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第五部分

無所不知的人

五月二十五日,星期三

美國公民的私隱和尊嚴被某些潛移默化、微不可見的手段削弱了。單獨去看其中的某一項,似乎都輕如鴻毛。但全部加起來,我們會看到一個前所未有的社會形態:一個政府有可能侵入公民生活私隱的社會。

——美國最高法院司法處

威廉姆·道格拉斯

第50章

「好吧,電腦是幫忙了。」林肯·萊姆承認道。

他指的是innerCircle、瞭望塔資料庫和SSD的其他程序。「但主要還是靠證據。」他生硬地說,「電腦只給了我一個大方向,僅此而已。剩下的都是靠我們自己。」

午夜后,萊姆、薩克斯和普拉斯基坐在實驗室里聊天。薩克斯已經從五二二的大房子回來了,那裏的醫務人員告訴她,羅伯特·約根森不會死,子彈沒打中他的主要器官和血管。他正在哥倫比亞長老教會醫院重症監護部接受觀察治療。

萊姆繼續解釋他是怎麼發現薩克斯在一個SSD保安的房子裏的。他說了合規檔案的事情。梅爾·庫柏把檔案放在電腦上給她看,滑動滑鼠查看裏面的信息,她的臉色鐵青。他們查看的時候,屏幕仍然在定時閃爍,實時更新。

「他們什麼都知道。」她低聲說,「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秘密。」

萊姆接着告訴她,系統在她離開布魯克林分局以後,如何列出了她去過的所有地方。「電腦只能估算出你行走的大概方向,卻算不出你真正的目的地。我一直在看地圖,意識到你大致是在往SSD的方向走——這個,順便說一句,他們自己的電腦居然該死的沒算出來。我打了個電話,大堂保安說,你去問了和員工有關的事情,只待了半個小時就走了。但沒有人知道你之後去了哪裏。」

她解釋說,在布魯克林的房子裏找到的線索把她帶回了SSD。那個闖入她房子的人將SSD旁邊一家咖啡廳的收據落在了那裏。「這讓我想到兇犯一定是SSD的僱員,或者和僱員有關係的某個人。帕米描述了這個傢伙的衣服——藍色外套、牛仔褲和帽子——我想SSD的保安可能知道今天哪個員工是穿着那套衣服的。但是值班的保安不記得看到穿成那樣的人,所以我就請保安把沒上班的保安的名字和地址都拿給我,然後就開始一個一個去問。」她露出了一個苦笑,「我從來沒想到五二二就在他們當中,你怎麼知道他是一個保安的?」

「哦,我知道你在找SSD員工里的一個人。但你找的是嫌疑犯還是其他人呢?該死的電腦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任何幫助,所以我轉向了證據。我們的兇犯穿着儉樸的工作鞋,身上有咖啡伴侶的痕迹。他身體強壯。這是否就意味着他在公司里做的是比較低端的力氣活兒?收發室、送貨員,或者保安?然後我想起了辣椒。」

「是辣椒噴霧器。」薩克斯說,嘆了口氣,「當然,那根本不是吃的東西。」

「的確,那是保安的主要武器。而且語音偽裝盒子可以從任何銷售安保器材的商店裏買到。於是我就和SSD保安部門的頭兒,湯姆·奧德通了話。」

「是的,我們是見過他。」朝普拉斯基點了個頭。

「他告訴我,很多保安都是兼職,這就給了五二二充分的時間來實現他的業餘愛好。我又和奧德核對了一遍其他的證據,發現植物樹葉可能來自保安休息室里的植物。他們那裏提供咖啡伴侶,但沒有真正的牛奶。我和他說了特里·多賓斯的歸類分析,並要求他把所單身、沒有孩子的保安給我列個表。然後他又將這些人過去兩個月在公司的時間和作案時間核查了一遍。」

「然後你就找到了約翰·羅林斯,也就是彼得·戈登,因為他每次都不在。」

「不,我發現,每次作案的時候,羅林斯都在辦公室里。」

「在辦公室里?」

「很明顯。他進入辦公管理系統里,對通勤記錄做了改動,偽造不在場證明。我又讓羅德尼·薩內克去檢查了元數據。是的,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然後我就去呼叫後援了。」

