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母子

來不及細想話中造次,柳長煙飄然而至,沈臨趕忙鬆開劍站起身來,腳下晃了晃,手心全是汗,他欲蓋彌彰地將手藏到了身後。柳長煙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徑直攬住他的腰,道了聲,「我們回去吧。」

腳下生風,轉眼間便落了地。

「你的劍……」

她泄氣地瞥了他一眼,剛剛展身躍到半空,一聲長調穿透耳膜,直抵腦中——「太后駕到——」

一口氣沒吊住,身子一沉,人世三千煩惱,頃刻瓦解,無憂亦無懼。

可接住她的不是冰冷的地面。

沈臨踉蹌一步,跪倒在地,手臂被砸得往下一沉,勉強撐住,他咬了咬牙,將她攬進了懷中。

他的聲音在發抖,低聲貼近她耳邊,「行禮……」

柳長煙匆匆掙紮起身,跪了下來,「昭影司第七影、第九影見過太后,太后萬福金安。」

鳳輿之上,一身華服的婦人冷眼看著二人,「哀家正奇怪,究竟是什麼人能站在未央宮屋頂上說笑,原來是昭影司,不知這次又是尊了怎樣的皇命啊?」

沈臨微微抬頭,不卑不亢道,「回太后話,我二人確實是奉旨行事,但職責有限,所知不全,故而不敢妄言曲解皇命。一介布衣,不諳規矩,若行有失當,萬望恕罪。」

「既是為朝廷效力,如何說得一介布衣?」

「司內無職,不敢稱臣。」

「看起來也是讀書人,學以致仕,科考應試方為正途,如此蹉跎年華,有何用處?」

「太后所言甚是,然才疏學淺,得一途徑為君分憂已是榮幸之至,不敢多求。」

孟綰朱居高臨下地打量了沈臨一眼,似笑非笑地動了動嘴角,然後別開目光不再言語。

「起駕——」

宮燈漸遠。

沈臨抱著左臂弓起了身子。

「老九,你鬆開,讓我看看。」

沈臨搖著頭,往後縮了縮,「別碰我。」

「這時候還鬧什麼。」她的手剛碰到他的胳膊,他就又往後縮了縮,她又急又氣,忍不住吼了聲,「沈臨!」

沈臨微微顫了下,慢慢鬆開手。

柳長煙手指壓在他左臂上,一寸一寸慢慢往肩頭移,突然,一聲慘叫,嚇得她一抖,「只是脫臼了而已……」抬頭,卻見他雙眼緊閉,額上密密匝匝的汗珠不斷匯聚在一起,順著臉頰流到下顎,滴落在衣襟上。心尖跳動,聲音不自覺溫柔下來,「很疼么?」

沈臨抿著嘴不說話,喉頭哽動,整個人都在打顫。

柳長煙在身上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小紙包,展開,是兩顆蜜餞,「吃么?很甜的。」

沈臨稍稍冷靜下來,低著頭,語氣生硬道,「我不是小孩子。」

「我知道,有些人生來就是比常人更怕疼一些,受過的疼會永遠記在心裡……吃點甜的,會好過些。」

他看了她一眼,她拉長的目光瞬間收回來,輕飄飄往自己嘴裡丟了一顆,「真的,你信我。」

沈臨沒有說話,柳長煙將蜜餞遞到他嘴邊,他默了一會兒,張了嘴,蜜餞很甜,甜得有些發膩,他不禁皺了皺眉頭。

「我親手做的,好吃么?」

「不好吃。」

「這個境地你哄哄我開心對你沒壞處吧。」柳長煙收起期待的表情,正色道,「我沒帶止疼的葯,就算帶了對你應該也沒多大用處,這樣接骨你受不住,御醫署不遠,我們先過去。能站起來么?」

「不能。」

膝蓋上的血終於浸透衣衫,順著布料的紋理慢慢暈染開來,素底上的暗花染了血,朵朵盛放。

「老九……」

「抱歉。」他語調平靜,「我們可能回不去了。」話音剛落,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她接住他,跪坐在地上,抬頭看了眼夜空,星河璀璨依舊,她嘆了口氣,「一語成讖啊,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在這兒坐上一夜應該不會太難過吧……」

懷中人眉頭緊鎖,不時顫抖,她輕輕拍著他的背,看著他衣衫上大片的血跡,露出疼惜的神色來,「何必為我受這一遭……」

「皇上,太後來了。」

靈啟放下筆迎了出去,「母后,都這個時辰了,你怎麼來了?出什麼事了么?」

孟綰朱淡淡一笑,「哀家只是路過,看皇上這裡還亮著燈,便來看看而已,難道必得出什麼事哀家才能來見皇上么?」

「當然不是。」

她瞥了眼案上的摺子,「是什麼要緊事么?」

靈啟搖搖頭,「瑣事而已。」

「既然不是什麼要緊的事讓內閣他們看著辦就是了,皇上日理萬機,怎可事事親為,這也不早了,當多注意身體才是。」

「是,多謝母后關心,兒臣知道了。」

彼此沉默了一瞬,孟綰朱平靜問道,「聽聞前天夜裡有刺客入宮?」

「啊?」靈啟一臉驚訝的樣子,「母后這是聽誰說的?」

「宮裡人多嘴雜,隨便聽了那麼一耳朵,這會兒突然想起來,哪還記得是從哪聽來的。」

靈啟笑了笑,「沒有。這幾天兒臣發現禁軍巡邏懈怠,便找了個人試探一番,為的是提點林羽,沒想到驚動母后了,想來也是兒臣方法不當,讓母后擔憂了。」

「這樣啊……不是就好。不過哀家來這裡的路上遇上昭影司的兩位了,站在未央宮頂上,倒嚇了哀家一跳,是有什麼事么?」

「是兒臣命他們來協助林羽調整宮城布防的,畢竟身手要好一些,想法也不同,未能事先告知母后,讓母后受驚,是兒臣思慮不周,還請母后不要怪罪。」

「既是皇上的命令,那也沒什麼。哀家平日里沒機會接觸昭影司,方才倒是和他們略略聊了幾句,看起來也確實是可用之才,皇上既然有心招納,便該禮遇些,予其當有的職位豈不更好?」

