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圖讖

第四節 圖讖

第四節圖讖

讖之由來甚遠。《說文》言部「讖,驗也,有徵驗之書」,此即今人所謂豫言。《淮南子·說山》曰:「六畜生多耳目者不祥,讖書著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賈生賦服鳥曰:「發書占之兮,策言其度。」策,《漢書》作讖,蓋是。足見讖為民生日用所資。王公大人,自亦不能獨異。《史記·趙世家》記秦繆公夢之帝所事,曰:「秦讖於是出矣。」《扁鵲列傳》亦記之,讖作策。此夢前知晉獻公之亂,文公之霸,襄公敗秦師於殽而歸縱淫,正所謂豫言也。《後漢書·張衡傳》:衡上疏論圖緯之虛妄曰:「臣聞聖人,明審律歷,以定吉凶,重之以卜筮,雜之以九宮,經天驗道,本盡於此。或觀星辰逆順,寒燠所由,或察龜策之占,巫覡之言,其所因者非一術也。立言於前,有徵於後,故智者貴焉,謂之讖書。」則讖之所資甚廣。《禮記·中庸》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此為古人信讖之原。蓋未審人事因果之理,以為凡事皆由前定也。秦、漢之世,流行不絕。秦始皇時有亡秦者胡之文。《漢志·數術略》:天文家有《圖書秘記》十七卷,蓋即其術。然其時言政事者尚不甚援讖。故張衡又謂「自漢取秦,用兵力戰,功成業遂,可謂大事,當此之時,莫或稱讖」也。至西京之末而其說驟盛。故衡又言「夏侯勝、眭孟之徒,以道術立名,其所述著,無讖一言;劉向父子,領校秘書,閱定九流,亦無讖錄;成、哀以後,乃始聞之」也。

或謂七略之中,既明有《圖書秘記》,安得雲向、歆閱定無之?而不知成、哀以後之所謂讖者,與前此之讖不同也。前此之讖,民間所行者無論矣,即如秦人所傳者,亦僅言一姓之事,此則總記歷代興亡。《論語·子罕篇·鳳鳥章》邢《疏》云:「鄭玄以為河圖、洛書,龜龍銜負而出,其《中候》所說:龍馬銜甲,赤文綠色,甲似龜背,袤廣九尺,上有列宿斗正之度,帝王錄紀興亡之數」是也。又前此單行,而此時則與緯相雜。緯多稱說經義,謂孔子不敢顯然改先王之法,陰書於緯,以傳后王,《禮記·王制正義》引鄭玄說。此仍襲口說流行之故智,以己之所欲言者,托之於孔子耳。《論衡·實知篇》曰:「儒者論聖人,以為前知千載,後知萬世,有獨見之明,獨聽之聰,事來則明,不問自曉,故稱聖則神矣。」其說具見《知實篇》。蓋時人之視聖人,皆以為神而非人,故可以讖托之也。是時所謂讖者,大抵皮傅字形,曲解文義,非復如前此之讖,有數術以為之本,故張衡譏其為「不佔之書」。衡又譏其「一卷之書,互異數事。徒采前世成事,至於永建復統,則不能知。又言別有益州,益州之置,在於漢世」。其為偽作,本顯而易見。然迷信者流,本無理可喻,故以是誑之而已足矣。

