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他們並沒有走很久。

他們只順著一條路拐了幾個彎，又走了幾步，來到一間石室的門前。

哮天犬已站定，道：「主人，就是這裡。」

楊戩走進了門裡。李尋歡卻沒有動彈。

楊戩停下腳步，回頭望向他。

李尋歡仍然穩穩地站著。他站在門外，開口問道：「你們要閉關很久？」

楊戩道：「雖然不會很久，卻也不會很短。」

李尋歡笑了笑。他笑的很平靜，道：「我留在外面，替你看著門。」

楊戩的眉皺得更緊。

「不行，這裡太危險。」

李尋歡道：「你放心，我的身手在你們眼中也許沒有什麼可取之處，但我的運氣還是很不賴的。」

楊戩道：「我從來也不相信運氣。」

李尋歡道：「我也不相信，好在我雖然不信運氣，卻還是能從金錢幫同你一齊活著回來，也能幫你殺了那銅錢樹。」

楊戩警告道：「這些妖物可不是上官金虹。」

李尋歡道：「而這一次你也不在他們那裡，你在我這裡，你在我身後。拖延一點時間，可要比討一個人來得容易多了。」

楊戩看著他，嘴唇抿成了一條線。他看上去根本也不想同意。可是也知道，說什麼也是沒有用的。

李尋歡道：「不管你相不相信運氣，你都應該多相信一些我。」

石室的門終於被關上。

那石門雖然閉得很緊，很嚴，卻還是有光芒透過石門照了出來，打在過道上。在這光芒前，這石門就好像只是一道薄薄的紙窗，無論是誰走過這裡，也要忍不住看一眼。

青獅當然也忍不住。他是循著光芒來的。

他剛一拐過彎，走進了這條過道里，就看見角落的陰影里跳出了一個人。

那個人看著青獅，還沒有說話，青獅那獅子頭上的一雙銅鈴一樣的眼睛卻忽然瞪得更大，喝道：「楊戩！」

青獅一喝出聲，那個人就已開口，緩緩道：「你認得我？」

青獅冷笑道：「我當然認得你。大爺若不認得你，怎敢來殺你！」

那個人道：「你要殺我？」

青獅道：「當然！」

那個人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青獅道：「為什麼？你竟不知道為什麼？」

那個人道：「我又為什麼非要知道。」

青獅一呆，又喝道：「楊戩，你莫不是被打下凡后，連腦子也過糊塗了！」

那個人卻不氣也不惱，仍然沉著氣道：「想要殺我的人這樣多，怎麼可能每個都記得住。反正你已找到了我，我又全無法力，也不急在這一時。不若你說給我聽。」

青獅瞪著他，過了半晌，道：「好！看在你師承闡教的份上，我便讓你死個明白。如今你沒了法力，那枚天眼留在你身上也是無用。我不要你一身仙骨，只要你一枚天眼，也好給你留個全屍！」