「母后說的是,只是奇才難免有些與眾不同,既是禮賢下士,兒臣以為還是遵循他們的意願好些……」

「皇上。」孟綰朱頓了頓,「你貴為天子,當明白,禮賢下士是你的恩賞,盡忠職守是他們的本分,不必太過。」

靈啟低眸點了點頭,「是,兒臣明白了。」

「算了,不說這個。你能親自去為世子加冠,自然再好不過,武安侯替皇上鎮守南疆勞苦功高,他長年不在永安,世子的婚事,皇上也該更在意些才對,世子已經成年卻還未婚配,再耽擱下去難免顯得皇上不夠體恤。」

「肖衍確實該娶親了,只是擔得起侯府當家主母的實在不易尋。」

「哀家覺得周尚書家的小姐就很好,溫婉淑儀,知書達理,又一向待世子真心,皇上意下如何?」

「母后看中的人自然錯不了,容兒臣問問肖衍的心意。」

孟綰朱微微皺了皺眉頭,「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為君,他為臣,你又年長於他,自然比他看得清楚。既然愛重,就當為之計深遠,怎可一味順著他的心意呢?」

「母后所言……兒臣記下了。」靈啟頓了頓,聲音低迷了幾分,「母后,兒臣昨晚夢到昭和了,裝扮依舊,卻已是女兒模樣,孤零零站在瑤木閣前,喚我啟哥,醒來實在悵惘。今年宮裡桃花開得早,隱約中彷彿在期待什麼似的。」

孟綰朱面無波瀾,「皇上若是睡得不安穩,讓太醫署想些法子就是了。」

靈啟微不可見地笑了笑,看向殿外,緩緩問道,「母后,你偶爾會想起他們么?」

片刻寂靜。

「哀家會替皇上去靜安寺添油進香的,皇上早些歇息吧,哀家也乏了,鳶兒,回宮。」

「兒臣恭送母后。」

坐回案前,靈啟重新拿起案上的摺子看了看——故而當裁撤昭影司,併入大理寺,以彰顯君心清明。

君心清明。

是在說朕昏庸么?

靈啟一個一個看著摺子下方的簽章,六部重臣,悉皆在目,他的目光停在一個名字上,周牧——戶部尚書周牧。

論職責,昭影司與戶部所司毫無瓜葛;論黨派,周牧並非孟文潛爪牙;論私交,與孟家止於表面,和趙瑾更是毫無交集。昭影司要不要裁撤,干他何事?摻合這一遭難道真的是持身中正以盡臣子本分么?

周家大小姐,是叫周青緣吧,十八歲了還不定親,坊間風言風語愈傳愈盛,就算她是一往情深不假,你周牧孔孟之家禮教森嚴卻縱容至今,朕是該信你不過愛女心切么?

笑話。

「於盛。」

「皇上,怎麼了?」

「出宮。」

「皇上,已經二更了,您這是……」

「去昭影司。」

武安侯府。

門響了響,柳之瑤抬頭看了眼站在門邊的肖衍,輕輕笑了笑,「這麼晚了還來我這裡幹什麼?」

「好久沒來給母親請過安了。」

「深更半夜來請安,虧你想得出。」

柳之瑤在整理東西,桌上擺著好多質地精良的紙片,肖衍走進來,將凳子挪動她身邊坐下,乖巧給她幫忙。

「巡防營加上兵部,事情實在太多,母親不能怪我。」

「你沒去戍邊我已經很知足了。」

「母親你以前不是這麼說的,侯府血鑄門楣,世代戍邊守疆,我既承其榮光,便當擔其重任。」

柳之瑤微微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送你上戰場,一次就夠了。你就當是我年紀大了,變得軟弱自私了。」

肖衍沒說什麼,只是握了握她的手。

「好了,沒什麼事就去歇著,明天還得早起。」

「母親還不睡么,這是在整理什麼?」

柳之瑤隨手翻開一張紙片,「各府小姐的名帖,要看看么?」

肖衍愣了愣,定定看著柳之瑤,彷彿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麼,她低頭認真看著名帖,毫無知覺地繼續道,「平日里沒怎麼在意,這一看,發現京中待嫁的小姐可真不少,合適的也有很多……」

「母親……」

「你喜歡沉靜些的還是……」

「母親!」

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柳之瑤停下話語,她慢慢合上名帖,視線不知落在哪裡,肖衍看了眼桌上的名帖,又看了眼聲色不動的柳之瑤,漸漸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來。

「母親不必如此辛苦,我並無娶親之意。時候不早了,請母親早些歇息。」

他起身便走。

「衍兒……」

「母親想說的是衍兒想聽的么?」

大段沉默。

「那孩子不會想看見你這樣的。」

「那你們又怎麼知道她想看見我娶妻生子呢?」

又是一段沉默。

「對不起,我並不是在生母親的氣。」

肖衍突兀地笑了笑,門應聲關上。

柳之瑤靜靜坐了好久,手上的佛珠數了一遍又一遍,她盯著放名帖的檀木盒,盒子分成左右兩格,右邊是已經整理好放進去的一沓名帖,左邊空間稍小,另放著一隻白玉盒,盒面上精雕細琢了一枝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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