世皆以造讖為王莽罪,其實不然,後漢初之君臣,其造讖,恐更甚於莽也。光武之起兵,由李通等劉氏復起,李氏為輔之說。其即位,則以強華奉赤伏之符。皆見《紀》。祭告天地,皆援讖為言。見《續漢書·祭祀志》。用孫咸為大司馬,王梁為大司空,亦以讖文。見《後漢書·景丹王梁傳》。又謂元功二十八將,上應列宿。安帝永初六年(112)詔謂「建武元功二十八將,讖記有徵」,見《後漢書·馮異傳》。又《朱祐等傳贊》曰:「中興二十八將,前世以為上應二十八宿。」蓋自光武以來有此說。建武三十年(54),群臣請封禪,不許,三十二年(56),夜讀《河圖會昌符》,感其赤劉之九,會命岱宗之語,卒行之。見《續書·祭祀志》。桓譚上疏諫帝聽納讖記,帝不說。其後有詔會議靈台所處。帝謂譚曰:「吾欲讖決之,何如?」譚默然良久,曰:「臣不讀讖。」帝問其故。譚復極言讖之非經。帝大怒,曰:「桓譚非聖無法,將下斬之。」譚叩頭流血,良久乃得解。又問鄭興郊祀事,曰:「吾欲以讖決之,何如?」興對曰:「臣不為讖。」帝怒曰:「卿之不為讖,非之邪?」興皇恐,曰:「臣於書,有所未學而無所非也。」帝意乃解。其崇信之如此。讖文妖妄,豈有以中興之主而真信之之理?《儒林傳》:帝令尹敏校圖讖,又薛漢,建武初為博士,亦受詔校定圖讖。使蠲去崔發所為王莽着錄次比。敏對曰:讖書非聖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別字,有類世俗之辭,恐疑誤後生。帝不納。敏因其闕文增之曰:「君無口,為漢輔。」帝見而怪之,召敏問其故。敏對曰:「臣見前人增損圖書,敢不自量,竊幸萬一。」帝深非之。雖竟不罪,而亦以此沈滯。此事之處置,較之於桓譚,寬嚴則大異矣。然則譚之幾嬰不測,亦帝以他事不快於譚,乃藉此以挫折之耳。《竇融傳》:隗囂使辨士張玄遊說河西。融等召豪傑及諸大守計議。其中智者皆曰:「漢承堯運,曆數延長。今皇帝姓號,見於圖書。自前此博物道術之士穀子雲、夏賀良等建明漢有再受命之符,言之久矣。故劉子駿改易名字,冀應其占。及莽末,道士西門君惠言劉秀當為天子,遂謀立子駿。事覺,被殺。出,謂百姓觀者曰:劉秀真汝主也。」案《鄧晨傳》:王莽末,光武與兄伯升及晨俱之宛,與穰人蔡少公等燕語。少公頗學圖讖,言劉秀當為天子。或曰:「是國師公劉秀乎?」光武戲曰:「何用知非仆邪?」而強華所奉赤伏符亦曰:「劉秀髮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則劉秀當為天子之言,乃光武輩所造,而傅之子駿者。《公孫述傳》:述夢有人語之曰:「八厶子系,十二為期。」既覺,謂其妻曰:「雖貴而祚短,若何?」夫使述自造作,豈有以十二為期者?此言蓋亦漢人所附會。然則《述傳》謂述妄引讖記,其言又不讎矣。此皆後漢君臣,造作讖記,更甚於莽之徵也。而世皆以造讖為莽罪,侯之門,仁義存,豈不信哉!

