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多聞草木香
然後青荇茶樓的夥計看到，一蓬蓬的水草，痴纏着這位已經不復神仙風度的公子。
方公子竭力爬出，但那水草生機蓬勃，宛若自帶意識，惡狠狠的暴漲而出，瘋狂將他拉扯回去水裏。
江水滔滔，水流過如石裂金鑿，錚錚然有金石聲。
突兀，尖銳，刺耳，短促而頻繁。
於是那位公子掙扎著，身上又多了一道道讓人怵目驚心的傷痕。
血溶於水，惡濁的洪流里，一點兒血色都沒留下。
會抓人的水草，鋒銳如刀子可裂石穿金的水流，不復神仙風度，但似乎肉身堪比金石的公子。
少年驚恐的看到這一切。
他心裏惶恐不安極了，屏住呼吸，一點小動靜都不敢弄出來。
那位方公子前前後後出了水面三次。
前面兩次腦袋才露出水面，就被拽回去了，只有最後一次，嘴巴堪堪露出水面，弱弱的喊了一聲，「慕容犰，救我！」
但這麼弱的求救聲音，婉轉細弱近乎無。
更何況河流瀟瀟流濤聲依舊。
武古聽不到他的聲音。
但看到了。
茶樓的說書先生，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活躍在沿江路兩畔，妖童嬛女，時常伴他到終身。
但戲兒說得好啊。
武古很佩服先生那樣做做學問與文化傳承的人。
敬佩但不盲從。
一身蠻力的武古，從來不認為自己可以吃文化飯。
這麼些年來，也有不少遊俠浪蕩兒想要跟着先生學藝，然後靠着一張嘴皮子吃遍大江南北的。
不過武古看不到誰如願以償了。
不過武古倒是很詫異於先生的擬聲之技，一把驚堂木，一柄戒尺，幾個缽子，幾乎可以發生有靈眾生所能有的一切聲音。
武古剛進茶館那會兒，極其痴迷老頭子的戲。
「呵，奼紫嫣紅開遍，終付頹垣敗瓦誒……」
武古幾乎可以想像得出那種盛極而敗的光景。
後來先生又說，「細亮萬千，不外如是。寂寞憐吾道……依稀似古人……」
少年有一次終於忍不住，就趁著先生歇息的空隙，湊了過去，「先生，為何有的人生來嘴裏含着金鑰匙，有的人像我一樣營營役役，卻也有先生這樣光風霽月的？」
先生不怪他唐突，也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慈眉善目道：「孩子，多聞草木香。」
他不明所以。
先生道：「人之生滅，如水一滴，漚生漚滅，復歸於水。」
他還是一頭霧水。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只笑着往台上走去：「世事不過聽之任之的菩提悟。那一朵年年歲歲相似的花。」
後來先生讓那位一尺高的嬛女轉贈他一首詩，《族滅前賦武》：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姑蘇，滿城盡帶黃金甲。
看不懂意思，但意境是極好的。
少年想到這裏，不由得撫摸了一下懷裏。
那一首詩，被他貼身保存。
先生莫名其妙的話，卻永遠鐫刻心間。
後來都沒再有與先生面對面說話的機會。
有時候先生在台上說着別人的故事，會偶爾投他一瞥，微微頷首示意，嘴唇微動，貌似說着一些簡短的，鼓舞的話。
少年歡欣鼓舞，越發樂活，做事越發踏實，後來因此學會了唇語。
所以這一刻，聽懂了方公子的呼救。
一而衰，衰而竭。
事不過三。
武古看得出來，那位公子已經徹底竭力，這是要永沉河底的結局了。
洪流愈加激越澎湃。
其實橋面還沒有淹沒，他躍入橋面，還是可以救起那位方公子的。
割人的水，抓人的水草。
武古遲疑了一下，忽然想起了那一句，「孩子，多聞草木香。」
他不再猶豫。
少年執著扁擔挑子，開始發力狂奔。
洪流滔天，但河畔是乾涸硬實的。
武古每一步踏出，都仿如驚槌落在雷鼓上。
落足處，地面皸裂，芳草枯敗，岩石作為齏粉。
他風馳電掣，渾身凜然生威，爆發出悍然無匹的磅礴氣勢來。
便仿如俗世里的撐桿跳高。
某一刻，在一個早已精準計算好的位置，少年手中的竹挑子猛然往地上一杵！
整個人猶如鷂子翻身，凌空飛起。
在數丈之外，身體倒豎，將落未落。
那是江畔已經被淹沒的一塊岩石。
身子倒豎着落下的少年，手中竹挑子猛然點下，再次在洪流下方岩石上一杵。
少年雙手漸漸發力，堅韌無比的竹挑子立刻弓成蝦背。
少年猛然卸力。
他再次撐桿落在更遠處一塊石頭上方。
如是再三，他終於落入了玄武橋上，一探手，就剛好抓住了方公子的頭髮。
他將竹挑子踩於足下，以免被洪流沖走，然後氣沉丹田，開始一場在河裏的拔河比賽。
但他竭盡全力，竟然抵禦不過河裏傳來的拉扯之力。
河水已經漸漸滿漲，一點一點淹沒橋面，橋上欄桿。
少年當時就有點慌，猛然他又想起了多聞草木香那句話。
他嗅了嗅，河水都充滿了一股子馥郁的草木芬芳，源源不絕，湧入鼻翼。
「起！」
少年神清氣爽，忽然暴喝一聲，雙手一揚，已經將那位方公子釣魚一樣甩出水面，並且摔拋向岸上。
那八爪魚一樣群魔亂舞的水草，竟然也被帶出水面，方公子被摔飛，但水草卻綿綿垂垂，倏地落下，將少年痴纏了個嚴嚴實實。
這青青瑩瑩的水草不知怎麼的，莫名的眼熟，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清芬。
武古被痴纏得慌，手舞足蹈，瘋狂拉扯。
饒是他力大無窮，也僅僅是撕斷了一星半點，其餘的向衣裳一樣纏繞他身上。
少年因為茶樓坍塌而略顯灰撲的工裝之外，又添綠衣。
少年掙扎不掉，不由得哭喪著臉瞅著自己的體表。
他甚至有點僥倖，好歹對方沒有蔓延至他的腦袋，否則一個綠瑩瑩亮得可怕的綠帽子會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洪水殤殤，已經淹沒他的雙腿。
很神奇的他可沒有感受到水如刃的切割之力，他急忙彎腰，企圖摸起竹挑子，原路返回。
結果腳下才微微卸力，一個惡浪滔天，直接將他拍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