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鼠良遇3

金鼠良遇3

傍晚,夜色凝成漆黑的墨,幾顆舒朗的星綴在空中。

蜀孑披月歸來,廟裏的燈火還亮着,一副瘦削的背影坐在供桌旁,手上縫補著一件單衣。

蜀孑嘶了口冷氣,下意識摸了摸臉頰。

易笙聽見腳步,回頭看過來,見是蜀孑,微笑着起身要幫他盛飯。蜀孑捂著臉蛋盡量避開易笙的目光,嘴裏咕嚕道:「你吃過就早點休息了,不必留我的,我回來弄也一樣。」

易笙擺碗放筷,這幾日他出去表演傀儡戲,但初來乍到,收入不多,所以每天只能買些便宜的蔬菜,吃些小米稀粥,好幾天沒見着葷腥了。他一向飲食清淡,倒不介意菜里沒油,就是對於剛大病初癒的蜀孑心裏抱歉,就在旁的地方多照顧一些。

易笙盛好了飯,在蜀孑對面坐下:「不妨事,我在縫衣服,正好等——你臉怎麼了?」

還是被他看到了。

蜀孑沒法再遮擋,只好放下手,露出左邊臉頰上一道沁血的傷口。傷勢不嚴重,就是位置討厭了點,要是養不好,八成得破相。

蜀孑在心裏問候了聲天君他娘。

這傷是揍阿釗時留下的,卻並非為阿釗所傷,那個混混這會兒恐怕還捧著滿嘴掉光的牙趴在水塘邊嚎哭呢。蜀孑是仙,下凡歷劫前簽了軍令狀,功成身退重返九重天前不能動用任何法術,更不能欺侮平民百姓,否則就得受罰。

臉上這道傷就是懲罰。

它在蜀孑揍完阿釗回來的路上自動長出,位置挑得尖鑽,偏往人門臉上爬,也是壞得夠陰的。

「沒事,打了場架而已。」蜀孑撒不來別的謊,只能差不多交代幾句:「那群地頭蛇平時橫行無忌,見我要走,恨我日後不能討了錢再孝敬他們,就打了一架……你別看我這樣,他們也掛了彩的,算扯平了。」

易笙與他本不是一路人,也沒經歷過那些打打殺殺。但這幾日相處中二人偶爾交談幾句,他能理解蜀孑說的那些遭遇,想了想,寬慰道:「既然出來了,以後也就不回去了。你……你後面有什麼打算嗎,還是想繼續乞討為生?」

蜀孑很想告訴他自己除了乞討外根本無其它路可選,這趟歷劫天君欽點的命盤就是要飯,除非歷劫結束,否則那隻破碗就得一直端下去,這身乞丐皮也永遠都別想扒下來。

「就……」蜀孑微頓,似乎也在找合適的措辭:「就先這樣吧。等把身體養差不多了,再把冬天挨過了,來年看看有什麼差事可以謀生。」

蜀孑吃完飯,易笙也縫完了衣。從荒宅帶回的包袱里沒什麼值錢家當,一床打滿補丁的被蓋和一身同樣打滿補丁的衣裳。蜀孑走到他的鋪蓋上坐下,將衣服疊好擺在「床」頭,又把被子鋪了,想起有什麼事沒做,正要起身,易笙已經端着他吃完的碗筷出去了。

土地廟外有個小院子,也破得不像樣,但院子裏有一口井,很慶幸還沒有干,每天都能打出水來。

蜀孑抱着手臂踱出步,易笙蹲在水井旁洗碗。

他眼睛不眨地注視着那個背影,總覺得哪裏說不上來的奇怪。他活了七百年,相識的、見過的人數以萬計,可從沒碰到過一個像易笙這樣的。你說他傻吧,他又並非那種單純的痴傻;你說他善良吧,這詞兒聽着又像在罵人。

他如此待我一個一窮二白的臭乞丐,圖什麼?

蜀孑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想了,蜀孑心大,沖易笙的背影喊了聲「又勞煩你了啊」。易笙忙得沒回頭,但聽聲音是不介意這麼辛苦付出的,道鍋里有熱水,讓蜀孑去洗把臉,早些睡吧。

蜀孑應了個「好」字,真抱着手回屋了。

秋日的白天開始變短,早上太陽也升得越來越遲。蜀孑作息跟着日頭走,每天睡到快近中午了才醒,睜眼時總能聞到淡淡的粥香,有時鍋里還會盛一隻剝了殼的白雞蛋。

他心安理得吃着不靠他買來的食物蔬菜,他不知道表演一場傀儡戲能掙多少錢,但看易笙每日出門回來都有收穫,應該混得不錯。

這天,吃飽喝足的蜀孑難得沒賴在廟裏曬太陽,拿着破碗帶上竹棒,晃晃悠悠往鎮里去。

芙蕖鎮在一片青山碧水間,這裏民風淳樸,物產豐饒,所以來這兒養老的乞丐一年多似一年。蜀孑還挑的之前一直盤踞的那面破牆,這裏原本每天都窩著七八個乞丐,但奇怪的是今天一個人影都沒見着。

他悠然自得的靠牆坐下,兩腿一支,破碗一放,閉上眼睛曬起了太陽。

想他當年自請競爭十二斗仙,最後過了天君殿選,被派下凡歷劫,干過多少苦累事,當乞丐絕不算最慘的。但吃苦受累他不懼,再苦再難還比得過蟹爪山上修行的那二百年?他只是不安。入主斗仙宮的名額只有十二個,但這一趟被天君派下凡的神仙至少過百,如此激烈競爭下,他還能心想事成嗎?