他已將這人視作俎上之肉。也不等那人再答，獅爪一揮，便有一道紅光打了上去。

紅光將那人盡數籠住。青獅高喝一聲，催動法力。光芒更盛，卻始終不見任何動靜。

青獅的臉色沉了下來，道：「你體內沒有一絲仙脈？你不是楊戩！」

那人目光忽然閃爍不定，既未承認，也不否認。

青獅眼中凶光大盛，怒道：「一介凡人，也敢欺我？」

他忽然一揮手，一道青色氣芒剎那擊向了那人。

氣芒來得太快，快得令人無法躲閃。

李尋歡心下有無數念頭閃過，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該如何才能躲開。

這一回，他恐怕真的要死了。

他腦中剛冒出這個念頭，只見眼前忽然光芒一盛！

那氣芒離他還有三寸，他身前卻已浮起一道金光，將這氣芒攔下。青光與金光相撞，就好像石沉大海，竟消失的無聲無息。

待那青光消失后，金光也已淡去，就好像從未存在過。

那青獅咦了一聲。

「你身上有護體法寶？」

他這句話出口，又扭頭看向石門。

那石室的門在他掌下已如一塊豆腐一樣碎開。

煙塵散去，楊戩正端坐於高台，一朵蓮花燈懸在他眼前高三寸的地方，蓮瓣中光芒明滅不定，玄妙非凡。

青獅臉色大變道：「寶蓮燈！楊戩，你竟然躲在這裡，竟然想用寶蓮燈掙脫天地桎梏！」

楊戩的臉上毫無表情，看也懶得看他一眼。

青獅說著又獰笑，道：「只可惜，你還未成功，卻遇上了我。天註定要你死在我手裡，這天眼也定是我的東西！」

他掌中青光大作，那青光剛從他手中揮出，突然發現李尋歡已到一個箭步攔在了他眼前。青光將將撞在了李尋歡身上，又和上一次一樣消失無蹤。

青獅怒喝道：「你這凡人！我不殺你，只是懶得殺你！給我讓開！」

李尋歡只覺得他這一生從來也沒跑得這樣快。直到這時，他終於敢喘出一口氣，勉強笑道：「你若要他的命，不如先來試試要我的。」

他本來也沒有想過能活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活著。

既然他還活著，他就不會使任何人靠近楊戩。

他本就答應了要這麼做的。

楊戩卻咬緊了牙。那枚玉是他送給李尋歡的，他當然比所有人更清楚當中的限制。

他雖然仍然凝注著寶蓮燈，口中卻已咬牙道：「別在這裡逞英雄，你快走！」

李尋歡道：「你說的實在太晚了。我辛辛苦苦才趕到這裡，怎麼能說走就走。」

他仍然攔在楊戩身前，望著青獅一步步逼近，一點也沒有要躲開的意思。

青獅惡狠狠凝注著他，刷地揮出了一掌。

那一掌並沒有帶上什麼法力，只是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的身上。

只聽「砰」的一聲巨響，李尋歡撞在石壁上。

突然襲來的劇痛使他頭暈目眩。他在昏沉中仍然聽見了楊戩正在大叫他的名字。

那聲音聽上去撕心裂肺，使他忽然一個激靈，從昏沉中掙扎出來。

他從石壁上滑下來，喘著氣，仍在站著，

他沒有看楊戩，卻知道楊戩一定在看他。他不僅沒有發出一聲痛呼，也沒有說話。他只怕他一說話，口中就要吐出血。

那青獅已離楊戩更近了。

李尋歡咬著牙，忽然飛身上去，一把纏住了青獅的一條腿。

這法子簡直像個潑皮無賴。

若有認得他的人在這裡，絕對不會相信這賴在塵土裡打滾的人是那個小李探花。

楊戩當然也不會信的。他一口銀牙幾乎咬碎。看上去就快已忍不住要站起身。

但李尋歡心裡卻在慶幸，這潑皮無賴的招數還是有點用的。

因為那青獅真的停了下來。像是被他嚇了一跳，怒吼著。拚命甩著腿，卻始終沒能逼他放開手。

他知道這青獅很快就能反應過來該如何擺脫腿上的障礙。但在此以前，他畢竟能使他無法邁開一步。

青獅終於想到了辦法。

他低頭看向死纏著他一條腿的那凡人，已將他當成了一個死人。

哮天犬也欲撲將上去，卻被一腳踢開。

青獅又抬起腳，眼看就要朝著李尋歡的背一腳踩下。

石室之內，忽然傳來了一聲極細小，卻格外清脆的碎裂聲。

所有人下意識朝著那聲音來處望去。

高台上剎那間竟忽然湧起霞光萬道，祥雲漫天。無數異象在這光芒中浮現，盤繞在那當中正坐著的那人身上。

那人正是楊戩。

楊戩仍然盤膝坐在那裡，樣子卻好像已徹底變了。

他雙目緊閉，識海俯瞰著自己。

這才是他的手，他的耳，他的眼。這一月有餘，他便有若個聾子瞎子，被挑了四肢筋絡，腿不能行，手不能舉。此時桎梏盡除，心隨意動。只要他心念一動，縱是百里開外的一枚頑石落地，也正似敲在他耳畔。

