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已經毀了我,為什麼還要毀了她?

你們已經毀了我,為什麼還要毀了她?

魏國夫人獻上供品,回頭看了一眼武皇后。

武皇后坐在一旁,左手邊站着她的哥哥賀蘭敏之,右邊站着她的表弟,當朝太子李弘。李弘穿着隆重的禮服,袖寬袍長,紋綉麒麟閃著金光。他身形瘦小,也許是從小生病的緣故,面色總是那麼蒼白,偶爾帶着些許血色。李弘的性子像他的父親,說話也文文弱弱的,一副好欺負的模樣。

妙的是,他並不好欺負。他認定的事,不考慮後果,天王老子也改不了。

內外命婦,朝廷女官依次獻上供品。武皇后坐在一旁,每經過一個人對她行禮,皇后便頷首。

「這女子是誰?」皇后忽然問賀蘭敏之。

那個女子身形窈窕,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在眾多命婦中顯得尤為顯眼。她膚色白凈,嘴唇殷紅,有一雙含水的眼睛。這容貌教人一看就曉得,不用猶豫,絕對是個標準的美人兒。

「回皇后,這是司衛少卿楊思儉之女。楊思儉的夫人因身體抱恙,不能前來,因此由女兒代為祭拜。」賀蘭敏之輕聲說。

「楊少卿啊,難怪。少卿執掌儀仗[R1],近些日子也辛苦了他。既然能做這個官,想必是出身詩書禮儀之家,難怪女兒舉手投足端莊得體,是個雅緻的美人兒。」

武皇后停了一會兒,好像在思索一般,忽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弘兒,你可滿意?」

李弘一愣,臉驀得紅了。

皇后微微一笑:「我見你剛才,眼睛可是沒離過她啊。」

李弘支支吾吾,有些扭捏,一個字也說不出。

「楊少卿,臣昨日還見過他,的確是個不尋常的人。他身上有一股正氣,有一股利氣,官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還能如此,屬實不簡單。我看,這門親想必是沒錯的。」賀蘭敏之此時此刻,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的確是一片真心。他的人生是毀了,不願看見從小玩在一起的表弟錯失所愛。

「那本宮今日就告訴少卿,叫他別把女兒許給別家。」皇后心中明白了許多。

李弘知道自己臉上一定是藏不住的喜悅,羞得半垂了頭,答應道:「謝皇后,不,謝謝阿娘。」他抬起頭,孩子一般地笑了。

賀蘭敏之也笑了,笑得卻有些苦澀。一個女子的臉浮現在他眼前,笑彎了的眉眼,睫毛輕輕顫著。每想起一次,這張臉就變得越發模糊,他努力地想,卻無能為力。也許最後,他會忘記她是誰。

紅錦緞有如暮色染紅的血,洋洋洒洒,落下的時候,他的心有些微微的疼痛。

暮鐘敲響,封禪禮畢。

那一年,李治改元乾封。

二月份,回都城的路上,天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武家那兩個堂兄,也許是在南方瘴癘之地受盡了苦,終於學乖了些。封禪時覲見了帝后,武皇后沒多看他們一眼,兩個人想討好她,說幾句吉利話。皇后抬眼一瞥,又垂下去,彷彿不認得倆人似的。他倆明白了,武皇后還沒忘那仇,想服個軟認個錯就回京城當官,是想得美了些。

武惟良、武懷運一合計,那可不得送送東西,表表誠意。便藉由「獻食」的借口,把從地方搜刮的民脂民膏裝上幾擔子,呈給了武皇后。隨禮奉上信件,表示二人已經深知從前冒失不識大體,如今地方也待過了,苦也吃了,畢竟是娘家人,希望皇后別再生這個氣。

武皇后看了信,隨手丟在爐子裏。雨還沒停,燒着爐子祛祛濕氣,這信也就配燒爐子用。她看到那盒吃食[R2],順手取過來,掀開盒蓋看一眼,是餄酥糖。糖確是不錯的,煉得晶瑩透亮,沒個成百上千道工序,真做不出來。這兩個滑頭政務辦不好,嘴把不住門,壓榨起百姓來倒是一把好手。

