麼多年以來,言非白一直都知道很混賬,但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混賬過,混賬到他恨不得狠狠地煽自己幾個耳光!

「喬暮,別吃了,別吃了……」言非白單跪在喬暮面前,眼睛酸澀地抓住她的手。

但喬暮卻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掙扎著甩開他的手,仍舊一口一口地吃着剛剛被他掃下來的米飯。

「求求你,不要再吃了。」言非白的淚落了下來,炙熱的淚珠砸在喬暮的手臂上,讓她抬起了頭。

「不要再吃了,求求你不要再吃了。」言非白緊緊地摟着喬暮的肩,整個人靠在她的肩上,直到那瘦削的雙肩彷彿變了形,「對不起,我只是,我只是太着急了……」

過了好一會兒,背後有一雙手,慢慢地拍打着言非白的背,言非白抬起頭,喬暮看着他的眼神躲了一躲,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原諒我了?」

「嗯。」

「以後不準怕我,我再也不會對你亂髮脾氣了。」

「……嗯。」

「餓了嗎?」

「嗯。」

言非白起身,順便將喬暮抱了起來:「既然特製的飯菜你不喜歡吃,那咱們去吃食堂?」

「嗯。」

池立說過,想要康復,最好讓喬暮多去平時去的地方,多見自己喜歡的人和事。喜歡的……人嗎?

此刻正是員工用餐的時候,盛鼎食堂里,人聲鼎沸。

「總經理。」

「喬經理」

……

人群紛紛讓出一條道出來。誰都沒有想到自家大BOSS會來食堂吃飯,而且還牽着喬經理的手。

「感情真好。」

「真是羨慕嫉妒啊。」

……

看到這麼多人,喬暮不由自主地朝言非白身邊靠了靠,言非白拉住她手掌的手,安慰似的緊了緊。

「大家不用在意,繼續吃飯吧。喬經理想要體驗一下伙食,據說有人嫌菜譜不好,我們來看看要加點什麼菜色好。」言非白沖大家眨了眨眼,大家頓時笑了起來。

人群也隨之散了開去。

打好飯菜,言非白帶着喬暮到一處僻靜的角落坐下。

相對與喬暮,自己來這個食堂的次數實在是少得可憐,但是沒有想到,第一次陪喬暮在食堂里吃飯,居然是這種情況。

喬暮搖了搖言非白的手臂,打斷了他的出神。

「怎麼了?」

喬暮指了指餐盤裏的豆子,然後搖了搖頭。

「不吃這個嗎?」

點頭。

「不行,這個有營養,一定要吃。」言非白板下臉。

喬暮皺起眉頭,彷彿在考慮。

「這樣,如果你統統吃掉的話,待會可以多吃一支草莓雪糕。」

喬暮自從變小了之後,很多的喜好才明晰起來,比如非常喜歡吃草莓雪糕。言非白甚至覺得,自己是從喬暮變小了之後才真正了解她。

明顯是受到了誘惑,喬暮的筷子在餐盤上空頓了幾秒鐘,終於還是放到了豆子上面。

言非白笑了,輕輕地拍上她的發頂:「乖。」

「非白。」有一個人影在對面坐了下來,是黃芸。

言非白對她點了點頭,然後夾了一塊魚,小心翼翼地剔除掉裏面的刺后,才放到喬暮的碗裏。

喬暮沒有動筷子,只是疑惑地看了看黃芸,又看了看言非白,然後拉着言非白的衣角,往他的身邊靠了靠。

「沒事,這是我的朋友黃芸,你見過的記得嗎?」

喬暮搖了搖頭,言非白無奈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自己乖乖地吃。」

「難得見你這麼溫柔。」黃芸調侃道,然後伸出手,捏了捏喬暮的臉,「終於摸到你了,小喬,你的皮膚是怎麼保養的,滑滑嫩嫩的,好好摸。」

一口飯還在嘴裏,喬暮愣了兩秒,下意識地躲開了去。

言非白哭笑不得,拍下黃芸的手:「你找我有事?」

「聽說喬暮不大好,所以過來看看。非白,能把喬暮借我一下嗎?」

言非白立刻皺眉:「為什麼?」

「簡清想要看看她,知道找他找你開口你不會同意。就待一會,在對面的咖啡館,一個小時候后,我保證把她送回去。」黃芸伸出五指發誓。

「你們倆……」言非白停下手中的筷子,抬頭看向她,「簡清行動了?」

「嗯。」黃芸點了點頭,有點苦惱又有點甜蜜,「每天圍追堵截,無時無刻都在,像蒼蠅一樣,趕都趕不走。」

「你的決定呢?」

「我從不否認,對於他,我沒有太多的抵抗力,甚至上次那件事之後……」黃芸沉默了兩秒,然後笑了,「非白,我不會騙自己,想要的,我會把握,只是,結果如何,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無論是愛一個人,還是做一件事,曾經一條路走到黑的人,如今學會了活在當下,不再糾結看不見摸不著的未來,這是好還是壞?

