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

永安

涼閣翼然臨於水上,雕樑畫棟,極盡工巧,他站在門前,有些茫然。

「肖衍哥哥。」

身後傳來一聲呼喚,驚覺回頭,長橋那端,一樹煙霞之下,二八少女一身紅裝,頭髮高高盤起,鳳冠巍巍,霞帔艷艷,正柔聲問他,「好看么?」

他努力想要看清她的面容,可視線時遠時近,不受控制,他知道她在笑着,甚至能看到她眼角的那顆淚痣,可是,無論如何努力,眉眼之間,總彷彿籠著輕紗薄霧,不見模樣。

「肖衍哥哥,你怎麼不說話?你答應娶我的,難道要反悔么?」

不。不是。

心中急切,嘴巴卻張不開,好像被人勒住脖子一般,發不出聲音。

身後突然熱浪滾滾,涼閣烈烈燃燒起來,柱樑開裂的噼啪聲不絕於耳,氣流捲起頭髮,空氣一片焦灼。他心尖顫動了一下,下意識伸手想要攔住什麼,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她與他擦肩而過,撲進火海,他只抓住了她霞帔上的一根喜穗,火光映照中,喜穗如同紅燭一般融化,轉眼便成了滿手血跡。

「靈怡!靈怡!」他跟着她沖了進去,熱浪轉瞬冰冷,只剩下一地斷壁殘垣,他瘋狂在焦炭間翻動,徒勞地一遍遍喚著,「靈怡……」

衣袖突然被拉住,印入眼帘的是蜷縮成一團已經不成人形的東西,皮膚焦黑斑駁,面容血肉模糊,刺鼻的味道直衝腦門,可偏偏兩隻眼還圓圓地睜著,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他跌坐在地,還未斷氣的人費力地抽動着嘴角,似乎想說些什麼,越發顯得猙獰不堪,嚇得他雙腳亂蹬,不斷往後退,牽連着將燒焦的人也拉了起來,已經用不上力的手不甘地慢慢滑落,在他衣袖上留下長長一道血印,然後又重新跌了回去,濺出一灘又黑又紅的汁液。

「啊——」

肖衍從夢中驚醒,趴在床邊乾嘔起來,胃中翻湧,嗓間酸甜,耳邊隱隱響起女孩子哀怨的嘆息聲,愧疚和羞恥一併湧上心頭,壓得人喘不過氣。

為什麼會推開她?

「世子!」門被撞開,程景照三步並兩步跑到床前,「世子,你沒事吧,又做噩夢了么?」

肖衍掐著自己的脖子,臉色青烏,對程景照的到來視若不見,程景照掰開他的手,強行餵了葯,打開窗,冷冽的空氣一涌而入,驅散了屋內的燥熱,肖衍慢慢安靜下來,月色入戶,清暉一片,他盯着自己骨節清晰的手看了半晌,血液在青色的血管中流動,迸發着鮮活的生命力,生與死都是一樣艷麗的顏色。

「世子,你的夢魘最近好像突然又嚴重起來了,要不要給神醫去封信?」

肖衍擋着臉搖了搖頭,「幫我打盆冷水。」

已是三月末,乍暖還寒,冷水拍在臉上,依舊清寒刺骨,催人清醒,肖衍默默穿好衣服,拿上佩劍,「景照,我想一個人走走,別跟着我。」

程景照默了一瞬,拱手應道,「是,屬下在這兒等世子回來。」

明月當空,萬籟俱寂。

城中宵禁,街市了無人跡,走出不遠,一隊巡邏的衛兵迎面而來。

「世子。」領隊的衛兵頷首行了個禮,神色有些緊張,「你這是要去營里么?都這個時辰了,是出什麼事了么?」

「沒有,我……去趟昭影司,你們繼續巡邏吧。」

「是。」

衛隊轉過街角,消失在視線里,肖衍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子。正是花開時節,夜風夾着陣陣花香,不知誰家牆頭半樹桃花探出,隨風飄下的三兩片花瓣落在肩頭,他駐足抬頭,盯着桃花陷入了片刻失神。