拾起一塊糖,放入口中化了,軟綿如同春水。她垂下眼帘,忽然勾起嘴角,深吸了一口氣,把餄酥糖的蓋子闔上,對婢女琴音說:「把魏國夫人叫過來。」

後來,賀蘭敏之見到的是一個冰冷的屍體,七竅流出的黑血凝在臉上,面色慘白,扭曲得不像自己的妹妹。她的指尖還留着酥糖的碎屑,敏之甚至聞見了酥糖的香味。他看見那個坐在龍椅上威嚴的男人,抱着自己妹妹的屍體嚎啕大哭。他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哭,忽然心頭湧上一絲寬慰。妹妹打這場仗並不是毫無把握,至少那個男人還在意她,不論是不是因為她與武皇後有幾分相像。

可是啊,他怎麼會想到,變故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小時候,他在父親的病榻之前發誓,一定會保護好妹妹,不讓她受到任何人傷害。他記得那時的堅定與誠懇,拼上性命也要護她周全的決絕。姨母,你好狠心啊,她是有錯處,但是罪不至死,你真下得去手!

你們已經毀了我,為什麼還要毀了她?

「她方才還好好的,現在怎麼——怎麼就?」李治哭着說話,聲音斷斷續續的。

敏之一言不發,一滴淚從臉頰劃過,順着俊美的下巴滑落。

「是武惟良武懷運那兩個逆臣!」皇后的聲音傳來。敏之看着武皇后,看她佯裝哀傷的樣子,犯起一陣噁心。

「那兩個逆臣從我這裏得不了好處,懷恨在心,想毒死本宮!」武皇后聲音開始顫抖,帶着哭腔,「我只道是娘家送來的好東西,沒來得及嘗就叫來了魏國夫人,沒想到……」

「皇上,你罰臣妾吧。要不是我不小心,沒有顧慮太多,沒想那兩個混賬會在酥糖里下毒,賀蘭她也不會死了。」

「媚娘,這不是你的過錯。你太好心,自然想不到那兩人如此歹毒。這兩個人,該殺!」李治咬牙切齒,「不用交給大理寺審了,想毒害朕的皇后,罪大惡極,就地處死!」

「是!」宦官們趕緊傳令下去。

賀蘭敏之就在一邊冷眼看着。他能做什麼?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廢物,保護不了妹妹,連兩個無辜的生命也不能救下。他只感到自己的眼淚不斷地滾滾落下,嘆一口氣,閉上眼。

宮婢宦官們抬走屍體,收拾了這一片狼藉。武皇后淚流滿面,支持不住,宮女把她扶回了寢處。上庭階時,她不再流眼淚了,沉思半晌,忽然冷笑一聲:「敏之這孩子,是在懷疑我吧。[R3]」

他一句話也不說,必然認定了是我。真是個聰明孩子,若能為我所用,在外朝必然是一員大將。以後與他打交道,要小心些。她心下暗想。

春分時節,皇帝皇后一行人回到了長安。

恰逢花開,長安城春意盎然,人們好像都沉醉在花海之中,沒人再提起魏國夫人慘死的事情來。

掖庭宮裏,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鄭夫人,已經做了一年多的宮奴,洗衣、倒尿桶,什麼都做。她的雙手逐漸變得粗糙,臉上也曬出了瘢痕。做活計的時候,把女兒背在身上,任由綁帶勒出一道道痕迹。從前還有些怕羞,餓得小婉兒直哭鬧。如今誰也知道,婉兒一哭,她就解下綁帶,撩開衣襟,露出依然雪白的胸脯。有時候婉兒咬的用力[R4]了,她疼的皺起眉,連聲嘆氣。

「宮奴鄭氏,外邊有人找你!」管事女官喝道。

鄭氏放下手中洗刷的尿盆,看見遠處影影綽綽站着一個身形瘦長的人,蓄著須,穿着袴褶,下衣束進長靴里,一看便不是宮裏的宦官。她放下小女兒託人照看着,仔細地洗了手,在女官的催促聲下走到那人跟前。那人看上去不過三十齣頭,青袍銅帶[R5],她從前雖沒有見過,看上去怎麼也是在朝廷里有個一官半職的。鄭氏唬了一跳,怕是朝廷放心不下逆臣家眷,派人來殺她的。想到這裏,她手一軟,剛要跪下為女兒求情,那男人先拜手行了禮。

鄭氏愣住了,想不明白這人對一個宮奴行什麼禮。這一驚,連回禮也忘了回,獃獃站在那裏。管事女官趕緊摁她的肩膀,讓她跪下給裴御史行禮。

「不必不必,折煞學生了。」裴炎趕緊擺手,「你先下去吧,我有話和上官夫人說。」

女官看了一眼鄭氏,皺了下眉,還是離開了。

「夫人大概不認得我,我從前也沒見過夫人。」裴炎的聲音沉穩,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在下監察御史裴炎,從前做過上官侍郎的學生。上官侍郎文采斐然,學生眾多,也許不記得我這一個,但學生從來沒有忘過上官侍郎。聽聞老師家中遭難,早就想來探望夫人,無奈那時風聲太緊,貿然前來,怕對夫人也不利。遲來許久,還望夫人諒解。」

