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者(選章)4

天行者(選章)4

張英才拿上洗漱用品,走到學校旁邊的一條小溪,掬了一捧水潤潤嘴,將牙刷擱到牙床上帶勁地來回扯動。忽然感覺身邊有人,一看是孫四海。孫四海提着一隻小木桶來汲水,舀滿后並不急着走。

孫四海說:「你不該動那鳳凰琴。」

張英才沒聽清:「你說什麼?」

孫四海又說了一遍:「我們是從不碰鳳凰琴的。」

張英才想再問,忙用水漱去嘴裏的白沫。孫四海卻走了。

早飯仍然在余校長家吃。說是早飯,也就是將昨夜的剩飯加上青菜一起煮,再放點鹽和辣椒壓味。沒有菜,有的學生自己伸手到腌菜缸里撈起一根白菜,拿在手裏嚼著。另外一個學生再伸手時,撈了幾下也沒撈著,缸太大,他人小夠不著缸底,就生氣,說先前的學生多吃多佔,他要告訴余校長。張英才站在他們中間勉強吃了幾口,就走了出來,回到房間摸出兩個皮蛋,揣在口袋裏,又到溪邊去。他倒掉碗裏那些豬食一樣的東西,刷乾淨后,坐在水邊的青石上剝起皮蛋來。一邊剝一邊哼著一首歌,剛唱到「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一隻影子落在他的臉上。

張英才吃了一驚,沖着走到近處的孫四海大聲說:「你這個人是怎麼了,陰陽怪氣的,像個沒骨頭的陰魂。」

見滾落到溪水中的是只皮蛋,孫四海也不客氣地道:「我也太自作多情了,見你吃不慣余校長家的伙食,就留了幾個紅薯給你,沒料到你自己備有山珍海味。」

孫四海把手中的紅薯往地上一扔,拔腿就走。

張英才撿起紅薯,來到孫四海的門口,大口大口地吃給他看。孫四海見了不說話,只顧埋頭劈柴。紅薯吃光了,張英才只好去開教室的門。

孫四海在背後叫:「張老師,今天的課由你講。」

張英才毫不謙虛:「我講就我講。」連頭也沒有回。

山裏的孩子老實,很少提問。孫四海從頭到尾都沒來打照面。張英才也一點不覺得慌張。上了講台,先教生字生詞,再朗讀課文三五遍,然後劃分段落,理解段落大意,課文中心思想,最後是用詞造句或模擬課文做一篇作文。上學時,老師教他們的那一套,他記得。余校長在窗外轉過幾回,鄧有米裝作來借粉筆,進了一趟教室,離開時還小聲說:「張老師真是得了萬站長真傳。」

放學后,張英才看到孫四海一身泥土,從後山上下來,鑽到屋裏燒火做飯。他也尾隨着進了屋。

見孫四海還是不理不睬,他訕訕地說:「孫主任,我來你這兒搭夥,行嗎?」

孫四海冷冷地說:「我不想拍誰的馬屁,也不願別人說我在拍誰的馬屁。你也沒必要和人搭夥,在自己屋裏搭座灶就成。」

張英才說:「我不會搭灶。」

孫四海說:「想搭灶?我和五年級的葉碧秋說一下,她父親是個砌匠,可以隨叫隨到。」

張英才說:「這不合適吧?」

孫四海說:「要是你自己動手做,那才真不合適,家長曉得了會認為你瞧不起他。」

說着話旁邊來了一個女孩。女孩長得眉清目秀,挺招人喜愛,身上衣服雖然也補過,看起來卻像天然的。女孩笑一笑,徑直到灶后幫忙燒火。

張英才問:「這是誰的女兒?」

孫四海答:「她叫李子,她媽媽就是王小蘭。」

由於聽鄧有米說過孫四海與王小蘭的事,見孫四海這麼直爽,張英才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他轉過話題說:「灶沒搭起來,我就在你這兒吃,你攆不走我的。」

