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
柳長煙歪著脖子,任沈臨給她清理傷口,鼻頭動了動,嫌棄地皺起了眉頭,「血腥酒臭,真是討厭……」她將衣領往後撥了撥,扭頭一瞥,血順著肩流到脊背,染了半身,「老九,可以洗澡么?」
膚白勝雪,吹彈可破,暗紫的牙印更是勾起心頭一點異樣,沈臨稍稍別開目光,呼了口氣,「可以。」
裡間水聲淅瀝,被踢壞的門用凳子抵著,在船身的晃動中微微打開了一條縫,外間沈臨靠門站著,仰頭看著船頂,伸手將門拉上了。
船還在行進,划水聲「嗶——許——嗶——許——」地響著。
「老九,這麼大動靜,撐船的大爺都可以裝作聽不見么?」
「不是裝作,他本來就聽不到。」
「所以,你就躲在這裡不回家?」
沈臨沒有回答。
「老九,你真的沒惹上什麼麻煩么?」
「沒有。」
「可是,今天上船的時候,船上還有另一個人。」
沈臨瞳孔驟然縮了一下。
「他一直躲在窗外打量我們,兩船交匯時離開的,步伐穩健,但不像是會功夫的樣子。」
沈臨看向窗外的甲板,思忖了片刻,「我送你回洛城吧。」
「嗯?」
「你的傷雖離痊癒還遠,但也足夠讓你裝作若無其事了。走水路,這時節正是順風,你應該趕得上為掌門賀壽。」
「那老九你呢?」
「回昭影司。」
「不行,同去同歸。雖然都是江南水鄉,但各有風味,我帶你在洛城走走啊。」她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嘩嘩」的出浴聲攪亂了他心緒,「啊,老九,我的行李還在客棧呢……嘶,好冷……」
光腳在船板上動來動去的「咚咚」聲一下一下踩在心上。
「你別動!」腳步聲戛然而止,沈臨深吸了口氣,「柜子里有衣服,你先……」
隨著櫃門打開,船劇烈搖晃了一下,「嘩啦」一聲,東西散落,「啊——」少女摔倒的尖叫讓他下意識推門而入,等思緒回落,人已經在裡間了,她半埋在衣服堆里,兩條腿蔥根一般撞進眼底,她裹著衣服坐起身來,四目相對,他視線閃爍,總是落在不該落的地方。
「你……」
「我……不是……你……」
柳長煙將腿往回縮了縮,瞪了他一眼,「出去!」
他一路退出船艙,站在了甲板上,腦中畫面揮之不去,他焦慮地捏著手,最後一拳釘在了欄杆上,劇痛灼心,稍稍安定。撐船的大爺卻從底層探出頭看了他一眼,幽幽一笑,「少爺,你不用顧慮,老奴聽不見。」
「你……你怎麼撐的船?」
大爺已經無知無覺地退回去了。
「你真聽不見還是……」
「老九。」
一口氣行岔,沈臨捂著胸劇烈咳嗽起來,他慌亂地回頭看了柳長煙一眼,她穿著他的衣服,寬袍大袖,迤邐在地。
「夜風晨露,最是傷身,別在外面站著了。」
她轉身進了屋,他遲疑了一會兒,慢慢走了回去,裡間的門虛掩著,無聲無息。他撿了個蒲團,坐在了離裡間最遠的角落裡。
安靜下來,頓覺筋疲力盡。
他低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蒼白的皮膚下,青筋顯眼,他慢慢握拳,長嘆了口氣。
不可期。
青雲山頂。
兩個人影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石縫間行進著。
季正元提著燈走在前面,「師叔,你到底要幹什麼啊?」
趙瑾嘆了口氣,「信守承諾,男人這張嘴啊。」