「不敢不敢,多謝裴御史挂念。」鄭氏連忙說。

裴炎雖然做過上官的學生,畢竟沒有過多往來。上官儀是引領文風的大才,學生數不勝數,裴炎不算起眼。加之他出身貴族,家世顯赫,並沒有受到牽連。

他從袖籠內拿出一弔錢,遞給鄭氏:「今日來的匆忙,也沒多準備些,還請夫人不要嫌棄。」

鄭氏眉眼彎了一下,垂首微微搖頭:「我在宮中,用不了這些。裴御史還是留為己用吧。」

裴炎見狀,也不強求,只說:「夫人看看,還有什麼需要學生幫忙的。畢竟內廷深宮,我不便常來。用得上學生的地方,夫人儘管開口。」裴炎真真從那粗布衫下看出了這女人非同尋常。如今做了宮奴,少不得卑躬屈膝,忍飢挨餓,人的本性卻不會變。裴炎只覺得,若是給這女人換一身華服,這上官家的夫人,還是上官家的夫人。

「御史話說到這了,我的確有一事相求。」鄭夫人說着,回頭看了一眼小婉兒,「上官家世代詩書禮儀之家,我不想讓孩子做個目不識丁的女子。掖庭宮雖然有兩個宮教博士,只怕認得的字不比我多幾個,教授的多是琴藝歌舞,真正的藏書並沒有幾卷。我想,御史您——」

裴炎笑了笑,果然是上官家的人,不要他打點女官,求告宮人,換個清閑點的活計,只要他讓女兒讀書去。鄭夫人是名門閨秀,說話過分謙虛了,宮教博士認得的字若是比她多,也可以去考個明經科做官去。話說回來,雖然出不了宮,想讀書不容易,卻也有個法子。從高祖武皇帝開始,宮中就設有內文學館,專為宮女學文化而立,由中書省直接管理,聘請一位儒生授課。可惜那些宮女大多無意於文學,本來女子就沒有進士及第的權利,長於深宮,學再多的經史子集又能如何?不如多學些琴棋書畫、歌舞技藝來得實在些,碰巧被皇帝撞見了,沒準能飛黃騰達。因此這內文學館空有其名,一直門庭冷落。

如今執掌內文學館的,是一位范老先生,已經供職快四十年了,幾乎沒人能記起他。他整日不問世事,在館內鑽研文史,誰也不知道他到了什麼程度。裴炎一盤算,以他監察御史的身份,去求這個情,九成把握還是有的。他一口應承下來,叫鄭夫人放心。他說,上官家的孩子,以後便是他自己的孩子。這次不成,就再想想別的法子,一定要讓這女孩讀上書。這孩子身體里流着老師的血,必定不是個等閑之輩。裴炎若是袖手旁觀,豈不是浪費了一個可造之材,他自己也於心不忍。

鄭氏再三謝過,要跪下來叩拜。裴炎連忙扶起她,心中湧上一陣酸楚。這個女子,本應清冷高傲,不食凡塵,本應和丈夫神仙眷侶,恩愛有加。如今放下了一切,給別人倒屎倒尿,洗衣縫補。從前被羞辱,只有晚上一個人獨自流淚的份兒,時日久了,也學着宮人呲牙罵街,和鄉下來的村婦別無二致。只有現在,和他說話的時候,她找到了那個被她丟棄,被她遺忘的自己,眉間是優雅恭順。即使穿着粗布衣,膚色曬得暗沉,她也是上官夫人,不卑不亢,不爭不搶。裴炎從她眼睛裏讀出了這些,在心頭默默記下。

這個女人被生活磨出了兩幅面孔,即使外表淤泥遍佈,內心依然如蓮一般純凈。

[R1]其實是武器和儀仗啦,取其一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詩書大家才能勝任。

[R2]具體是何吃食,史書記載不詳,所以隨便寫了一下。

[R3]這是有記載的歷史事件,原文「此兒疑我」。

[R4]希望以後婉兒不要弄疼太平(老希望工程了)。

[R5]八品官員的常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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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兩章婉平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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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妝濃[太平公主×上官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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