孫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壞了,說:「讓你抓住把柄了。先說定,灶一做好就分開。」

張英才連忙點點頭,孫四海正在切菜,吩咐李子給鍋里添一把米。

吃飯時,孫四海和李子坐在一邊,張英才越看越覺得兩人長得極像。他記起五年級的學習欄里,有篇被當成範文的作文好像是李子寫的,便端著飯碗走過去,一看果然沒錯,作文題目叫《我的好媽媽》。

李子寫道:

媽媽每天都要將同學們交到我家的草藥洗凈曬乾,再分類放好。湊成一擔,媽媽就挑到山下收購部去賣。這是孫老師與媽媽商量好的,用同學們交的草藥,換每年要用的新書。山路很不好走,媽媽回家時身上經常是這兒一塊血跡,那兒一道傷痕。今年天氣不好,草藥霉爛了不少,收購部的人不是扣秤,就是壓價,新學期要到了,仍沒湊夠給班上同學買書的錢,媽媽後來將給爸爸備的一副棺材賣了,才湊齊錢,交給孫老師去給同學們買書。媽媽的心很苦,她總怕我大了以後會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證,可她總是搖頭,不相信我的話。所以,我每天都在下決心,為了不讓媽媽將來還要受苦,我一定要好好讀書,為將來報答媽媽打下良好基礎。

張英才看完后,沒有回到孫四海的屋裏,孫四海喊他送碗去洗,他才從自己屋裏出來,碗裏盛着剩下的八隻皮蛋。他要李子放學后將皮蛋帶回去交給媽媽,並轉告說有個新來的張老師問她好!李子不肯接。孫四海在一旁開口,讓她拿着。李子說自己代媽媽謝謝張老師時,張英才忍不住用手在她的額上撫摸了幾下。

下午是數學課。張英才先不上數學,他將李子的作文抄在黑板上,自己大聲朗誦一遍,又叫學生們齊聲朗讀十遍。意思是讓低年級同學看到高年級同學的學習精神。學校教室破舊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語文,下午上數學,這是全校統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讀語文時的吵鬧聲,干擾上數學課所需要的安靜。三年級的大聲讀書聲,攪得別的年級不得安寧。鄧有米跑過來,想說話,看到黑板上抄的作文,就一聲不吭地回去了。余校長沒進教室,就在外面轉了兩趟,也沒說什麼。

放學后,笛聲又響了起來。老曲子,《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張英才站在一旁用腳打着拍子,還是壓不住那節奏,那旋律慢得彆扭,他不明白,兩位私下較勁的老師,只要是吹笛子,就會配合得天衣無縫!後來,他乾脆就著這旋律朗誦起李子的作文來。他的普通話很好,在這樣的傍晚里又特別來情緒,讓孫四海的眼睛完全潮濕了。

舉行完降旗儀式,張英才攔住鄧有米問:「鄧校長,李子的這篇作文你認為寫得怎麼樣?」

鄧有米眨着眼睛回答:「首先是朗誦得好。作文嘛,孫老師是教導主任,你說呢?」

孫四海一點不迴避:「一個字:好!」

鄧有米逼問一句:「好在哪裏?」

孫四海答:「有真情實感。」

余校長這時走過來打圓場:「孫主任,你窖茯苓的那塊山地的排水溝還是不行,雨大一點就有危險,會將香木衝出來。」

孫四海說:「山地底下太硬了,挖不動,我打算叫幾個學生家長來幫幫忙。」

余校長說:「也好,我那塊地的紅薯長得不好,乾脆提前挖了,讓學生們嘗個新鮮。家長們來后,叫他們順便把這事做了。鄧校長,你家有什麼事沒有?免得再叫家長來第二次。」

鄧有米說:「我說過,我們又不是舊社會教私塾的先生——」

孫四海不等他說完,扭頭就走,還將笛子裏面的口水狠狠地甩得老高。

李子回家去了。她家離學校不遠,沒有在余校長家住宿。張英才蹲在灶后燒火,幾次想和孫四海說話,但見他滿臉的沉重就忍住了。直到吃飯時,兩人都沒開口。一頓飯快吃完了,油燈火舌跳了幾下。余校長的兒子余志鑽進門來。

