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

兄長

半夢半醒間,自己彷彿落入了時空的縫隙,又回到了那年。

眉骨處磕了一道,視線模糊,只聞得到滿屋的葯香,白衣少年的身影在眼前晃來晃去,各種藥材輾轉在他和葯爐之間。

「思哥……」

少年走近來摸了摸她的額頭,沾濕了一塊棉帕蓋住了她半張臉。

「思哥,回頭看,只有你還跟當年一樣,懸壺濟世,別無他求,你能不能教教我,如何才能心無雜念,始終如一呢?現在我躺在這裡,兄長大人應該在我隔壁吧,他接下來半個月對我避而不見,是因為傷得很重對么?但是思哥,我偶爾竟然會懷念這時候,因為兄長大人就在我身邊,夜裡,還會敲著牆哄我入眠。我知道他如今很少來見我是為我好,名門正派的少俠,處處樹敵罷了,可是,我真的很想他……」

棉帕被拿了下來,眼前人驟然變得清晰,他眸光淡漠地看著她,「真的不是我想猜。」

柳長煙緩緩眨了眨眼,「老九?」

沈臨拿了個枕頭將她腦袋墊高了些,舀了一勺藥送到她嘴邊,「按你開的方子抓的葯,按《千金方》上的註解煎的,應該沒錯。」

柳長煙一口吞下去,苦得閉上了眼,「嗯,沒錯,這是思哥的方子……真夠苦的。」

睜眼,沈臨面無表情地端了盤蜜餞放在了她手邊。

一勺藥一顆蜜餞,折騰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喝完。柳長煙長舒一口氣,順手提起枕邊的錢袋遞給沈臨,「還你酒錢。」

沈臨瞥了錢袋一眼,冷冷看了看她,放下碗勺,抬腳就走。

「哎,老九,還生氣呢,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當時那一巴掌只是下意識……哎——」眼看著沈臨已經走到了門邊,柳長煙無奈嘆了口氣,「沈臨,謝謝你。」

「不必。」

聽到他搭話,她鬆了口氣,輕輕笑了笑,「老九,你能過來一下么?」

「幹什麼?」

「幫個忙。」

沈臨在門邊站了半晌,還是又走了回來,柳長煙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俯身靠近,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敵不過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微微彎下了腰。她一把薅住他后脖頸將他拉到了自己眼前,他顧忌她身上有傷,也不敢掙扎,咫尺相對,他剛皺了皺眉頭,下一秒,她便撐開他眼睛認真打量起來。

「不是跟你說了別管翰林院那幫大人們的作息么,你習慣晚睡起那麼早幹什麼,都充血了。」她朝掌心哈了口氣覆在他眼睛上,突然笑了一聲,「我正好在發熱,怎麼樣,是不是溫度剛好。」

掌心柔軟,一點溫熱。

她拿開手觀察了一下又捂了回去,「嗯,有用,你用溫水敷一敷吧。葯架上應該有個紅色的小罐子,瑾哥都翻亂了,你找一找,睡前抹在眼下,明早看起來應該就不會這麼陰鬱了。昨晚那個雞雖然難吃,但是藥效很好……」

他的手覆在了她的手上,完完整整蓋住,然後指尖順著她的指縫插進去,握緊,稍稍用力拉開,音色低沉道,「你管好你自己。」他上下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唇上,長而密的睫毛並不捲曲,遮住了半隻眼,襯得神色朦朧,略顯疲憊的面容格外有攻擊性。

