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源

淵源

「一小鬼於西桃山,夜半現身,請大人降服。」

憑空出現在窗台上的黑色信件,長身立在床前的人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無奈歸無奈,總不能放著不管。

陸淵源這幾日忙著他師父的十周年忌日,剛歇口氣就收到了這封信。

「來活了。」

素質教育下根苗正紅的祖國的花朵和未來。

破除封建,崇尚科學是他不可推卸的責任。

年方二十五的陸淵源,本該過上朝九晚五老婆兒子熱炕頭的生活。

老婆兒子且不提,正常人看到這樣的書信也不該是此等摻雜期待的苦惱。

陸淵源曾也是個十分正常的人,直到師父去世了。

他師父曾給他算過一卦,聽起來像在罵人。

「圓圓啊,你今生無父母緣,無妻子緣,總而言之,恐與凡人無緣。」

活該單身一輩子!

他一度以為那老頭子是在騙他,你見過哪個算卦的道士非但不是仙風道骨還賊眉鼠眼的嗎?

當然,師長教導,不要以貌取人,畢竟他是接受素質教育的青年,不信仰這些。

這年頭道士不好混,只剩了擺攤算卦的一條出路,城裡人不信這個,村裡的十里八鄉都有仙姑神婆,信不過跑江湖的老騙子。

老頭子勉強算是半個騙子。

陸淵源就這一個親人,今已去了十年。

「十年了!」

師父生前是個了不得的人,在他死後陸淵源才知道。

葬禮那日來了許多了大人物,他那時剛上高一,被一群人圍著噓寒問暖,甚至不少人願意收養他,但他在問到為什麼的時候,那些人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言語討好道:

「名師出高徒嘛…能被逍遙散人收為弟子,那必然也不是凡人!」

他聽得雲里霧裡,大概只明白了一件事,師父不是騙子,道號,逍遙。

說來還有幾分奇怪,他沒見過鬼啊神的,從前不信,卻在師父死後毫不猶豫相信了鬼神之說。

各方討好與麻煩接踵而至的時候,陸淵源終於相信了人間只是他管中窺豹。

逍遙散人是個道士,小到傢具擺放看家宅風水,大到奉命抓鬼,無所不能。

不過「奉命」也不恰當,逍遙散人是在他這個徒弟不知道的地方接各種活計,不曾刻意隱瞞,也從未認真教導。

陸淵源之後疑惑過一段,憑著這些黑烏鴉,一不留神的功夫就能將信件送到眼前,這等神通廣大的人,怎麼就不知道他師父已然不在人世了呢?

否則怎麼還堅持不懈地發那些信件——黑漆漆的烏鴉銜來的、與妖魔鬼怪關聯的信件。

師父給他留下的存款不少,一生富足不在話下,他以為他就是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還將會一直平凡普通下去。