「肖衍哥哥,你看這桃花開得多好,比往年要好許多,像是要氣人似的,唯有今年我不盼着它開,它卻早早盛放了。」

「滿了十二,往後確實沒辦法再像這樣見你,可時節年下,總歸還是能見到。來日方長,你我早有婚約,死生契闊,永世不離,這可反悔不得。」

「這樣騙人的話你都是從哪學來的?」

「戲里。可我不是說來騙你的。」

「哼,這樣的話一向都是做不得數的,你看戲里信誓旦旦的,有幾個能有好下場?」

「我們又不是在戲里,你信我,加冠之後我便立刻娶你。」

死生契闊,永世不離,最後確如她所說,都是騙人的。他在她生命最後一刻奪路而逃,留下了一個沒有回頭的背影。

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她了,初時那幾年夜夜夢魘,她總站在那棵桃樹下,低垂著一雙漂亮的桃花眼,靜靜看着他,無聲的質問叫他夜不成眠。御醫束手無策,吃盡了葯也未見好轉。後來,終於得了一方,將她徹底從夢境裏趕出去了,說來可笑,情深幾許到頭來不過薄如一紙。

她與自己同天生日,若活着,將滿十七了,一定明艷照人,可如今,卻連她該是何模樣都想不出。

他輕輕嘆了口氣,拂下肩頭落花,放在掌心,不知該如何處理。

偶有雲過,大地陡然陷入黑暗,耳朵捕捉到一點聲響,肖衍本能地拔了劍,尚未完全出鞘便被按了回去,就這一瞬間,眼前又重新亮起來,來者與他相距咫尺,自是初相識,卻似故人來。

少女甜甜笑着,開口,聲音軟綿,「請問昭影司怎麼走?」

肖衍愣愣看着她,她亦好奇地打量著肖衍,眉目如夢般失真,一雙桃花眼天真無辜,莫名讓人悲切,他眼眶紅熱,淚水不自知地滾落下來。

少女似乎被嚇到了,往後退了一步,神色有些慌亂,「不……不知道就算了,我只是隨便問問,再見……」

在她轉身的當口,月亮又藏到了雲層里,黑暗中,一支羽箭破空而來,正中肖衍肩頭,手上一松,佩劍落在青石板的路面上,一聲脆響。

「肖衍!」

朦朧中似乎有誰在喚自己的名字,可大腦漸趨麻痹,難辨虛實。

「肖衍。」「肖衍。」「肖衍。」……

這呼喚時男時女,時高時低,千種情緒,萬場畫面,耳邊盤旋,眼前閃回。

「肖衍,你別太得意,眼下你為兄我為弟,可有朝一日你娶了靈怡,還不是要乖乖認我為長,再來日我為君你為臣,你總歸是要聽我的。」

「是,太子殿下,微臣今生願為殿下出生入死,肝腦塗地。」

原來自己許了這麼多諾言,都是空。

他聽見了戲台上的鼓點,聽見了唱歌聲,聽見鳥兒振翅,聽見竹海沙沙,還聽見冰泉解凍,花落花開……箭上有毒,劇毒。心底突然的輕鬆——死在十九歲的最後一個晚上,能算作信守諾言了么?