「但是,萊姆,我不明白,五二二是如何得到那些人的檔案的?他訪問了所有的數據圈,但是離開的時候,所有數據都會被銷毀。他又不能在線訪問innerCircle。」

「這一點確實讓人想不通。但是,我們必須感謝帕米·威洛比。是她幫我想明白了。」

「帕米?是怎麼回事呢?」

「你還記得她和我們說,沒有人可以從OurWorld上下載照片,但孩子們就直接用手機給屏幕照相嗎?」

別擔心,萊姆先生。很多時候,人們都會錯過最明顯的答案……

「我意識到,五二二就是這樣從SSD得到信息的。他並不需要下載數千頁的檔案,只需要記下關於受害者和替罪羊的信息。可能是在深夜,他一個人在數據圈的時候。還記得我們發現的黃色記事本的纖維嗎?安檢站的透視儀和金屬探測器都查不出紙張,甚至沒有人會往那邊想。」

薩克斯說,她在兇手的秘密房間里看到了上千個黃色記事本,都堆在他的辦公桌周圍。

朗·塞利托從市中心趕了過來。「那個混蛋死了。」他喃喃地說,「但我在系統里還是一個可惡的癮君子。他們給我的唯一回復就是:『我們正在努力解決問題。』」

但他也帶來了一些好消息,地方檢察官將重新審閱所有被五二二陷害的案件。亞瑟·萊姆已經直接被釋放了,而其他人的案子也即刻重審,他們會在一個月內被放出去。

塞利托補充說:「我去五二二住的房子裏查看了一下。」

上西區的住宅價值都在數千萬以上。彼得·戈登,作為一名保安,如何能夠買得起這棟房子是一個謎。

但警探有了答案。「他根本不是業主。房子屬於一位叫菲奧娜·麥克米蘭的老太太,她是一位八九十歲的寡婦,沒有任何親近的家人。但她按時支付稅金和水電費,從沒有漏繳過一次。奇怪的是——在過去五年裏沒有任何人見過她。」

「那正是SSD搬到紐約的時候。」

「我估計他是得到了關於她的所有信息,殺害她,假冒了她的身份。他們打算明天開始尋找屍體。他們會先從車庫開始,然後再去找地下室。」塞利托接着說,「我在籌備喬瑟夫·馬洛伊的追悼會,時間定在周六。如果你想出席的話。」

「當然。」萊姆說。

薩克斯摸着他的手說:「不論是巡警還是長官,都是一家人,失去他們的時候,痛苦是一樣的。」

「你父親說的?」萊姆問道,「聽起來像是他會說的話。」

走廊里傳來了一個聲音:「嘿,我來晚了。抱歉。剛剛得到消息,聽說你都結案了。」羅德尼·薩內克踱步走進實驗室,站在湯姆面前。他手裏拿着一沓打印出來的文件,然後又再次開始沖萊姆的電腦系統和電子控制設備說話,而不是對着人說。

「來晚了?」萊姆問道。

「主機剛剛拼湊起羅恩偷來的空白空間文件。哦,借來的。我正想來這裏給你看看我們找到的結果,然後就聽說兇手已經被找到了。所以我猜你現在不需要它們了。」

「我只是好奇,你都發現什麼了?」

他走上前,把一些打印的文件拿給萊姆看。文件里全是數字和符號,以及大段的空白,根本不是人能理解的。

「我不懂電腦語。」

「嗯,這很有趣。你不懂電腦迷。」

萊姆沒有刻意去糾正他,問道:「結論是什麼?」

「我早些時候發現的那個人,逃跑男孩,的確從innerCircle下載了大量的秘密信息,然後又抹去了蹤跡。但他沒有下載任何五二二的受害人或其他替罪羊的檔案。」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薩克斯問道,「逃跑男孩的?」

「知道,是肖恩·卡塞爾。」

薩克斯閉上了眼睛。「逃跑男孩……他說過:他正在為迷你鐵人三項進行訓練。我甚至沒有往他那邊想過。」

卡塞爾是銷售和市場營銷部的負責人,也是他們的犯罪嫌疑人之一,萊姆想道。他注意到,普拉斯基對這個消息很驚訝,他眨了眨眼,又揚起眉毛看了看薩克斯,露出了一個晦暗而瞭然的笑容。他想起來普拉斯基不願意回到SSD,又因為不知道怎麼用Excel被嘲笑。普拉斯基和卡塞爾之間的摩擦估計可以解釋他現在的反應。