「孫主任、張老師,我媽頭痛得要死,我爸問你們有止痛藥沒有,想借幾粒。」

孫四海說:「我沒有。」

張英才忙說:「余志,我有,我給你拿去。」

回到屋裏,他將預防萬一的一小瓶止痛藥,全給了余志。

夜裏,張英才無事可干,又擺弄起鳳凰琴。偶然地,他覺得有些異樣,琴盒上寫的「贈別明愛芬同志並存念」,與「一九八一年八月」這兩排字之間,有幾個什麼字被別人颳去了,一點墨跡也沒剩,只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鳳凰琴搬到月亮地里,試着彈了幾下。月光昏昏的,看不見琴鍵上的音階,彈出來的聲音有些亂七八糟。他索性就用鋼筆帽猛地撥動琴弦,發出一陣陣刺耳的和聲。

忽然間,有女人在余校長屋裏發出一聲尖叫。

那些在余校長家寄宿的學生驚慌失措地鬧起來。

張英才快步過去,見大門閂得死死的,敲不開,他就叫:「余校長!余校長!有事嗎?要人幫忙嗎?」

余校長在屋裏答:「沒事,你去睡吧!」

張英才趴在門縫上,聽到余校長的妻子在低聲抽泣著,那情形倒是安靜下來了。他繞到屋后,隔着窗戶對屋裏的學生們說:「別害怕,我是張老師,在替你們把守窗戶呢!」剛說完,山坡上就亮起了兩對綠色的小燈籠。他咬緊牙關忍着沒有驚叫,腳下一點不敢遲疑,飛快地跑回自己屋裏。

進屋了,他才記起,慌亂之中將鳳凰琴忘在外面。

張英才不敢開門出去。好在一看就明白鳳凰琴不是高級樂器,露一夜也不要緊。

之後張英才就開始捉蚊子,準備睡覺。山上的蚊子多,雖然先前用蒲扇將蚊帳里的蚊子往外扇過,還是有不少漏網的。張英才端著煤油燈,用燈罩上方的熱氣去灼烤躲在蚊帳四角的蚊子。被灼烤到的蚊子,穿過燈頭上的火舌,掉在燈罩與燈頭的結合處,等到張英才再也找不到蚊子時,那一帶已被蚊子的殘骸堆滿了。張英才將煤油燈燈捻往回擰到最小的位置,然後放回到桌面。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手臂涼絲絲的。他想父母這時一定還在乘涼,大山窩裏就只有這點好處,再熱的天也熱不著。

也許是不習慣沒有電燈,張英才雖然困,卻睡不穩。迷糊中,聽到窗口有動靜,睜開眼睛,正好看到一隻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搖晃,像是小時候聽大人講的故事裏鬼怪要抓人魂魄的樣子。

張英才身上的汗毛一下子豎起幾寸高,枕邊什麼東西也沒有,只有那本平時連折一隻角都捨不得的小說,他抓起來就朝那隻手砸去。有蚊帳擋着,根本砸不到那隻枯白的手,只是將它嚇得哆嗦了一下。

「張老師別怕,我是老余呀。見你燈沒熄,想幫你吹熄。睡著了點燈,浪費油,又怕引起火災。學生們交點學雜費不容易呀!」

一聽是余校長,張英才就沒好氣了:「這大年紀了,還鬼鬼祟祟的,叫我一聲不就行了!」

余校長理屈地回應道:「我怕耽誤了你的瞌睡。」

余校長走後,張英才剛尋到舊夢,沒想到他又在窗前鬧起來,叫得有些急:「張老師,趕快起來幫我一把。」

張英才煩躁地說:「你家水井起火了還是怎麼的?」

余校長說:「不是的,余志他媽不行了,我一個人動不了手。」

張英才一聽,趕忙爬起來,跟着余校長進了他妻子的房。前腳還沒往裏邁,後腳就想往後撤。明愛芬光着半個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余校長說:「張老師,實在無法,就委屈你一回!」