以前的黃芸愛得執著,愛得專一,眼睛裏容不得一粒沙子,非要一個萬無一失的未來,可現在,她不要未來,只活在當下。

看來,簡清要走的路,也還長。

吃完飯,黃芸在門口等另外言非白和喬暮,好半天不見他們出來,便回過身去看。

不遠處,喬暮站在一個雪糕機前不肯離開,言非白微微彎腰站在她的面前說着什麼,門外的陽光射了進來,打在了言非白的背上,讓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見喬暮在聽完他的話后,微微地撅起嘴,把手遞到言非白的手,跟着他一步三回頭地朝自己走來。

黃芸嘆了一口氣,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患難見真情嗎?

「不要給她吃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早點把她送回來,還有……」言非白還在喋喋不休地囑咐著,黃芸朝他翻了個白眼,牽過喬暮:「小喬,我帶你去吃草莓雪糕吧?」

原本想縮回的手在聽到「草莓雪糕」時,不動了,喬暮朝黃芸點了點頭,露出淺淺的笑意。

「喂,不要再給她吃雪糕了。」言非白突然有點後悔,讓黃芸帶喬暮出去。

那個女人卻只是背朝着自己揮了揮手:「一個小時候后便給你送回來。」

盛鼎對面的咖啡館,也是喬暮去過無數次的地方,黃芸和喬暮剛一進去,服務生便道:「喬小姐,好久沒看到你過來了。」

「是啊,我們最近比較忙。」黃芸打着哈哈,看向窗邊,簡清已經等了好久了。

咖啡,餅乾,蛋糕,當然,還有一大桶草莓雪糕。

「喬暮,你最近怎麼樣?」簡清看着面前木訥的女孩,雖然人還是那個人,但是眼裏的憂傷和悲傷全都沒了,此刻坐在他們兩人面前的喬暮,就是一個普普通通通眼神乾淨,有點自閉的小姑娘。

回答他的,只是喬暮一勺一勺地吃着雪糕。

「簡清,還記得我們是怎麼相遇的嗎?」黃芸趁機捏了捏喬暮的臉,喬暮往旁邊躲了躲。

「記得,那是在醫院,你站在非白的病床邊,板著一張臉,說我們應該看好朋友。」回憶起往事,簡清的臉上浮現出難得的笑意。

「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很討厭你。」

那個時候,簡清可以說是「夜店王子」,整天混跡在各種女人之間,但偏偏他還是個情場高手,常惹得人家姑娘牽腸掛肚,甚至還有人鬧到他的公司,只為他睡完了別人不負責。

「我以前……是有些荒唐,那現在呢?」簡清緊張地看着黃芸。

黃芸看了他一眼,眼裏的神情讓人捉摸不透:「起來。」

「什麼?」簡清愣住了。

黃芸站起身,坐到了簡清的旁邊,喬暮的對面。

「小芸,你……」簡清的心跳明顯加速,有些激動地想抱住這個令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卻沒有想到,黃芸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僵在原地。

「喬暮,我不相信你真的把自己封閉得嚴嚴實實,連外界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正吃着雪糕的人似乎有一瞬間的停頓,但似乎又什麼都沒有聽見。

簡清拉了拉黃芸,輕聲地道:「你幹什麼?她是個病人。」

「病人?」黃芸挑眉,看進簡清的眼裏,「經歷過母親在自己面前離世、好朋友因為自己車禍身亡,還有自己在醫院裏躺了一年多,這樣的人,我不相信她的心理脆弱到一場大火,便能夠把她擊倒!」

「小芸!」簡清嚴肅地看着她,「如果你對喬暮有意見,可以等到她康復之後再說。」

這就是自己愛了多年的人,即便受再大的傷害都不肯放手,一直勇往直前的人,他居然,以為自己是這樣的人……放在桌上的左手微微地發着抖,黃芸用右手按住它,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對正在吃雪糕的喬暮道:「喬暮,當年,當我遇到言非白的時候,他可能準備自殺。」