《呂覽·觀表》曰:「聖人上知千歲,下知千歲,非意之也,蓋自有雲也。綠圖幡簿,從此生矣。」《淮南·俶真》曰:「洛出丹書,河出綠圖。」而《人間》曰:「秦王挾錄圖,見其傳曰:亡秦者胡也。」則以讖文附會圖書,亦由來已久。然以河圖洛書為有篇卷,則亦出後漢人附會也。《漢書·五行志》云:「劉歆以為慮羲氏繼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賜雒書。法而陳之,《洪範》是也。」又以初一曰醜行六十五字為雒書本文。足見劉歆所云河圖雒書,雖有文字,未成篇卷。乃鄭注《易大傳》引《春秋緯》曰:「《河圖》有九篇,《洛書》有六篇。」見《疏》。《說文》云:「河、雒所出書曰讖。」光武封禪刻石文曰:「皇帝惟慎《河圖》、《雒書》正文。秦相李斯燔詩書,樂崩禮壞。建武元年(25)以前,文書散亡,舊典不具,不能明經文,以章句細微相況,八十一篇明者為驗。又其十卷,皆不昭皙。」則八十一篇,實後漢初年所為,又其十卷,則其所欲去者也。張衡非讖最甚,而雲「河、洛六藝,篇籍已定,後人皮傅,無所容篡。」王充豈信讖者?乃曰:「神怪之言,皆在讖記,所表皆效。孔子條暢增益,以表神怪。或後人詐記,以明效驗。」《論衡·實知》。於八十一篇,皆不敢訟言其為偽,則以其由官定故也。《隋書·經籍志》曰:「《河圖》九篇,《洛書》六篇,雲自黃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別有三十篇,雲自初起至於孔子九聖之所增演,以廣其意。又有《七經緯》三十六篇,並雲孔子所作。並前合為八十一篇。」此說蓋即後漢初所造作也。《三國志·先主傳》:群臣勸進表曰:「《河圖》《雒書》,《五經》讖緯,孔子所甄,應驗自遠。」東京各事,殆無不以讖決之者。南單於、烏桓降,張純案七經讖請立辟雍。《後漢書》本傳。至封禪之後,遂立明堂、靈台、辟雍,宣佈圖讖於天下。見《紀》。曹充說顯宗制禮,引讖為言。

帝以其言改大樂官為大予樂。事在永平二年(59)。充子褒,章帝世正叔孫通漢儀,雜以《五經》讖記。定漢禮百五十篇。其後大尉翟酺、尚書尹敏奏其破壞聖術,宜加刑誅。和帝雖寢其奏,而漢禮遂不行,蓋亦知其矯誣矣。然樊鰷與公卿定郊祀禮儀,以讖記正《五經》異說;章帝行四分曆詔,亦引讖文;見《續書·律曆志》。其上明帝廟號曰「聰明淵塞,著在圖讖」;其重之也如此,皆光武輩之始作俑也。《隋志》云:「漢時詔東平王蒼正《五經》章句,皆命從讖。俗儒趨時,益為其學。篇卷第目,轉加增廣。言《五經》者,皆馮讖為說。惟孔安國、毛公、王璜、賈逵之徒獨非之,相承以為妖妄,亂中庸之典,故因漢魯恭王、河間獻王所得古文,參而考之,以成其義,謂之古學。當世之儒,又非毀之,竟不得行。」此說亦誤。所謂孔安國者,即《尚書》之《偽孔傳》,不足論。《毛詩》徒傳訓詁,不及義理,故不引讖。若賈逵,固明援讖文,以爭立《左氏》矣。世每以緯說多同今文,而為古文家開脫,其實此乃由造作之初,古文說尚未出耳。援讖文以媚世諧俗,兩家經師,固無二致矣。敢行矯誣,遂致誣及學術,亦可羞矣。世或以漢時之言陰陽災異者,與讖緯並為一談,其說亦非。觀張衡言夏侯勝、眭孟之徒,述著無讖一言;劉向父子,閱定九流,亦無讖錄;已可明之矣,此皆言陰陽災異者之大宗也。《李尋傳》:尋說王根曰:「《五經》六緯,尊顯術士。」孟康以《五經》緯與《樂》緯,張晏以《五經》緯與《孝經》緯釋之,殊誤。上下皆言天文,此語不得忽及經籍也。緯雖與讖相雜,然既援引經說,自仍足為考證之資。隋世一舉燔之,實為可惜。荀悅《申鑒·俗嫌篇》論緯曰:「以己雜仲尼乎?以仲尼雜己乎?若彼者,以仲尼雜己而已,或曰:燔諸?曰:仲尼之作則否,有取焉,曷其燔?」讖緯之為物,與其當分別去取,漢人早知之矣。夫以讖雜緯,固為亂經,然亦由新莽之造作,意欲以為革政之資,故必有取於緯。若使光武輩為之,則將有讖而無緯矣。後世讖文日出,更不聞復有所謂緯者,其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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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秦漢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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