但陸淵源還是鬼使神差走上了不歸路。

逍遙散人留下的遺寶手冊中記載了不少的術法符篆,多是些正經捉鬼的辦法,除此之外也沒有多少適用的東西。

陸淵源只能從野路子找秘籍,或真或假的。

從開始接觸到現在,算來已有七年,他仍是個半吊子道士,只敢接這些不怎麼厲害的小鬼,碰上那種花費大篇幅的說明緣由的,一看知道不好惹,他也不願意給自己找麻煩。

「小鬼……」

黑烏鴉給他送來的信箋上只這一句,只有兩個字的關鍵信息。

《千年造妖》中所述:紅眼長耳之小鬼,面白如紙,手提紅燈籠,小兒見之夜半啼不止。

那多半也就嚇唬嚇唬小孩,不難纏。

陸淵源費了一番功夫才從地圖上找到了那西桃山,周邊都是些小村落,最近的城鎮都有二十公里的路程,交通不便,只好搭乘農作的三輪車前往。

本以為閉塞的山村應該會恨討厭外鄉人的,當地卻是意料之外的民風淳樸,不問來歷,還紛紛給他準備吃的。

陸淵源長了這麼大,少見這般熱情的人,難免羞澀,連連相拒,眾村民這才作罷。

「小夥計來我們這窮苦鄉下幹什麼的?」

陸淵源坐在巷子風口的大石板上,天色已晚,搖著大蒲扇乘涼的人不在少數,他看著熱情的大娘端起剩飯在喂她家肥溜溜的豬仔,沉默良久才道:「探險。」

那大娘的豬哼哼幾聲,泔水發出酸臭,怕是豬也不願意吃。

陸淵源笑,「咱們這兒從前有外鄉人過來嗎?」

「有啊,那都是好多年前了,年輕人都不願意來咱們這地方,不過來了的人都說不願意離開嘞!」

拋開外面世界的亂花迷眼,民風淳樸,山清水秀的村子,陸淵源也覺得此地是個挺好的養老居所。

但現在畢竟不是什麼原始社會,年輕人接觸新鮮事物的渠道太多,他們未必就願意留在窮鄉僻壤。

「那倒是,見識過外面的,到底還是自家好,就是小孩子和年輕人怕是不這麼想吧?」

李大娘忽然頓了頓,深深看他一眼才嗔笑道:「外鄉人,故鄉故鄉,哪個能真正割捨喲!你還年輕,不懂嘞!」

這村子里的孩子寥寥無幾,鄉下男孩子占多數,也能理解。

但那幾個孩子差別實在太大,要麼就是愛笑得很,見人就笑,不知愁苦,要麼就是面容獃滯,像農人常說的,被勾了魂。

唯有圈裡的家禽六畜倒像是活得清楚明白,該吃吃該睡睡。

陸淵源就問了這幾句話,便屏息不肯再說了。

妖魔鬼怪遇見得多了,別的不說起碼長了不少見識,何況他自來對那些麻煩事頗有預料,不由輕笑。

嗐,大約是又攤上事兒了。

不知道現在走還來不來得及。

陸淵源合計一下自己的腳程與三輪車相比,十公里內他鐵定跑不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最壞也就被留在這兒當作被拐山村少男。

……還挺不好意思的,他對傳宗接代不太在行,估計人家也不一定會要他。

夜半時分,他看著人都睡了才躡手躡腳爬起來,背上包去了西桃山。

山陵不高,他白日里仔細瞧過,連綿不絕之勢,將這小村落圍困在中央,來時曾穿過一長洞,約有五百米,自山中鑿出的出路,那開三輪的大叔操著一口方言炫耀了一路。

「都是咱們祖上一鋤頭一鋤頭造出來的,便宜了咱們後來人,進出都方便!」

「年輕人來了多住些時日,說不準就不想走了。」

「村子里還有個姑娘生得模樣俊,你來得正好!」

……

陸淵源當時躊躇兩下,那會兒權衡利弊還是沒跳下車。

畢竟那山洞隱蔽,只是方便自己人進來而已,又不是方便外鄉人出去。

他爬山的時候沒用電燈,到底學了七年的術法,平日里也沒少混跡夜色,而且那小鬼的特徵明顯,紅燈籠實在好找得很。

夏日螢火泛著綠光在黑夜如夢如幻,偶有嬌小的蘑菇會發出瑩瑩藍光,除此之外的火光……大抵都曾是鮮活的生命。

好歹算是入門道士,他該叫那玩意兒,紅的藍的綠的……鬼火?

祖師爺在上,他入門晚,莫怪莫怪。

十八年間都是在唯物主義世界觀的熏陶下長大的,相信科學,破除迷信。

神光兮熲熲,鬼火兮熒熒。叫他看,只能說明那微量的元素它很多啊!

遠處濃綠色的鬼火閃爍,他在找提著紅燈籠的小鬼,羅盤指向沒錯,就在附近,但他就是找不到。

左右急不來,他找了處乾淨地方坐下歇會兒,抬眼看到了杵在眼前的大紅燈籠。

哎呦,師父留下的羅盤鐵定是他自己做的,每回都是這樣!