「砰」的一聲,喬暮的勺子掉到了地上,她茫然地看向黃芸,似乎聽懂了,又似乎完全不明白。

「你說什麼?」簡清驚訝地道,然後又搖頭,「不可能,非白那樣的個性,不可能自殺。」

黃芸搖了搖頭,他們根本就不知道當時的情況。

那一天,黃芸被教授訓了一頓,心情很不好,所以一個人到樓頂,想靜一靜,結果,她看到了獨自坐在天台上的言非白。黃芸一個很親密的表姐是自殺身亡的,所以她能夠感覺到那種絕望的氣息和味道,當時縈繞在言非白身邊的,便是那種讓人不安的,似乎要將人拖到地獄去的味道。

因為擔心他做出什麼事情,黃芸在距離言非白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站了好久,直到凌晨兩點,她困得不行了。

「嘿,大哥,想喝酒嗎?」黃芸抖了抖已經發麻的腳。

言非白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有人喊自己,彷彿剛剛意識到自己在哪兒,他慢吞吞地站起身體,然後慢慢地爬下天台。

沒有人知道那一天,那天的言非白是不是想自殺。言非白也從來沒有和黃芸說過,那一天他在天台幹什麼,黃芸也從來沒有問過。

可是自從那次之後,他待黃芸便像是自己的親妹妹。

是氣味相投,還是報答黃芸的救命之恩?言非白不說,便沒有人知道。

簡清看向窗外,然後像失去全身大部分力量似的靠在椅背上,后怕地吸了一口涼氣。按照黃芸說的那個時間推算,正好是喬暮在國內出事,自己藏起言非白護照和身份證的時候。

「也許是我誇大了那天的事情,可是喬暮,那天晚上,我陪着非白在天台上整整站了四個多小時,你沒有看到那個時候的他,如果你見到過,就一定不捨得這麼對他。」黃芸目光灼灼,看着面前的喬暮,「自從我知道你的存在,我便很討厭你,你根本不知道他為你付出了多少,放棄了多少。你只是個自私的膽小鬼,以愛為借口,卻連最基本的勇敢都不由,不徹底地放開他,卻又不停地推開他!」

「啪——」兩行清淚從喬暮的面頰滑下,打在她面前的雪糕上。喬暮伸出手,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夠了小芸,我們明明說好,今天只是聊一些輕鬆的往事,看能不能幫助喬暮恢復。」簡清打斷黃芸,皺起眉,「而且,感情的事,只有當事人才知道真相,旁觀者不要憑藉自己的主觀臆斷去評判。」

「如果連當事人都不知道真相呢?」黃芸看向簡清,眼裏掩不去的悲涼一閃而過,隨後翹起嘴角,「是不是活該付出的那一方痛苦一輩子?」

「小芸……」簡清下意識地去拉黃芸的手,對方卻輕輕地推開她,看向坐在面前,似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哭的喬暮:「喬暮,你如果想一輩子躲在殼裏,你一定會成功,因為,你和非白現在的相處模式,比之前的相敬如賓真的要好太多。」

「黃芸!」簡清加大了音量。

黃芸站起身,笑了笑:「簡總,喬暮就麻煩你送回去了,我先走了。」

再一次,她這樣從自己面前離開。

多年前,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曾發過誓,永遠不會讓對方看着自己離開的背影,可後來呢,因為自己不甘於一段平淡的感情,自己不停地撒謊,躲着她在外面和別的女人偷偷地交往,那種刺激而新奇的感覺,讓他欲罷不能……

簡清拿出紙巾,輕輕地擦掉喬暮臉上的淚水:「喬暮,我接下來說的話你聽好了。首先,非白那樣的個性,不會想自殺;其次,那個時候你在國內出了很嚴重的事情,但是第二天,我們有一個很關鍵的考試,那個時候的我,認為為了一個女人放棄前途,是非常不理智的行為,於是我藏起了非白的護照和身份證……我當時覺得自己做得很對,為了兄弟的前途,為了同一個女人,我他媽被兄弟第二次打到醫院也一聲不吭,我和非白,就是因為這種事情決裂的……對不起,喬暮,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

簡清懊惱地閉上眼睛,當年的他流連花叢,根本不相信真愛,自然理解不了一向眼高於頂的言非白為什麼會那麼緊張一個女生,而更讓人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也被一個女人套牢了。

唇邊有冰涼的感覺,簡清睜開眼,是喬暮,她正將一勺雪糕送到自己嘴邊,眼底眉梢的笑意,一如星辰,就像是自己初遇她時的那個晚上,她站在言非白身邊,笑得治癒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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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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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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