柳長煙微微睜大了眼,不自覺地往被子里縮了縮。

沈臨眼帘緩緩抬起,看著她冷冽地笑了笑,「你躲什麼?」他鬆開她的手,抱著胳膊直起身來,「還有事么?」

她手沿著床邊摸索了一會兒,摳出枚銅板,沒話找話般說了句,「老九,給我算一卦吧。」

他接了銅板,在指間轉了一圈,輕描淡寫道,「明天可能是趙瑾的忌日。」

柳長煙不解地看了看他,「怎麼?出什麼事了?」

沈臨一字一頓不急不緩,「俠微破例收下的關門弟子、凌虛門內定的下任掌門、十五歲便名揚天下的劍術奇才——少俠無夜——明日便到永安了。」

柳長煙目瞪口呆地看著沈臨,彷彿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

沈臨眉梢上揚,幽幽一笑,「你猜趙瑾是他小師弟的對手么?」

柳長煙木然搖了搖頭,求助地看向他,「老九……」

「愛莫能助,我要離開永安一段時間。有點可惜,我還是很想見見他的。」

「你現在就走么?」

「是。」

沈臨剛一轉身,就聽到背後一陣窸窸窣窣,隱忍的倒吸涼氣聲聲聲灼心,他匆忙回頭,怒道,「柳長煙你幹什麼?」

柳長煙已經下了床,以長劍為拐,勉強站著,「帶我一起吧。」

「什麼?」

她神色難得正經,「老九,帶我一起走吧,我不想少俠看見我受傷。」

「我是要回家……」

「眼下,瑾哥是不會讓我一個人離開的,等到了暮城,我自己住客棧,你不用管我。」她捂著傷口彎腰鞠了一躬,半是哀求半是撒嬌,「求你了,我不會給你添太多麻煩的。」

「你別動。」他表情幾經轉換,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我只帶你到城裡。」

「多謝沈公子。」她笑意迅速褪去,眼帘低垂,神情嚴肅地思索著問題,沉靜道,「老九,出城之前麻煩繞道去一趟武安侯府。」

他靜靜看著她,她似乎在一瞬間收斂了所有情緒,突然顯得端莊而疏離,言語淡漠,不可違抗。

「是。」

殿下。

……

夜深人靜,武安侯府後門。

肖衍是跑著出來的,頭髮鬆鬆束在腦後,只穿著件單衣,眼睛在夜色里閃閃發光,「長煙,你怎麼來了?」

「更深露重,世子穿得太單薄了。」

話音剛落,程景照便匆匆送了披風出來,肖衍接過來順手披在了柳長煙身上,「我不冷。你的傷不疼么,怎麼這麼快就出來走動?有事叫我過去就好了。」

「江湖人,這點皮肉傷,不礙事。我有任務要暫時離開永安,給世子送些葯過來,以備不時之需,用量和注意事項我都寫在這裡了。」

「有任務?你現在這樣還要去執行任務么?做什麼?」

柳長煙微微一笑,「世子大人,昭影司的任務除皇上外任何人無權過問。」

「那……你一個人么?」

柳長煙搖了搖頭。

肖衍抬眸看了看不遠處的馬車,它靜靜悄悄停在哪裡,無標無識,看不出什麼,他默了一瞬,沉聲問道,「沈臨么?」

「這個世子你也不該問。」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總可以告訴我吧?」

柳長煙輕輕笑了笑,「放心,大婚之日,必到場恭賀。就此告辭,世子留步。」

肖衍目送馬車消失在視線里才轉身回屋,推門,柳映書坐在桌邊一臉笑意地看著他,「你這是拿披風換了些什麼?」

「兄長……」肖衍順手將瓶瓶罐罐放在桌上,去披了件衣服。

柳映書饒有興緻地打量著大大小小的藥瓶,手指停在一隻粉紫色的細口瓶旁,將它拾到了眼前——釉色不俗,瓶口處本有一道瑕疵,是條不長的燒裂紋,被人為地延伸到了瓶身,四散開來,使整隻瓶子有了瀕臨破碎的末路之美——貴重倒算不上,品味極好,真是……讓人懷念的補缺之法。