張英才看看無可奈何了,只有進去。

明愛芬的鼻子裏只有出氣沒有進氣,臉色憋得像只紫茄子。余校長斷定有東西憋在喉嚨里,說她以前就吞過瓦片、石子和小磚頭等東西。

張英才表情愣愣的,心裏在想,這女人真命賤,想尋死都想到這種分上了。轉過來又想,這女人真命大,換了別人,早就將自己弄死了。

余校長和他商量了一下,決定一個人扶著明愛芬,另一個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讓她吐出什麼東西來。明愛芬大小便失禁,平時擦洗得還算乾淨,經過如此鬧騰,早已髒得出奇。余校長習慣了,就上去扶,露出後背,讓張英才拍。張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幾下沒效果。余校長就叫他在床沿上練練。張英才連連拍幾下,余校長都不滿意,要他再加一倍以上的力氣,同時在心裏將明愛芬當成殺父的仇人或者奪妻的情敵。張英才沒有這兩種體會,但他想起了藍飛,若不是橫里冒出藍飛,自己如何會到這種鬼地方哩!他一橫心,要朝搶了好去處的藍飛下黑手,一掌擊下去,整張床都晃動了。

余校長說:「對了。非要這樣才能拍出來。」

張英才揚起手臂,看準明愛芬的後背,閉上眼睛,猛地拍下去。只見明愛芬的脖子一下子梗得老長,哇地吐出一隻小瓶子。張英才認出來,正是天黑時,余志去借葯,自己拿給他的那一隻。

明愛芬本來就奄奄一息,經過如此長時間的折騰,稍稍喘了兩口氣便睡過去了。她喉嚨一咕噥,還說了句夢話:「哪怕我死了,也要到閻王那裏去轉正。」

出了明愛芬的屋子,余校長進到男生睡覺的屋子,將余志拉到堂屋,打了幾巴掌,罵他死不開竅,又將不該給的東西給了明愛芬。余校長的樣子很兇,下手卻不重。余志認了錯,余校長就將他送回去,並對幾個被吵醒的學生說:「沒事,明老師又鬧病了,大家安心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升國旗呢!」

一場虛驚之後,他倆站在月亮下說了一會兒話。

余校長向張英才解釋,他家過去發生這類事,從不請別人幫忙,這兩年身體越來越虛,從前一隻手就能做的事,現在用兩隻手還不一定管用,不得已才上門請他幫忙。張英才很奇怪,怎麼過去不叫孫四海幫一幫。余校長說,只要孫四海的門是關着的,自己就不去打擾,怕碰見不方便的事。說完這話,余校長又趕緊聲明,孫四海是少有的好人。張英才請他放心,孫四海的事自己任誰也不告訴。張英才又追問鄧有米為人怎麼樣,余校長表態說,鄧有米和孫四海只是性格不同,其實都是一個頂一個的好人。

張英才說:「你果真是和事佬一個。」

余校長有些緊張:「是不是萬站長告訴你的?」

張英才供出鄧有米。余校長聽了反而高興起來。

「我怕他會對我有更大的意見哩!」

張英才趁機問:「那隻鳳凰琴是誰送給明老師的?」

余校長嘆了一聲:「我也想查出來,可明老師她死也不肯說。」

張英才不信:「你倆一直以學校為家,怎麼也不清楚呢?」

余校長說:「我比她來得晚,最早是她和萬站長兩個。之前,我在部隊當兵。」

張英才有些相信。分手后,他到操場上將鳳凰琴拿回屋裏,才發現,幾根琴弦都被人剪斷了。張英才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好好一隻琴,又沒有妨礙誰,為何要將它弄成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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