不一會兒,眼前出現了大片野花,趙瑾從季正元手上接過燈,指使道,「去撿開的好的紅花摘一捧來。」
季正元咧開嘴笑了笑,「師叔,你這是為了跟你一起回來的那個姐姐吧?你喜歡她?」
「小孩子知道什麼是喜歡啊?」
「我怎麼不知道了,我爹喜歡我娘,我娘一皺眉頭,他就恨不能轉頭把我掐死。師叔,你是要成親了么?」
趙瑾笑著看了季正元一眼,「天天惹你娘生氣,你還好意思說。」
「不怪我。師叔,夠了么?」
「差不多了,走,回去,這鬼地方怎麼比永安還冷啊。」
鮮紅的花汁和著碎瓣細緻地在指甲上鋪開,白色的棉布一圈圈纏裹,用細線輕輕系了,趙瑾盤坐在地上,握著邵知雲的手,一個指甲一個指甲地耐心染著,邵知雲瞬也不瞬地盯著他。
「看我幹什麼,不會給你染壞的。」
「你還真是什麼都會啊。」
「身經百戰,自然。」
「浪蕩。」
「是啊。」
正說著話,俠微推門進來了,看見兩人,腳下頓了頓,微笑道,「我是不是打擾了?」
邵知雲趕忙要起身,被趙瑾按下了,「別動,還沒好呢。」
「掌門,我……」
俠微揮了揮手,「沒事兒,不必拘禮。這混小子沒欺負你吧?」
趙瑾哼笑了聲,「師父你說什麼呢,雲兒平日在司里辛苦,我帶她回來歇一歇而已,你別想太多。」
感覺到俠微的目光朝自己看過來,邵知雲輕輕笑了笑,「掌門誤會了,司丞……向來待人周到。」
俠微輕嘆了口氣,「趙瑾,你都多大了,還想一個人這樣漂多久?好好找個姑娘成親,恩恩愛愛過日子,讓我放心不行么?」
「師父,能用錢解決的問題為什麼要浪費感情啊,」趙瑾回頭嘻嘻一笑,「成了親是一個姑娘,不成親,是一群姑娘恩恩愛愛啊。」
俠微定定看了他一眼,「遲早有你後悔的那一天。」
「就遲不就早,到後悔那天再說吧。你就放過我,實在閑得慌,不如盯著無夜,他也老大不小了,你再嘮叨我就去山下找個溫柔鄉睡覺了。」
「我是怎麼養出你來的?」
「好了,一會兒自己拆啊。」趙瑾丟下東西站起身來,撐著頭靠近俠微,「師父你可得了吧,你這麼多年不娶親是為了什麼呀?你就不能找個誰相濡以沫讓我放心么?」
俠微給了趙瑾腦袋一巴掌,「沒大沒小。無夜呢?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趙瑾抬腳準備開溜,被俠微一把拎住后衣領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永安……姑娘漂亮,他說不定給你帶個回來,師父你準備準備辦喜事吧……」
「趙瑾!」
趙瑾無奈翻了個白眼,「師父,我又打不過他,能怎麼辦啊。他一向不用你擔心,你就隨他去吧。我把腰牌留給他了,沒人能拿他怎樣。」
俠微默了半晌,重重嘆了口氣,「沒一個省心的,我造的什麼孽。」
「誰讓你心軟了,不把我撿回來,我就不會把無夜撿回來,這樣什麼事兒沒有。」
「是,就該讓你被狼叼走算了!」
俠微氣得轉頭就走。「師父,氣大傷身啊。」趙瑾目送俠微走遠,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扭頭看向邵知雲,「雲兒啊,有什麼事兒儘管跟大嫂說,我走了。」
「你去哪?」
「我還能去哪?」
「趙瑾……今晚留下陪我吧。」
「乖,天亮就回來陪你吃早飯。」
石階在山間蜿蜒,似乎永無盡頭,趙瑾哼著小曲兒,優哉游哉地往山下走,背後腳步聲亦步亦趨,他恍若未聞,頭也不回。
