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開賢館二俊下帷 小戲謔一言成隙

第一回 開賢館二俊下帷 小戲謔一言成隙

詞曰:

從來西子擬西湖,繪出米癲圖。亂江深處鶯聲碎,人如蟻鬧遍平蕪。堪聽畫樓傳曲,最憐紅粉當壚。

孤山梅鶴只今無,猶有憶林逋。英雄不散金牌恨,千年逝水冷雲孤。漫說當時興廢,但余煙柳模糊。

——右(上)調《風入松》

這一首詞,前一半是說,杭州山水,洵為天下名區。后一半是說,宋高宗南渡偏安,一連把十二金牌,召回武穆,遂致二帝殂於沙漠,那錦繡中原,不能恢復。及傳到理宗開慶元年,金國雖衰,元世祖忽必烈方起兵南下。那時,在朝專政,又有一個賽秦檜的奸相,叫做賈似道。真是權侔人主,勢壓王侯,在朝文武官員,那一個不趨迎諂媚,甘為鷹犬。只有一人,姓崔名信,表字立之,官拜龍圖閣學士。做人直峻敢言,不阿權要,時人遂以包鐵面為比。

只是年近六旬,單生二女。當夫人李氏臨產之時,有一同年,官居府尹,姓呂名時芳,饋送玉鴛鴦一對。此玉出在於闐,色奪雞冠,鮮明潤潔,價值二十萬緡。才令人送進後堂,恰好李夫人一胞而舉二女。崔立之大喜,以與玉鴛鴦相符。故長的叫做玉英,次的叫做玉瑞。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二小姐倏忽長成一十七歲了。性資敏慧,態貌娉婷。不獨描鸞刺鳳件件皆能,兼又詩畫琴棋無不通曉,真可比喬公二女,不數那趙家姊妹。那衙署雖則在城,但崔公頗有山水之癖,置一別墅,正靠西湖。四圍翠竹成林,桃柳相間。內造樓房三帶,備極輪奐之美。又有雕廊綉闥,曲折相通。崔公每日退朝閑暇,便跨馬出郊。綸巾羽衣,登樓宴坐。或時喚一小舟,同了幾個門客,撐到湖心亭上,徘徊吟眺。就是李夫人與玉英玉瑞,也為城市喧囂,一年倒有八個月住在湖上。只因西湖景緻,果是名山秀水。春有柳浪鶯聲,夏則荷花曲港,秋取月光千頃,冬稱淺港斷橋相兼。梵剎相連,園亭接布。所以笙管時聞,遊人不絕。曾有蘇長公絕句一首,單把那西湖贊道: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一日,崔學士與賈平章議論不合,互相爭執。崔學士遂出朝房,一直回到家裏,與李夫人商議,要出一疏劾奏賈似道。李夫人再三勸道:「賈似道做人奸險異常,兼以皇上十分信用。若是相公出本彈論不準,觸怒聖衷,只怕賈似道陰謀陷害,取禍不小。」崔公憤然道:「我豈不知似道奸險異常,只為我世受國恩,豈忍做那寒蟬給事,緘口不言。況今金虜未除,又值元兵侵犯,邊疆危急,正國家多事之秋,我變何怕一死,坐視奸臣誤國,決不學那些貪祿苟榮的一般屍位。」說罷,便走出外邊書房,獨坐沉吟。只見管門的把一個柬兒呈上。崔公展開視之,柬上寫道「通家晚侄申雲、荀文同頓首拜。」崔公放下名帖,忙令門公請進。

原來申生字起龍,荀生字綺若,俱是姑蘇人氏。年方弱冠,才比子建,貌似潘安。因念帝都壯麗,兼與崔公累世通家,所以到杭州即便報刺進謁。當時相見畢,二生衣冠楚楚,舉止從容,崔公不勝敬重,道:「老夫只為國驚心,無一籌可展。今辱二位賢侄聯騎過我,正好細細請教。若是乍到,未有寓所,敝園雖則荒冷,不妨暫住。」二生因以園傍西湖,欣然應允。喚過從者,把那行李運至。是夜,崔公就令家童打掃中堂西首兩間書室,與二生安頓。那一時,正值二月下旬,蘇公堤上,草嫩花香。二生每飯後,聯袂出遊,觀玩景緻。或至香剎尋僧,或詣青樓訪妓。若是崔公閑暇在園,便與談論朝務,所言皆是經濟要略,深切利病,崔公每每嘆服,因有相留之意。