明眸皓齒、鉛華不御的一張臉出現在模糊的視線里,他神智不清地笑了笑,「何其所幸,能得你親自來接……」

「哼,求死哪有那麼容易。」

嘴裏不知被塞進了什麼,又甜又苦,肩頭劇痛,筋骨彷彿要被扯出體外,他兩眼一黑,失去了意識。

……

「世子!」程景照匆匆跑過來的時候,肖衍已經倒在少女懷裏了,雙眼緊閉,生死不知。他一劍戳到少女眼前,「你什麼人?世子怎麼了?」

「你不覺得你問的太晚了么?」少女幽幽看着他,「世子親衛?世子深夜外出,你居然沒有跟着?」

「世子不讓。」

「那你這是心有靈犀么?」

「我……我不放心……」

「有令不行,違令不徹,無用。」

「你……」程景照一口氣憋在胸口,卻又無可辯駁,只能默默忍住。

少女卻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哂笑一聲,「我迴避了你所有的問題,你居然真地乖乖站在這裏聽我說教?這樣天真,做什麼親衛?」

程景照愣了一下,剛要動手,劍被少女一腳踢飛,他側滑一步,挑起地上肖衍的佩劍,一把抓住劍柄拔了出來,揮劍橫檔,正迎上少女當頭一擊,兩劍相碰,來不及反應,手上便只剩半截斷劍,少女的劍刃已經抵在他胸口了。

「你這樣真的能護世子周全?」

程景照握著斷劍直挺挺向少女刺去,全然不顧將要沒入自己胸口的劍刃,少女輕盈地往後跳了跳,他撲了個空,踉蹌了一下,跪倒在地。

趁著少女挑眉不屑的間隙,程景照抄起地上的肖衍,拔腿就跑,不必回頭看便知道被追上只是一時半刻的事情,他騰出一隻手摸到支穿雲箭,「咻」一聲放出去,光芒劃破長空,少女始料未及,被嚇了一跳,身形一頓,看着懸停在半空中的粉色光芒,突然盈盈笑起來,「這穿雲箭可真是與眾不同,不像召令,倒像是哄姑娘開心的煙花。」

眼前出現了一個牆角,程景照一腳站住,將肖衍靠牆放下,自己伸手擋在他面前,堵了個嚴嚴實實。

少女追了上來,微微歪著頭看着他,「你這是打算殉主了?」

「巡邏衛隊馬上就來了,你現在逃還來得及。」

「你可真是個好人,可是……」少女頓了頓,狡黠地眨了眨眼,「我覺得還是賭上性命殺了你們比較合算。」劍尖及到胸口,突然上抬,拍了下他腦袋,「還不錯,眼睛都沒眨。」

程景照有點發懵,但依舊警覺地看着她,「你到底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少女淡淡笑着,「我來找趙瑾的,只是路過,逗逗你而已。」

「你是趙司丞什麼人?」

「自小相識的人。」

「找他幹什麼?」

「女人找男人還能幹什麼,自然是要他兌現承諾。」

程景照一邊問一邊盯着她手上的長劍,她收了劍,隨意遞到他手邊,「折了世子的佩劍,這把賠他,雖算不上什麼江湖名劍,但終歸比尋常的鋒利些。他兩個時辰內就會醒的,傷得有些重,好生歇著吧。」

身後肖衍呼吸平穩,並無異狀,程景照遲疑了一下,接過劍,問道,「誰傷的世子?」

「不知道,這是你的事。」少女似乎對眼下的事情失去了興緻,她微微皺了皺眉頭,低聲自語道,「想來趙瑾也不會在司里……」她瞥了他一眼,「你,告訴我城裏最大的青樓是哪家。」

「啊?」

巡邏衛隊的腳步聲隱隱可聞,少女眉梢動了動,「算了。」她的視線越過程景照,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肖衍,語氣淡漠,卻好似命令,「在他醒來之前別驚動旁人,免得平白惹人擔心。」說完展身上了房頂,三兩下便失去了蹤跡。

程景照稍稍頂開劍鞘,淡紫色的劍刃流光溢彩,靠近劍格的位置刻着兩個字——凌霞——這怎麼看都是把江湖名劍吧,劍客捨命不舍劍,她到底什麼意思?

房頂上,少女停下腳步,道路盡頭處,是永不褪色的金瓦紅牆,是極盡華麗的宮城之巔,她靜靜看了一會兒,嘴角微微上揚,笑意未達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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