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歌唱》後記:寫給我的工人兄弟

《寂寞歌唱》後記:寫給我的工人兄弟

從十八歲那年開始,我在英山縣閥門廠當了整整十年工人,從拿二十元工資的學徒工干起,一直到晉陞為三級車工,雖然後來做過車間副主任和廠辦公室主任,但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那幾年三班倒的車工生活。由於自己的技術是優秀的,干維修活的時候佔多數,更多的男車工成年累月都在滿身油污地同沉重的鑄鐵閥門搏鬥。那段青春雖然遠去,卻沒有逝去,每當自己在城市裏看到或聽到我的工人兄弟的有關消息時,甚至遇到靜坐於街道上、市府前的工人隊伍時,那些陌生的面孔中透射出的熟識的忠誠和勤勞光彩,都讓我感到難以言狀的揪心,特別是那種光彩被壓抑和無奈半掩半遮時,更是如此。

我當工人的最後幾年,有幸趕上了工廠實行改革的日子。當時大家都挺浪漫的,看着工資飛快增長,獎金逐月增加,都以為日子會越來越好。日子越來越好的確實大有人在,工人兄弟卻不在此列。當我聽到我的那些工人兄弟的實際工資比前幾年下降許多時,眼前頓時閃現出一個個熟悉的面孔,那位被車床絞斷胳膊的女師姐,那個被鐵屑弄瞎了眼睛的小師弟……他們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那麼一點錢怎麼可以活下去哩!

記得當時廠里的一位工程師就強烈地批評過廠長責任制及承包制,他的理由是如果企業攤上一個混賬廠長,那麼這家企業就會完蛋。實際上,今天不少企業的許多困難都是幾任的承包者一點點地積累起來的,以至才有今日的積重難返。當初,大家都為「一個能人能救活一個企業」而歡欣鼓舞。現在,許多的工人兄弟都在為一個所謂的能人也能搞糟搞亂搞垮一個企業,孤獨地背負着艱難。也許這是又一沉重的代價!將鳳陽農民創造的農業生產承包方式引入意欲走向現代化的工業生產中,這是否還是以農業的方式、農民的意識來引導中國工業革命前進的步伐,最終引導成為誤導哩!我的那位工程師工友,曾經預言:早點實行股份制,工人兄弟們還能獲得他們作為企業主人的一些利益,等到企業被少數人掏光了,工人兄弟們一輩子的希望也就變得渺茫了。

以上這些,就是我的長篇新作《寂寞歌唱》的寫作背景,在一九九六年八九月份武漢最難熬的酷熱里,我在自己那間簡陋但有空調的房間里以每日八千到一萬字的速度寫作著。隔着一層地板,我的樓下便是某些人能夠全心全意享受的桑拿按摩場所,在那裏出入的人中絕沒有我的工人兄弟,但為這些人服務的卻有工人兄弟的姐妹家人!那一陣子我感到自己的筆尖在滴血。

長篇新作在《小說家》發表后,南京一所大學專門派人到天津,從雜誌社裏買走六百本雜誌,作為學生們的閱讀參考書。還聽責編說,雜誌在印刷時,印刷廠的工人就從生產線上取走相關印張,裝訂成冊,在工人中間流傳。

今天,我們是不是應該重新思索一下「誰養活誰」的問題:是作為能人的老闆養活了工人,還是流血又流汗的工人硬撐著大廈之將傾!不少人喜歡《寂寞歌唱》這個書名,我自己也很喜歡,它的確勾出了我的工人兄弟眼下所處的生存狀態。無論如何他們都是用心在歌唱,他們歌唱的是自己畢生為之營構的曾經光輝照耀的事業與理想。而那些在豪華歌廳中,有奢侈放蕩的舞步相伴的歌唱,對我們共和國來說更多是一種腐蝕與罪惡。這已不是一種歌舞昇平的虛假繁華了,在我們的企業、我們的工人兄弟正苦苦地在困境之處掙扎時,這是意欲斷送共和國前程的挑釁!

當我寫完這部書的第二天突然病倒時,我第一次感到死亡的威脅。不過死亡的挑釁很快就被擊退了,大夫說心臟的毛病是勞累引起的,是功能性的。我祈禱工人兄弟們遇到的困難也是功能性的,挺一挺,對症吃點葯后好日子還會有的!

一九九七年一月於漢口花橋臨時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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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醒龍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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