燈籠有成年人腦袋那般大,猛地伸到陸淵源眼前的時候他還有些發懵,伸手將燈籠扒拉開才看到那隻小小的鬼。

與記載表述的一般無二,但還是跟他想的不太一樣。

凡人五歲孩童的身量,單手拿著燈籠,臉頰慘白的顏色確實跟白紙差不多,但有些圓潤,嫩嫩的臉龐讓人生不出恐懼之心,眼裡的綠光也不瘮人,還能看出是位杏眼的美人。

長發披在身後,狹長的耳朵像極了傳說中的精靈,漂亮又精緻。

陸淵源抿唇笑了,他沒見過精靈,就是好看。

小小的鬼也笑了,露出來尖尖呈鋸齒狀的小白牙,他忽然扔下燈籠,兩手伸出。

有幸見過五歲的小寶貝,明白這是在求抱抱,陸淵源片刻不曾遲疑就將他抱了起來。

霎時林間風聲大起,刺耳嘶鳴,夾雜著女子尖細的哭聲和笑聲。

陸淵源耷拉下眉眼,恍若未聞,察覺到懷裡小鬼的顫抖後下意識輕輕拍安撫。

「別怕。」

小鬼碧綠色的瞳孔望著他,開口道:「你怎麼不跑?」

「跑不了。」陸淵源仰天淡漠說道:「林子里的這位阿姨想讓我留下。」

話音剛落,只覺得林間風動稍有停滯,繼而更加猛烈地晃動,尖銳之聲更甚,他只好伸手捂住了小鬼娃的耳朵。

「捂住耳朵能聽到我說話嗎?」

小鬼娃點頭。

「你見過別的活人嗎?」

他搖頭。

「那為什麼問我跑不跑?」

「姐姐很兇,她很討厭山下的村民,她說要殺了你。」

這年頭山裡的鬼都不怎麼有見識,仗著生前的看過的鬼片,張口閉口要殺人。

村裡沒通網,他們都不知道,現在的鬼片都不讓有鬼了。

陸淵源無奈道:「她殺過人?」

沒等到奶聲奶氣的小娃娃,等來了凶神惡煞的姐姐。

「你就是第一個!」

陸淵源抬眼看了那已然現身的紅衣女鬼,大晚上的不如白日里清楚,只見衣袂隨風狂舞,墨發凌亂,面容……看不清。

「姐姐,你別這樣,我害怕……」懷中的小鬼瑟瑟發抖揪住陸淵源的衣服,勒得他脖子生疼。

「你叫什麼名字?」

陸淵源不搭理那女鬼,反而接著跟懷裡的聊天。

「小熙,哥哥,我叫小熙。」

哥哥姐姐還是叔叔阿姨都不重要了,反正信上只說了小鬼。

陸淵源心說,任務等級簡單,小鬼已經在自己懷裡了。

「哥哥給你吃好吃的,你跟哥哥走。」誘拐五歲的娃娃最靠譜的還是食物,打打殺殺的忒煩人。

捷徑擺在眼前,不走的都是傻子。

「那姐姐也跟哥哥走嗎?姐姐不走我也不走。」

小娃娃意外不好騙,陸淵源思考了一下一大一小都帶走的可能。

且不說有沒有希望,單他自己就不想。

不管是溫溫柔柔的女孩子還是中氣十足的阿姨,陸淵源是只取向與常人不同的萬年單身狗,避之不及。

女鬼杵在一旁良久,見他沉默良久以為他在思考此時的可行性,難免怒道:「不要臉的道士,拐賣兒童還要拐賣婦女,我殺了你!」

盛怒之下更是不由分說,女鬼剎那就移至陸淵源身前,右手成爪將要覆在他面龐之上,鮮紅色的長指眼看就要劃到眼球。

這要是普通人,怕是得滿臉血。

只見陸淵源單手將小娃娃扣在懷裡,單手鉗制住女鬼的右手,不怎麼在意地說道:「阿姨……」

方說了兩個字就見女鬼立即用另一隻手出招,暴怒異常,他忙改口。

「姐姐!」

女鬼冷哼收回動作。

「這位姐姐,你要是殺了我,我也就成了鬼,你說我一個被厲鬼殺了的人,還能比你差到哪兒去?更別說我還是個半吊子的道士……」

「還是說……等我死後咱們要大戰八百回合?」何必等死了呢?