楊戩額前浮出金光一抹，又沒了下去。

他輕輕吸了口氣，這洞窟中即將噴薄而出的萬千異相竟在一瞬被他收起。

一身素雪長衫，剎那換作了玄青。

遙遠的天際，依稀有蛟龍清吟。

楊戩轉過了頭，一雙眼靜靜朝台下望去。

青獅的臉色剎時大變。

李尋歡被這異象驚住，手已抱的不那樣緊。青獅甩開了李尋歡，身形一瞬向門外遁出數米，眼看就要衝出這條過道，逃向這洞窟深處。

高台上，楊戩站起了身。

他只輕輕邁出了一步，就來到了青獅的眼前。

青獅猛地剎住腳步。他臉色更加難看，陪著笑道：「清源妙道真君，您大人有大量——」

楊戩冷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掌成刀，在青獅眼前橫劃了一道。

青獅連慘呼也沒有，已化為飛灰。

如水般的光芒將李尋歡包裹住。

他渾身的痛苦竟在這光澤中漸漸痊癒平息。他終於能抬起頭，看向楊戩。楊戩就在他身前，也正看著李尋歡。

他的臉色依然是蒼白的，白得幾乎透明。但他已絕不再像個傷患，而像是冬夜裡無邊無際的大雪，誰也不知道那雪地下掩埋著多少秘密。

他伸手抹掉了李尋歡嘴角的血痕。那雙眼中的神情很奇特，使人根本看不清。

他凝視著李尋歡，緩緩道：「你不該這樣，你該走。我不該讓你認識我。我不值得你這樣做。」

他顯然已用盡了力氣克制他話中的情緒，李尋歡卻還是能從中聽得出一絲痛苦。

李尋歡輕聲道：「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楊戩沒有再說話，他的額前浮出了一道耀眼而璀璨的光芒。

光芒四散如星辰。在這美景前，李尋歡的心卻突然冷了下去。

他想起上一次見到這一幕，他還是去見阿飛。那少年的一顆心痴纏在林仙兒那裡，怎麼也不肯跟他走。

李尋歡的笑容僵在臉上，他掙扎著，想要挪開目光。可是他已避無可避。

此前種種猜疑，有若明鏡在心，過往萬般柔情，皆為水中泡影。

他心中忽已絞住，湧起說不盡的痛苦悲愴。他的聲音在顫抖，他怒吼道：「楊戩，你怎敢這樣對我——」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倒了下去。

縱是神仙妖魔，也很難在這道玄妙的光芒中支撐住意識，又何況是李尋歡。

楊戩閉上了眼。只閉上了一瞬，又很快睜開。

那雙眼睛，仍像是一眼古井。

哮天犬走到了他身後，猶豫著問詢道：「主人，李公子他……」

楊戩道：「他醒來時什麼也不會記得，他會過得很好。」

哮天犬道：「可是……」

楊戩道：「休要再提！」

哮天犬的身子一縮，道「…是！」

三首蛟也在看著他。

他不僅在看著楊戩，也在看著李尋歡。

他有些幸災樂禍地想，他早已好言相勸過李尋歡許多次，絕不該愛上楊戩。可惜並沒有被人當回事。

他這樣想完，忽然又有些嫉妒。

楊戩的心，竟然真的被這凡人拿到手了。

而楊戩還站在李尋歡身前。他的目光垂落，垂在李尋歡身上。

他已將一切喜悅，一切辛酸，一切甜蜜的往事從這人的記憶中抹去。

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他又是為了什麼才這樣做的？

他站了很久，終於轉過身，朝著天走去。

夜色深沉，黑的就像是無垠的海。

海水冰冷，神祗沉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