普拉斯基問:「卡塞爾都做了什麼?」

薩內克翻了一遍打印資料。「我不能確切地告訴你。」他停下來,給年輕警察遞上資料,自己聳了聳肩,「你想知道的話,就自己看看吧。這裏有一些他訪問過的檔案。」

普拉斯基搖了搖頭。「我不認識這裏提到的人。」他大聲將一些名字念了出來。

「等等。」萊姆大聲說,「最後一個是什麼?」

「迪恩科……在這裏又被提起了一次。弗拉迪米爾·迪恩科。你認識他嗎?」

「媽的。」塞利托說。

迪恩科——俄羅斯布萊頓海灘黑幫老大,去年被指控敲詐勒索和謀殺,他的案子因為證人和證據問題被駁回了。萊姆說:「他前面的又是誰?」

「亞歷克斯·卡拉科夫。」

那是控告迪恩科的證人,被給予了假身份隱藏起來。但他在開庭前兩周無緣無故地失蹤了,警方認為他已經死了,但沒有人能搞清楚迪恩科的人是怎麼找到他的。塞利托從普拉斯基手裏拿過打印資料翻看。「老天,林肯。地址、ATM取款記錄、汽車登記、電話記錄。正是一個兇手找人時需要的所有信息……哦,聽聽這個。凱文·麥當勞。」

「他不是你辦的某個反黑案的被告人嗎?」萊姆問道。

「對。在地獄廚房那一帶,軍火交易、陰謀活動,還有一些毒品和敲詐。他也跑了。」

「梅爾?把名單上所有的名字放在我們的系統里查一遍。」

羅德尼·薩內克重組出來的文件中有八個人的姓名,六個是他們過去三個月刑事案件的被告。這六個人不是被判無罪,就是由於在上庭前的最後時刻出了證據和證人問題而被取消了控告。

萊姆笑了一聲。「這倒是機緣巧合。」

「什麼意思?」普拉斯基問。

「去買本字典,菜鳥。」

警察嘆了口氣,耐心地說:「不管這個詞兒是什麼意思,林肯,反正我是永遠不會用的。」

房間里的每個人都笑了起來,包括萊姆。「我同意。我的意思是,我們無意中發現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如果你願意讓我借用這個詞,梅爾。紐約警察局在SSD的伺服器里存有文檔,用的是PublicSure。也就是說,卡塞爾一直在下載這些關於調查的信息,然後把它們賣給被告,最後再消除他的痕迹。」

「哦,我覺得他能幹得出來。」薩克斯說,「難道你不覺得嗎,羅恩?」

「一分鐘都不會懷疑。」年輕的警官補充說,「等一下……卡塞爾是給我們客戶名單光碟的人,所以是他出手栽贓了羅伯特·卡彭特。」

「當然。」萊姆說,點點頭,「他改動了數據,把矛頭指向卡彭特。他需要我們對SSD的調查走到歪路上,但並非因為五二二的案子,而是因為他不希望任何人找出這些文件並發現他在出賣警察記錄。誰能比SSD的競爭對手更適合拿去喂狼呢?」

塞利托問薩內克:「還有其他SSD的人參與其中嗎?」

「我沒有發現其他人,只有卡塞爾。」

萊姆看向普拉斯基,後者正在盯着證據板看。他的眼睛裏顯出萊姆早些時候看到過的堅毅。

「嘿,菜鳥?你想去辦這個案子嗎?」

「辦什麼?」

「卡塞爾的案子?」

普拉斯基考慮了一下,隨後肩膀塌了下來,笑道:「不,不是很想。」

「你有能力處理好。」

「我知道我可以。只是……我的意思是,當我正式獨立辦理第一件案子的時候,我希望自己不要留有私心。」

「說得好,菜鳥。」塞利托嘀咕著,沖他舉起了咖啡杯,「也許你還是很有希望的……行啦。既然我仍在停職中,至少我可以做一做雷切爾一直嘮叨的家務活兒。」塞利托抓起一塊放了些時日的餅乾,緩步走出大門,「大家晚安。」