這樣樸素的觀念對於生前只看過校花女鬼的鬼姐姐顯然是新概念。

小熙怯生生抬頭看著他姐姐,瞪著綠色的眼睛說道:「他說的對啊,阿玉姐姐!要不你勾引勾引他!」

陸淵源目瞪口呆看向懷裡的小人兒,聽著小鬼語不驚人死不休。

「前天那個兔子說,和尚怕狐妖,道士遇女鬼,恩重嬌多情易傷,漏更長,解鴛鴦。朱唇未動,先覺口脂香……」

未等小熙話說完,就見阿玉將頭髮撩到兩邊,露出眼睛回瞪他,「你閉嘴!」

厲害了消息!陸淵源深為羞愧,五歲的小鬼引經據典,他自愧不如。

阿玉順手將陸淵源懷裡的小叛徒拉了回來,似是覺得小熙的話有幾分道理,臭道士殺不得,膽敢覬覦小熙和她,與那誘拐婦女兒童的人販子有何兩樣,不如叫她收些利息。

仔細看看,道士長得也還不錯,阿玉瞬息變了面孔,作柔弱無骨的美人將手搭在他肩上,自後背向前摩挲,捏著嗓子強作柔媚道:「道長來著深山老林,今日我們也算有緣,不如與奴家春風一度?」

「……你沒失憶吧!」或者是腦子不太靈光?

怎地被個五歲的孩子牽著鼻子走,還有……是從什麼年代的老電影里學來的?

「道爺見笑,如您所說的,取人性命不划算,那采陽補陰總歸不是虧本買賣吧!」

陸淵源一口氣哽在胸腔,緩緩吐出來,憋著莫大的委屈道:「嗯,不虧本。」

阿玉聞言媚笑,她自認為長得還算不錯,只當這人應了,行事前還不忘招呼一旁的小熙,「你找個地方待著,不要偷看。」

小熙乖乖走遠了,陸淵源鬆了口氣。

已將半身伏靠在他身上的阿玉勾著自己頭髮問道:「小熙走了,咱們接下來該干正事了。」

勾引人的女鬼阿玉也沒見過,她生前也是個膽子小的女孩子,理論知識都不怎麼豐富,更何況實踐呢!

阿玉只能生搬硬套,先是沖陸淵源耳邊吹了口氣,見他巋然不動,便大肆嘲弄般打量,大約做女鬼的都能看出來某些隱私,便不客氣道:「道長這般年紀還是個童男子,凡間女子入不了您的眼,相遇在此也是天意,竟便宜了我!」

陸淵源回頭看她,頗為感激地撇了撇嘴角道:「謝謝你支開小熙,有些話有些事不方便他看到聽到。」

「道長細心,這是應該的。」

「嗯,來吧。」陸淵源邊說邊起身從包里取出一截麻繩來,兩股套成圈,趁她不備立即將麻繩牢牢套在了手腕上。

阿玉愣神片刻后罵道:「救命啊,他媽的哪來的變態!」

卻見變態自顧自動手,偏生不知怎地她竟反抗不了。

陸淵源將麻繩捆在她手上,看到阿玉瞪他方才不急不緩開口,全然不見委屈,只余麻木漠然。

「多謝阿姨一番心意……您也不必這樣看我…哦,原是我先前忘了說…」

「我不喜歡女子,就是人間說的短袖之癖,龍陽之好……唉,似乎也不是,畢竟我這二十多年也沒有交過男朋友,也說不定根本就不喜歡人類……」

他碎碎叨叨說了這些,似乎還帶著怨念,邊捆邊嘀嘀咕咕,本來聽不出喜怒之情,卻莫名多了幾分怨氣。

「明明是一個挺好看的小鬼為什麼還要附帶一個,附帶的年輕漂亮文文靜靜好打發的也就算了,怎麼是這麼難纏又俗氣的……」

阿玉聽得一口陳年老血都要吐出來了。

「老娘早晚殺了你!」不防備聽到了一聲促狹的笑。

陸淵源也聽到了,趁他四周觀望之際,阿玉忙掙脫繩索,忙離他遠遠的,卻見死變態獃獃地出聲。

「這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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