「這是什麼?」

正在穿衣服的肖衍扭頭看了一眼,「不知道,你看下旁邊那張紙。」

一行一行對下來,柳映書眸光動了動,「肖衍,這個借我用一用吧。」

「什麼?」肖衍接了過來——濯思散——他看了看柳映書,彼此交換了個眼神,「『有損心智,再難暢言執筆』,兄長還當謹慎。」

柳映書淡淡笑了笑,「言多必失,何必多話。提筆書好字,這世上多的是人不配執筆。」他攏了攏衣服,看了眼窗外,「肖衍,我去趟雪隱,天太黑了,能讓景照送我么?」

「兄長……」

「你先睡吧,我很快回來。今夜,是肯定要宿在你這裡的。」

……

城門已閉,護衛將馬車攔了下來。

「請出示通行令。」

漆黑如墨的腰牌上金粉寫成的「九」字在火光映照下流光溢彩。

「開門,放行。」

……

孫思收了腰牌,放下車簾回身道,「進了城就快了,天已經亮了。」

柳無夜推開窗探出了頭,大道盡頭,皇城巍巍,似乎永無變化,千秋如一夢,這輛車像是要載著自己長驅直入,一路駛過九道宮門,抵達皇城最深處。

車子陡然轉了個彎駛入巷道,晨曦第一縷陽光照在金瓦上反射出的耀眼光芒從他眼前一閃而過,他微微低眸,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真漂亮啊。」

孫思扭頭看了他一眼,「什麼?」

柳無夜使了個眼色,孫思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一旁閉目打坐的張凌袖,冥思中沉靜如池中睡蓮,通透潔白,唯有仙風道骨四字配得。

仙風道骨——不入紅塵。

馬車到時,趙瑾已經在門邊等著了,先扶了張凌袖和孫思下車,然後轉身伸出手,「恭迎大駕。」

柳無夜拍了他掌心一下,縱身跳下了車,「長煙呢?」

趙瑾轉身攬住他肩膀,一邊往院里走一邊歪頭看著他,「你就不先問問你師兄過得好不好么?」

柳無夜輕笑了聲,「哼,還用問么,當然是不好了。」

「那你呢?」

「都是師兄你撂下的挑子,也沒什麼好問的吧。」

「你來永安師父知道么?」

「師兄,」柳無夜突然站定,眸光冷冽地看了他一眼,「長煙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你要來又不早說,她被我派出去了。」

電光石火間,寒光一閃,趙瑾驟然退開了丈余,劍氣所過,梨花紛飛似雪。

「小師弟,非要在師兄面前舞劍么?」

「久不切磋,請師兄賜教。」

趙瑾搖頭嘆了口氣,拉長音調喚了聲,「雲兒啊,給我劍。」

「接著。」

青芒出鞘,趙瑾神色瞬間正經,他隨手轉了個劍花,淡青色的劍光劃出重重疊影,如花盛放,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銀光壓了過來,「叮——」一聲,裊裊餘音中,兩道身影在院中縱橫翻飛,叫人眼花繚亂。

邵知雲瞥了眼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身邊的齊雪,「你快收一收吧,嘴都要咧到後腦勺了。」

齊雪捂了捂嘴,「知雲姐,那就是少俠無夜么?」

「嗯。」

「名不虛傳……」

「你指什麼?」

「各方面。」

「看上了?」

齊雪抿著嘴點了下頭,「嗯。」

邵知雲揚了揚眉稍,伸手敲了敲她的頭,「沒看出來啊,膽子大得很嘛。」

齊雪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自言自語道,「不行,得換身衣服。早知道昨天就狠下心把那盒胭脂買了……」說著提起裙擺,小跑著走遠了。

邵知雲抬頭看了看屋檐上垂下的半條腿,粲然笑了笑,「今天應該是夠熱鬧了。」

再低頭,柳無夜的劍尖已經抵在趙瑾脖子上了。

「師兄,別讓著我啊,我怕……收不住。」

劍利落地回鞘。

趙瑾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頸,指尖一點血跡,他無所謂地將劍丟給一旁的邵知雲,走近柳無夜,伸手狠狠揉了揉他頭髮,「臭小子,走吧,吃飯去。」

柳無夜微微撇了撇嘴,突然乖巧,認真問道,「師兄,她到底怎麼了?」

「女人不想你知道的事情,就別追根究底,懂么?」

「傷得重么?」

趙瑾默了一瞬,嘆了口氣,「還好。」

「怕是不太好吧。」

「心照不宣,卻為難於我,你們兩從小到大一直這樣有意思么?」

柳無夜淡淡笑了笑,「有啊。」

……

「兄長,我磕到手背了。」

「兄長,我撞到腳尖了。」

「兄長,我扎到耳朵了。」

……

以前,但凡受了疼,一絲一毫都會立馬告訴他,哪怕是穿過大半個皇宮,也要來撒個嬌。只是,後來,沒辦法再護她周全,她便不說了。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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