出了山門,越走越熱鬧,沿街都是酒館青樓,鶯鶯燕燕,個個笑著跟趙瑾打招呼。
「喲,阿瑾回來了?」
「阿瑾,我們家來了新的姑娘,不進來看看么?」
「你別理她,她們家姑娘有什麼好的,阿瑾呀,來坐坐嘛,人家可想你了。」
「你走開。阿瑾,你上回可答應我了,回洛城第一個來看我。」
趙瑾挑眉一笑,牽了姑娘的手,稍稍用力,拉到了自己懷裡,「我這不是來了么。」
正要進屋,姑娘回頭看了一眼,「阿瑾,有人跟著你呢。」
趙瑾低眸笑了笑,「隨她。」
房間里殷紅翠綠,一股濃郁的脂粉香,調笑聲毫無避諱,多少有些不堪入耳。邵知雲坐在趙瑾對面,不言不語地注視著他,默默給自己倒了杯酒。
三杯酒下肚,趙瑾終於停了停,抬頭看了看她,「雲兒啊……」
「司丞不必在意,屬下只是擔心司丞的安危。」
「回去吧,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這怎麼就不是我該來的地方了?」邵知雲脫了外衣,將衣領往下拉了拉,露出鎖骨上的一朵芍藥,「司丞可要屬下為你助助興?」
「喲,姑娘是哪家的,這麼明目張胆地來搶生意么?」
「你閉嘴!」趙瑾皺著眉頭看了邵知雲一眼,撿起衣服丟在她臉上,語調生硬地呵斥道,「你給我出去!要不我現在讓人送你回永安!」
邵知雲低了低眼眸,淡淡一笑,起身朝他屈膝行了一禮,「屬下去外面守著了。」
「雲兒……」
「趙瑾,我早就習慣了,沒用的。」
長廊當街,來來往往的都是歡場笑客,邵知雲靠在欄杆上聽著屋裡的動靜,看著窗紙上搖動的光影,神色放空,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位姑娘沒見過啊……」
不等人靠近,她便撩起裙擺抽出短劍,寒光凜凜之下,剎那間連打量的眼神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屋裡滅了燈。邵知雲轉身伏在欄杆上,裹緊了衣服,丹紅的指甲輕輕彈著短劍,發出叮叮脆響,連綿成婉轉曲聲。
街上漸漸寂靜,夜色沉沉。
「雲姐。」低頭,柳無夜站在樓下,神色溫柔地看了看她,一個縱身落在她身旁,脫下外衣給她披上了,「在看星星么?」
邵知雲笑了笑,「你怎麼回來了?」
「雲姐你不在,永安城顯得好無趣啊。」
邵知雲幽幽瞥了他一眼,他抬頭看著天,似乎在猶豫什麼,半晌,扭頭看了她一眼,認真道,「雲姐,要不你選我吧。」
過分出彩的眉眼盛滿溫柔,篤定裡帶著三分乞求,實在太過撩人,邵知雲的心「撲通」跳了一下。
身後屋門「砰」一下打開,趙瑾穿著單衣衝出來給了柳無夜一腳,柳無夜從容避開,「師兄這麼晚了還沒睡呢?」
「你少在這兒裝情聖。」
「怎麼,師兄要跟我爭么?」
「欠揍了是么?回來了就趕緊回師門去,半夜三更,四處晃什麼!」趙瑾回頭看了眼臉色緋紅的邵知雲,「又不是沒腦子的小姑娘,他的話你也信?」
邵知雲嬌羞地看了柳無夜一眼,「這模樣,信一次又不吃虧……」
「你……」
邵知雲轉身挽住他胳膊,嫣然一笑,「既然起了,就一起回去吧,不然,孤男寡女,我說不定真想對他做點什麼。」
「雲姐,我還小,你……溫柔些。」
趙瑾咬牙切齒地瞪了柳無夜一眼,又轉頭看了看邵知雲,終於泄了氣,「走走走,回去,服了你們了。」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