想起這些蜀孑就煩,連閉眼睡覺都沒了心情。他耳聰目明,恍然間聽到一聲清脆的「嘎嘣」,該是有人給他扔錢了——不多,一個銅板砸碗裏,連朵浪花都激不起。

蜀孑沒睜眼,就著這動靜琢磨起自己今後的未來。易笙那句無心的話問得沒錯,他後面難道還要這麼繼續沿街乞討當個臭要飯的下去?歷劫也有終點,什麼時候是個頭?這回結束后還有沒有別的劫數,天君該把他們召回去宣佈結果了吧?

日頭開始西沉,離晚飯還有一小段時間。蜀孑突然想回去做飯,他手藝湊合,這段時間一直是易笙照顧吃喝,連洗完澡換下的衣服都不嫌棄的代他洗了,說什麼他身體還沒好痊,碰不得冷水,反正洗一件也是洗,洗兩件也是洗,就別都沾手了。

占人家那麼多便宜,做頓飯回報一下也是應當。蜀孑這麼想着,收了破碗和四個銅板,先拐去菜場提了兩根蘿蔔一把蔥,廟裏還有一點剩的野蔬,混巴混巴弄個湯,晚飯就這麼對付一頓。

回程的路要經過街心一座石橋,蜀孑一路晃過來,剛走到橋頭,耳邊一段細細綿綿的唱腔傳來,唱的字詞一時分不清,但能確定這聲音很熟。

蜀孑不自覺的快走了幾步,剛上橋頭,視線里一群看客圍成個半圓的圈,把正舉著木偶的易笙圍在中間。易笙臉上表情生動,與他手裏的提竿木偶融為一體,木偶在笑,他唱得也笑;木偶拭淚啜泣,他的眉也緊鎖不展。

蜀孑停下了腳步。

之前總覺得易笙只是長得好看,卻不想他唱起戲來更是妙哉。他平時聲音清清亮亮,反串起女聲卻格外柔婉,台下觀眾們聽個熱鬧,也有慷慨解囊的。蜀孑站的位置偏,能看到周圍人捕捉不到的角度——傀儡美目流動,顧盼生輝,舉着它的易笙一顰一笑,一嗔一罵,都是眼中秋波流轉,不輸那塗脂抹粉的木偶半分。

這回蜀孑是真看呆了。

原來男人……也可以美得如此攝心掠魄。

這認知徹底顛覆了他對世間男女一貫的印象,他並不討厭一個男人可以比姑娘家還嬌弱嫵媚,儘管只是在唱曲的那麼短短一瞬的工夫里。而且說到唱曲,孔暄身為天庭御樂司首席樂神,吟歌起舞的時候比易笙拿捏多了,有回為了博天君一笑,不惜連女裝都扮上,九重天上上下下笑得人仰馬翻,這事到現在都還在天界流傳不衰。

然而彼時孔暄的女氣和此刻易笙的柔媚又好像不是一回事。嚴格說起來,易笙似乎只有在舉著木偶的時候才將自己化作女子,與傀儡共情,視己身為彼身。

一曲摺子戲還在演繹,提竿所牽的美人木偶聯動情節,引人入勝。蜀孑提着蘿蔔打了兩個響指,搖頭晃腦踏着曲調信步離去。

傍晚易笙回來,剛進院子就聞到一陣飯菜香,不禁詫異,駐足在門口愣了片晌,這才抱着木偶跨進屋。

蜀孑已經擺好碗筷,火堆架在矮桌旁,這樣飯菜能保著溫。這裏一應物品都是現成,碗來自裝貢品的深碟,筷子是易笙拿竹段削的,洗衣的木盆由隔壁一個鶴髮老翁贈送……總之日常生活算有保障,蜀孑覺得比窩囊在荒宅的那段日子要好上一百倍。

「回來啦?洗手吃飯。」蜀孑開鍋盛飯,臉上掛着藏不住的笑。

這是他下凡以來初次進廚房做飯,之前一個人獨居九重天,除了孔暄外還沒人嘗過他的手藝,如今重出江湖,心裏忍不住雀躍,只等著易笙嘗完好好誇個幾句。

易笙也有些驚喜,他沒想過乞討為生的蜀孑竟會做飯,而且看桌上一菜一湯,雖然味道暫不知曉,但色澤合宜,香味也撲鼻,想來定是好吃的。

「有勞你了。」易笙心中欣喜,蜀孑給他盛飯拿筷:「有什麼勞啊,我都吃你用你這麼多天了,厚著臉皮心安理得,不也沒跟你客套拘禮么。」

「那不一樣,」易笙接過碗筷,模樣挺認真地道:「你身體剛好,本該好好休養。我白天出去賣藝,多少能掙些錢,你在這裏不過是添副筷子的事,不必覺得欠了我的。」

蜀孑耳朵里聽着這些話,心道可真是個憨憨的呆善人,多我一張嘴就得多吃一碗飯、多花一文錢,你那錢如此辛苦才掙來的,自己留着不好么——對啊,給自己留着,有空了去裁身新衣裳,或是給那床薄被子再充點棉。有次夜裏醒來,蜀孑記得清楚,易笙蜷縮在他不比衣服厚多少的被子裏,貓兒似的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分明是冷的。

想到這裏,原本掛在嘴角的笑意忽然淡了下去。蜀孑端碗不語,易笙倒沒察覺出什麼,一邊吃菜一邊品鑒,真疊口不絕的稱讚了好一番,聽得蜀孑五味雜陳,之前期待的褒獎都悄悄變了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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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變味呢?emmmmm……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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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斗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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