薩內克將自己的文件、光碟收拾好,放在桌子上。湯姆作為犯罪學家的代理律師在證據保管卡上籤了字。薩內克隨後便離開了,臨走前他提醒萊姆:「當你準備好加入二十一世紀時,警探先生,記得給我打個電話。」然後沖他的電腦眨了眨眼。

萊姆的電話響了,是找薩克斯的。她被拆毀的手機一時半會兒還修不好。是布魯克林區的一個分局打來的,她的車已在附近的一家廢車場里被找到了。

警方在彼得·戈登的車庫裏找到了帕米的車,薩克斯打算明天上午和女孩一起開着她的車去把自己的車找回來。薩克斯準備上樓睡覺,庫柏和普拉斯基也都離開了。

萊姆在給副市長羅恩·斯科特寫關於五二二的備忘錄,說明他的主要犯罪手法,並建議他們去尋找他所犯下的其他罪行。囤積狂的住所里肯定還有其他證據,當然,去現場做這項工作並參與搜索將會是件浩大的工程,耗時耗力。

他寫完了電子郵件,點擊了發送。不知安德魯·斯德林得知他的得力助手一直在私自販賣數據的時候會有什麼反應。正在此時,他的電話響了,呼叫方的身份不明。

「指令,接聽電話。」

點擊聲。

「你好?」

「林肯,我是朱迪·萊姆。」

「哦,你好,朱迪。」

「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他們放棄了指控,釋放了亞瑟。」

「已經放了嗎?我知道他們正在操作中,本以為還需要一點時間。」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林肯。我想,我的意思是——謝謝你。」

「當然。」

她說:「你稍等一會兒。」

萊姆聽到一個被壓制的聲音,她的手按在話筒上。於是萊姆想,她可能是在和一個孩子講話。他們都叫什麼來着?

然後,他聽到對面說:「林肯?」

奇特的是,他堂兄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熟悉,但他已經很多年沒聽過這個聲音了。「哦,亞瑟。你好。」

「我在市裏。他們剛剛把我釋放了,所有的控告都被撤銷了。」

「那好。」

這就有點尷尬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謝謝。非常感謝。」

「當然。」

「這些年來……我以前應該去看你。我只是……」

「沒關係。」這到底又是什麼意思?萊姆不知道。亞瑟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並非無所謂,但也沒什麼特別的。他純粹是在沒話找話,填補對話中停頓的空白。

他想掛斷電話。

「你其實沒必要這麼做的。」

「這是一件奇怪的案子,有很多疑點。」

這句話沒有任何意義,而林肯·萊姆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分析對話的意義。也許這是一種防禦機制,他想着,但這種想法和其他想法一樣無聊。他只想掛掉電話。「你沒事吧,在拘留所里發生了那些事以後?」

「不嚴重。很嚇人,但有個傢伙適時救下了我,把我從牆上放了下來。」

「很好。」

沉默。

「好吧,再次感謝你,林肯。沒有什麼人會為我做這些事。」

「很高興能幫到你。」

「我們什麼時候好好聚一聚。你、朱迪和我,還有你的那位朋友,她叫什麼名字?」

「阿米莉亞。」

「我們要聚一下。」他沉默了半晌,「我得走了,我們必須趕回家看看孩子們。好吧,你照顧好自己。」

「你也是……指令,斷開電話。」

萊姆的目光落在他堂兄的SSD檔案上。

他的另一個兒子……

他知道,他們永遠也不會「聚一聚」。因此這件事情便就此結束了。起先他對此感到有些困擾,那一聲斷開電話便將也許可能的事情變成了再也不可能的事情。但林肯·萊姆的結論是,這是過去三天裏發生的事情,唯一合理的結局。

他想起SSD的標誌,是的,他們的生命再次相交,在這麼多年以後。他們中間隔着一扇密封的窗子,他們會看到彼此,分享隻言片語,但是他們之間的接觸程度也就僅此而已。而現在,是時候回到彼此不同的世界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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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夫里·迪弗偵探小說精選集(全1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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