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天已漸漸的黑了，今夜卻有明月高懸。
一輪圓月垂在天幕的一角，亮如銀盤，繁星都為此黯淡下去。
仙家美酒，玉液瓊漿。窮盡人間詞語，也形容不出它萬中之一的美味。
鐵傳甲已經很久未見李尋歡有這樣愉快過。
他的眼裡泛著明亮的光彩，嘴角始終含著一點笑意，一向蒼白的臉上竟也浮現出一些血色來。
他坐在小亭里，提著銀壺斟酒。那隻修長而瘦削的手，在握著酒壺時，也是一樣優雅而美麗的。等到酒滿，李尋歡忽然一揮手，將那酒杯擲去了亭外。
酒杯飛到半空，忽然猛地一滯，又被另一隻手輕輕握住。
楊戩正依在桃樹上，人也好似桃花。
等到他握住酒杯時，這才扭頭看向了李尋歡，對他微微一笑。
李尋歡含笑道：「你在那裡等什麼？」
楊戩道：「等一個消息。」
李尋歡道：「一個消息？」
楊戩喝了一口酒，道：「倘若有一個人恨你怕你，又不得不為你做事，你覺得他會怎麼做？」
李尋歡道：「他雖然不想做，卻還是要去做。但他雖然會去做，一定會做的很不情願，也很消極怠工。」
楊戩道：「不錯。那麼當他消極怠工之後，卻仍被逼著去做這件事，而這件事，原本就是他很不情願去做的，你又覺得他會怎麼做？」
李尋歡道：「寧願死也不願去做？」
楊戩道：「或許是。」
李尋歡頓了一頓，道：「忍無可忍，則無需再忍。」
楊戩勾起唇角，好似在笑，道：「所以你並不懂神仙。」
李尋歡微笑道：「你為何這樣說？」
楊戩道：「你一定會覺得忍得了一時，忍不了一世。但神仙沒有一世，倘若忍過了這一天，他便會有下一天。倘若忍過了下一天，他便能再活一天……當這個時間變得足夠長，忍耐便會習以為常，變得不再像是忍耐。」
他海藻一樣的長發灑落在樹上，聲音冷清的有些孤寂。
李尋歡凝注著他，道：「那麼，你是哪個人？」
楊戩遙望向遠處，淡淡道：「我現在，是逼一個人去做一件事的人。因此我正在等待那個人消極怠工的消息。」
李尋歡輕嘆了口氣，道：「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
楊戩側頭看向他，道：「因為你說要幫我做事，所以我才要讓你明白，你會去做什麼事。」
李尋歡又嘆了口氣，道：「楊戩，你要知道。今日你無論說什麼話，也無法趕我走。」
楊戩似笑非笑道：「若是我叫你去殺人呢？」
那一眼懶洋洋的，聲音也像個小勾子，勾得李尋歡心下一緊。
李尋歡忽然笑了起來，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叫我去殺人？」
楊戩道：「需要殺人的時候，便去殺。」
李尋歡又道：「什麼時候是需要的？」
楊戩沉下臉，道：「我說需要的時候，便是需要的。」
李尋歡微笑著，一字字道：「那我一定萬死不辭。」
楊戩的目光閃了閃，表情也舒緩下來，似乎想不到他會這樣說。
他緩緩道：「你應該聽說過，我的三妹被我壓在華山下的事。」
李尋歡點了點頭。
楊戩又道：「那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李尋歡道：「這我卻沒有聽過。」
楊戩道：「因為她愛上了一個凡人。」
李尋歡道：「一個凡人？」
楊戩道：「不錯，他叫作劉彥昌……哼，是一個落地書生。」
李尋歡的手突然一抖，幸好他此時並沒有握著酒杯。
他苦笑道：「你一定很瞧不上他。」
楊戩看了他一眼，道：「我雖然瞧不上他，卻不是瞧不上讀書人。畢竟我的父親也是個書生。」
李尋歡道：「所以你的妹妹愛上了書生，你母親也愛上了書生？」
楊戩點點頭。
李尋歡道：「那麼你呢？」
楊戩愣了愣，瞪了他一眼道：「……我不是來跟你說這個的。我要說的是，我的三妹因為觸犯了天規，才會被我這個司法天神親手鎮壓在華山之下。」
李尋歡道：「我已經明白了，你仍然想要趕我走。」
楊戩看著他，淡淡道：「我已經活了足夠長，長到習慣於漠視凡人的命了。但你的性子卻是個聖人。」
李尋歡凝視著他，苦笑道：「我不是個聖人。可我若是個聖人，你就應該知道，我一定會肝腦塗地來回報你的恩情。」
李尋歡笑的很苦澀，也很溫柔。他的愛意滲透在這笑容里。
他又嘆道：「我沒打算讓你現在就信我一定會信你，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會留在你的身邊，是因為我的私心。」
李尋歡說的認真而肯定。因為他知道，對於多數人而言，私心永遠是比感恩更加值得信賴的。
楊戩也很清楚這件事。
可是對楊戩來說，李尋歡的這句話卻是給他出了一個小小的難題。
他確是一個聰明絕頂的男人，只有像他這樣聰明的男人，才會這樣無比自信，相信著他已清楚李尋歡的私心落在什麼地方。
看見楊戩拿眼睛轉向他，李尋歡發覺自己的心在跳。他其實有些後悔，可話已出口，便沒有了後悔的機會。
但那個男人微微皺起了眉，緊接著說道：「若是有機會，我會讓你見一見嫦娥。」
李尋歡呆了呆，然後他提起酒壺，將楊戩手中那隻酒杯斟滿，笑吟吟道：「佩服佩服。你來喝酒，至於話就不要說了。」
那酒杯很快的空了，他又去酒罈里舀酒。
鐵傳甲已在酒桌邊聽了半天，這時候走過來輕聲問道：「少爺，你這樣說，楊公子怕是不會明白的。」
李尋歡道：「我想讓他自己明白……是不是太難了一點。」
鐵傳甲道：「你為什麼不說的明白一點？」
李尋歡嘆了口氣，幽幽道：「說的太明白，我怕他再也不肯出現在我的面前。那時候我又要去哪裡找他呢。」
接著他忽然又輕笑起來，道：「況且能見到他這樣的神仙，苦惱到要怎麼把一位仙子介紹給我這個凡人。豈非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鐵傳甲搖了搖頭。但李尋歡哈哈一笑，已站起身走向了楊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