一日,閑宴賞花。崔公與二生坐席才定,忽有一人,偉軀華服,自外趨至。二生慌忙起身,向前相見,要遜他首席。崔公道:「此乃敝同年之子呂肇章。雖則齒序居長,然已向住敝衙已久,決無僭坐之理。」二生遂而依次坐下。須臾酒過數巡,崔公從容問道:「不知二位賢侄,尊公捐館之後,曾有姻事否?」二生慘然改容道:「侄輩俱因先父早亡,一寒如洗,是以蹉跎歲月,豈能議及姻親。」崔公把手指了呂肇章,就向二生說道:「老夫年將耳順,做了伯道無兒。幸賴呂家年侄,向來相傍。只為他性資粗純,文字裏邊不能進益。今觀二位賢侄,他日必為偉器。若不棄嫌老夫,意欲屈二位在敝墅下帷。一則老夫便於朝夕晤言,以開茅塞。二則年侄肇章,得以共溫經史,時聆切蹉之益。未審二位賢侄主意若何。」申生道:「晚侄學疏才淺,正要請教呂兄。況以老伯厚愛相留,豈敢固卻。」荀生道:「侄輩幸蒙青眼,亦不忍遽爾言歸。只是叨擾厚款,此心殊覺不安耳。」崔公聽見二生應允,心下大喜。又寬慰道:「二位賢侄有了這大才,真是幹將莫邪,所向無敵。更望着意用功,以圖高捷,不可因家事凋零,挫了邁往之志。」二生道:「老伯所教極是。」當晚,飲至更余,沉醉盡歡而罷,各各安寢。

自此,二生閉戶潛心經史,除會文訪友之外,未嘗輕易出門。只有呂肇章,做人放蕩不羈,時時潛游妓館,終日忘歸。雖則資性愚陋,目不辨丁,卻恃了宦家貴裔,坦然自滿自足,不肯虛心下問。又值二生才高廣學,未免有矜傲之色。所以同館未幾,意氣頗不相入。是時春來夏去,端陽節近。二生讀至午余,神思倦念,一同步出館外,徘徊於竹陰石畔。忽聞隔園樓上,簫聲嘹亮。申生慨然道:「小弟意欲即事為題,各吟一絕,不知荀兄亦有此興否?」荀生笑道:「小弟正有此意。就乞申兄首倡,弟當效肇,請。」申生即信口吟道:

片雲拖雨過江城,倦倚朱欄眺晚睛。

自寓西湖腸已斷,玉樓休度鳳簫聲。

荀生亦朗然吟道:

忽觀榴花已盛開,傷心獨自影徘徊。

欲知盡日垂簾意,為妒雙飛燕子來。

荀生吟畢,又嘆息道:「小弟與申兄,學業雖就,怎奈書劍飄零,家無換石。已當終軍之歲,未操司馬之琴。寂寞無聊,豈能堪此長日乎。」申生道:「不待兄言,小弟已愁懷種種。自非荀兄相慰晨夕,弟已憂憤成疾久矣。」荀生道:「我兩人雖為異姓,勝似同胞。他日乘車戴笠,決不忘今日之交情也。」言訖,便攜手進內。取過花箋,各把絕句寫出,貼於座右。只見呂肇章吃得半醉不醒,笑嘻嘻的踱進書房來。見了壁上箋詩,也勉強吟哦了一遍,拍手大聲稱讚道:「好詩好詩,妙絕妙絕。二兄有此佳制,小弟也把枯腸搜索步韻。」申生仰首相視道:「呂兄也要做詩么?奇了奇了。」荀生大笑道:「若使呂兄做得詩來,如今遍地通是詩句了。」呂肇章聽了,登時面色漲紅,不覺發怒道:「我老呂雖則不通,難道這一首絕句就料我做不出來。你兩個縱是有才,怎麼這般輕薄。」申生道:「忝在相厚,不過取笑而已,吾兄何必動氣。」荀生道:「做得來做不來,與弟輩無甚干係。呂兄忒殺認真,絕無休休之量了。」二人你說一句,我說一句,半真半謔,氣得呂肇章半句也說不出來,便悻悻走了出去。二生也不睬他,竟把房門掩閉。呂肇章一直趨出外廂,坐在椅上思忖了一回,轉覺惱恨道:「我為崔年伯厚情,款留在此讀書。衙內若大若小,並無一個敢來欺慢我。誰想這申雲、荀文兩個寒酸畜生,自從到此,恃了才學,幾番把我當面譏笑,難道我就真心讓他不成。不若進去,再與他爭論一番。」主意定了,剛欲起身,又立住道:「我若與他口角相爭,只怕崔年伯不知詳細,反道我出言唐突,得罪於他。我且權時忍耐,慢慢的尋一個機會,在崔年伯面前,搬他一場是非,使這兩個畜生存身不得,便可以出我這口惡氣了。」主意已定,強把愁容按下,依舊滿面堆笑,相與二生談論,暗暗尋他不是。好在崔年伯面前毀謗他。

