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懲罰

第136章 懲罰

汴京皇宮。

天快麻麻亮,外面一片將白未白,看上去猶如陰雨天。

深宮裏很安靜,彷彿落下一片樹葉都能聽到。清晨的皇宮,所有人都還睡着,只除了守夜和巡邏的人,半點聲響也沒有。

趙貞如喜愛熏香,因此整個寢宮裏都漂浮着一種很淺淡的暗香。

如霧,如水,聞着讓人安神。

輕紗薄縵之後,趙貞如雙眼閉着,只有在此時,男人年輕的面孔方才顯得不似往日般鋒利。他睡得很淺,即使在睡夢之中,還是習慣性的皺眉。

不遠處的床頭前,照例跪着一人。

那是個女人。

梁貴人整夜不休的跪在那裏,她輕輕動了動完全發僵發硬的身子,強忍着膝蓋上傳來的痛楚,這一動,她眉頭一皺,「嘶」的一聲痛苦輕哼。

膝蓋處的疼痛彷彿針扎一般,一根一根,直直刺入五臟六腑。

她疼得臉色發白,嘴唇發青。

三年了,每次陛下藉著侍寢之名,讓她跪在床頭反思己罪。

她也曾大著膽子生其他的心思,可是趙貞如連她的衣角都不會碰。

每次前去伺候,都要趙貞如的房間後面洗乾淨了才能進屋,焚香、下藥什麼的,完全沒有任何機會。

三年來,外人看着她風光無限,在一眾後宮妃嬪們艷羨或憎惡的目光中,隔三差五的侍寢,可謂深得陛下寵愛。

就連整個梁家也在汴京內如魚得水,權勢風頭直逼當年風家。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無數個侍寢的夜晚,她就如同今夜一般,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別說龍床,就連趙貞如的衣角,她都不曾碰到過。

這皇宮後院裏,大約只有她一人,入宮三年,至今還是處子之身。

她想過很多種可能,她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趙貞如對她的敵意那麼大。

她寧願他一刀殺了自己,也好過這幾百幾千個日夜生不如死的折磨。

她的心,漸漸麻了。

她甚至不再去猜趙貞如到底為什麼要這樣不停的羞辱折磨她。

她逐漸明白了,趙貞如不是不喜歡她,就是很單純的恨她厭惡她。

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慢慢的折磨死她。

久了,便不再想了。

她只是木然的跪在那裏,低着頭,心裏默念著一分一秒過去的時間。只要天亮了,她就能結束今晚的羞辱。

終於,她聽見殿外響起了很輕的腳步聲,新的一天開始,太監宮女們即將當值伺候。

她身子軟了軟,擦了擦額前的冷汗,想要動,卻完全起不來。每動一下,膝蓋處便傳來一陣劇痛,疼得她臉色發青。

背後有腳步聲傳來,霍有芳謹慎靠近,小心翼翼的扶她一把,梁貴人方才借力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她咬着牙,用盡了力氣,才勉強讓自己站穩了。

霍有芳臉上沒什麼表情,許是早已見慣了她的狼狽。

梁貴人早已在這樣的羞辱中學會了不動聲色,心中再恨再怨,臉上也是淡淡的了。

她照例對霍有芳不咸不淡的說了一句,「多謝霍公公。」

霍有芳壓低聲音提醒了一句,「奴才準備了轎輦,貴人回去路上當心一些。」

梁貴人自行離開,她在側門處撐著牆壁站了好長好長時間,直到緩過了膝蓋上傳來的疼痛,直到能勉強自己行走,直到額前的汗慢慢蒸發在晨間的霧裏。

這後院,便沒什麼人。

按照慣例,她要從後門離開。

她深呼一口氣來,慢慢的往前走着。

她的貼身丫鬟碧綠還在側門外等著,見她出來,興高采烈的扶她上轎,還不時嘰嘰喳喳說着早上給她準備了哪些吃食。

一會又說是芝麻圓滾了油鍋炸成團,一會又說早上熬了小米粥。

梁貴人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她臉色蒼白,斜斜靠在軟轎之中,病懨懨的似弱柳扶風,眼底閃過一絲痛苦的倦色。

她現在什麼都不想,只想快些離開這個地方,回到自己宮裏關上門痛痛快快的哭一場。

她很想把這三年在宮裏受的屈辱都告訴母親,甚至想着能不能求父親將她帶出宮去,她再也不想看見趙貞如那張臉,她一看見他就覺得害怕。

可是她沒有。

她知道,梁家還需要她。

皇宮裏呆了三年,她也漸漸學會了一個道理。

這世上最涼薄的是人心。

只要她告訴母親那些個夜晚所遭受的屈辱,母親一定會很快派人進宮取代她的位置。梁家後輩里有那麼多芳華正茂容貌姣好的女子,哪一個不是擠破了頭想要入宮?