倏忽又是八月中秋,是晚崔公自有同僚公宴,二生也為節日,暫輟牙籤,同往蘇堤,閑步在柳蔭之下,徘徊半晌,又走過斷橋,席地而坐。談笑多時,共聯一絕道:

水色山光共悄然,(申生)

此身如在畫圖邊。(荀生)

願隨西子湖頭月,(申生)

飛入香閨伴綺筵。(荀生)

吟詠未息,背後一人大聲贊道:「好詩好詩,仆雖鹵莽,願與二君作竟日之談,不識可乎?」申荀二生回首視之。只見那人,身軀壯偉,面紅口方,昂昂然一個美男子也。那人飛來向前,欠身施禮。二生知其不凡,慌忙接禮,遂邀進園亭,分賓主坐定。那人先問了二生姓氏,二生答了,也就問他鄉貫姓名。那人答道:「小可乃湖廣長沙府人,姓任名季良,自十三歲從父出遊,飄蕩江湖,今已一十二年矣。因慕武林湖山勝概,不遠數百里而來。豈意邂逅間得聞佳句,小可雖非知音,然一睹清光,便知二君乃是當今名士。」申生道:「足下既愛俚言,想必善於吟詠。倘有奚囊,願乞見示。」任季良笑道:「仆雖弓馬熟嫻,自幼廢學。若要尋章摘句,其實不能。」荀生道:「弟觀足下,氣宇不凡,決非庸庸祿祿之輩。況值年紀正少,何不發憤讀書,以求精進。」任季良道:「二君有所不知。方今豪傑縱橫,四郊多壘,必須伊尹之才,才能撥敵為治。而況內有權臣,外無良將,只怕天下事紛紛攘攘,未有定局。一到了兵戈交戰,那時靠不著這詩云子曰也者字面。仆雖狂言,幸忽見棄。」二生默然不答。任季良又說道:「今晚乃中秋佳節,仆已命蒼頭備酒在寓,只是一人獨酌,無以暢懷。若二位足下,不以武夫見鄙,容當攜至高齋,同作一宵良晤,是一大快也。」申荀二生聽了,欣然道:「小弟已蒙崔老先生整備酒果,正欲屈留足下一醉,何必要把佳肴攜至。」任季良道:「同在客途,豈有相擾之理。」遂喚過從人,附耳說了數句。那從人去不多時,便把整治的雞鵝魚肉等物,並一壇美酒,陸續搬進。

當夜,萬里無雲,一輪皎潔。呂肇章自到朋友家赴席,只有申雲、荀文、任季良三人同飲。

呼盧行令,直到子夜而散。二生送任季良到湖邊,但聽得滿湖畫舫,笙歌婉轉,歡笑之聲不絕。真箇是,中秋勝景,惟有西湖第一。此時,任季良已是醺然大醉,蹌踉而去。當時月色倍明,二生依依不捨,靠在石欄賞玩,直到東方已白,方才就寢。未知此後任季良與二生有何話說?呂肇章如何生出是非?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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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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