這個位置就算坐得痛苦,她也得豁出性命好好守着,否則她連這點用處都沒有了,等待她的不知會是什麼。

她突然想起了離奇死在新婚之夜的趙溧陽,以及羅府的滿門血案。

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走到半道上,卻遇見了錦妃。

碧綠臉色變得難看,就連梁貴人臉上也難掩怨毒之色。

錦妃坐在轎輦之中,她還年輕,在後宮裏三年養得白潤如玉,氣色越發的好。

此刻她高高在上的俯視着梁貴人,還未說話,錦妃身邊的丫頭便訓斥了一聲,「大膽,見了錦妃為何不跪?」

錦妃雖是奴才出身,可說是當年救駕有功,身份水漲船高,如今位分還在她之上。

真是可笑啊。

錦妃當年不過是那個賤人身邊的一個奴才罷了。

如今連個奴才,都敢呵斥她了。

到底是風水輪流轉啊,誰都怪不了。

梁貴人面色蒼白,輕咬下唇,搖搖晃晃的艱難起身,在丫頭的攙扶下行了跪拜禮,「見過錦妃娘娘。」

車簾之後的錦妃溫柔道:「姐妹之間何須如此多禮,快快請起。」

碧綠咬着牙,心裏罵了一句:虛偽,方才不說,偏偏等他們都跪拜完了才說這麼一番冠冕堂皇的話。

可是後宮里的人都吃錦妃這套,都說錦妃賢良淑德溫柔大方。

在碧綠看來,錦妃才是這後宮里最毒辣的人。

錦妃永遠臉上都是那溫柔有禮的笑意,見着誰都是親和無比。

碧綠看着便生厭。

梁貴人道:「尊卑有別,該有的禮節還是必不可少的,否則讓陛下知道了,又會怪臣妾不知禮數了。」

碧綠故意笑着道:「貴人這說的什麼話,陛下疼娘娘都來不及,只恨不得日日都召娘娘去伺候,又怎會怪罪娘娘。」

梁貴人又想起了趙貞如的羞辱,聽着這話心中酸楚又難過,偏錦妃臉上似笑非笑,一雙眼睛透亮無比,彷彿什麼都知道,卻偏偏又不點破,彷彿將她虛偽的面具全都扯開來。

「貴人伺候陛下,確實辛苦。」錦妃說着,視線緩緩落在了她的膝蓋上,關切道,「聽聞貴人膝蓋不太好,一到冬天就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覺。前幾日陛下賞賜了我一些保養的藥膏,說是天竺那邊進貢來的,對關節痛風等有奇效。改日我讓人給你送過去。」

梁貴人臉色微微一變,頓時變得難堪之際,她瞪着錦妃,胸脯起伏,是又羞又惱。

她不知道這錦妃到底知不知道,若是知道,那知道多少?

還是說,這一切都是因錦妃而起?

她當年年輕氣盛,不過是跟趙溧陽鬥了幾句嘴,錦妃被殃及魚池,傷了一條腿。

眼下,錦妃是要全部討回來嗎?

還是說,難道錦妃知道當初趙溧陽和羅千青姦情被抓的那個晚上,自己做了些什麼。

錦妃在長樂宮的時候,就對她主子忠心不二,就算溧陽長公主早就暴斃身亡,可按照錦妃的性子,隱忍着十年報仇也不是不可能。

趙溧陽,那賤人死了那麼久,怎麼還陰魂不散。

好半天她才咬着牙說了一句,「多謝……娘娘…關懷。」

「你我姐妹,自該互相關懷。更何況梁貴人深得陛下寵愛,本宮自然要多關心貴人的身體。」錦妃留下這麼一句話,便離開了。

梁貴人看着那人遠去的背影,聽着碧綠抱怨的話,「她以前不過就是長樂宮的一個奴才,這樣低賤的出身,有什麼好炫耀的。陛下要不是看在溧陽長公主的面子上,哪裏會——」

「住嘴!」梁貴人斥了一句,「她是低賤不錯,可她位分在我之上,怎麼,你是說我連一個奴才都比不上?」

碧綠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跪下請罪,又是打自己嘴巴子,又是求饒。

她哪裏知道,今日這梁貴人是怎麼了,一大清早好像是吃了槍葯一般。

平日裏梁貴人跟錦妃最不對盤,遇見錦妃總免不了要寒磣她幾句,怎麼今日就——

梁貴人怒氣不減,惡聲道:「你若再胡說八道,我就撕爛你的嘴!」

「娘娘饒命,是奴才多嘴,奴才再也不說了!」

同樣,錦兒也聽到了梁貴人和她那丫頭的對話。

這深宮的清晨里,很是安靜,梁貴人的說話聲不大,可卻也傳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單手托腮,聽着梁貴人那些惡毒的話語,臉上始終噙著一抹似笑非笑。

倒是宮女珠珠聽不下去了,皺眉擔憂的看着錦兒,「娘娘,要不奴才去教訓她們一下?」

錦兒睜開眸子,柔聲道:「不用。」

珠珠問:「娘娘不是不喜歡這梁貴人嗎?何不幹脆除了她?」

一句話,勾起了錦兒的心事。

她不是不喜歡梁貴人。

六公主死的那一晚,她提前被人抓進了宮裏,因此她才避過了羅家滿門抄斬的命運。

後來陛下曾經問過她,是願意出宮,還是想留在宮裏。

她她自幼長在宮裏,無一技之長,早已不習慣外面的生活,出宮后也無法謀生。更何況,六公主已經死了,那總得有人守着長樂宮吧。

她便選擇留下。

她記得陛下聽到她的選擇,眼中湧現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似有些哀傷,又似痛苦,他低低的喃著:「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像她一樣那麼渴望自由。她……一定是很討厭我吧……」

後來,她變成了貴人,又變成了妃子。

後宮的女人都一樣,只是這梁貴人,六公主不喜歡她,那麼自己就不喜歡她。

這一個理由,就夠了。

「娘娘!」見錦妃失神,珠珠便喚她。

錦兒回過神來,眉梢不動聲色的微微挑起,語氣依舊淡然:「將裴蕭安排過去吧。」

裴蕭是以前在梁家做過侍衛,據說跟梁小姐有那麼一小段故事,後來裴蕭便入了御林軍,從最低的士兵做起,眼下也只不過是個七品的中候。

錦兒無意之中見過這個裴蕭,見他容貌俊美,加之與梁貴人又有那麼一段,便特意留了個心眼。

珠珠有些不解,「裴蕭?他能做什麼?」

錦兒淡淡一笑,眼底有些許嘲弄,「這女人的心,就像是翻上岸的魚,這乾涸久了,只要給她一滴水,她就會瘋狂。」

珠珠抿唇,不語。

她反正也聽不懂,照做就是了。

汴京西面城門上站着一個男人。

那是個很年輕的男人,看上去左不過二十五六歲。

今年汴京的春天姍姍來遲,空氣里還夾雜着冬日的料峭寒意,那男子身形清瘦,又衣衫單薄,只著一件青色長衫,彷彿要於這煙青色的天融為一體。

他的輪廓看上去有些鋒利,眉眼很濃,玉面薄唇,絳紅而點。既有幾分書卷儒雅之氣,偏又有沙場征伐的狠辣老道之感。

他站在那裏,彷彿是天生的王者,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人間。

他身後跟着幾人,皆衣袍華貴氣質不凡,此刻只是靜默的站在身後。

城牆上面空無一人,只剩他們幾人,看着頗有些蒼涼之感。

城郊外的桃花半開未開,在初春的寒意之中瑟瑟發抖,只肯開幾株花骨朵兒。

完全不似她走的那一日艷麗。

她走的那一天,天氣那般好,彷彿整座城春意盎然,百花齊放。

一轉眼,已是三年。

趙貞如在那裏站了很久。

霍有芳知道今日是六公主的忌日,不敢去打擾,早早的便打過了招呼,讓城牆上巡邏的士兵全都撤去。

每年這一天,陛下都會來這裏。

有時候一站便是一整天。

霍有芳自認算是了解趙貞如的脾性習慣,平日裏陛下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就知道該怎麼做。

可只有這幾天,他又覺得陛下好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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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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