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含天憲

口含天憲

在覆滿霜雪的李樹底下,一隻白尾鷂在左右踱步,很是懈意。

在棘宮的蕺室,斑駁的陽光從牖外投放進來。

推開兩扇木門,穿戴上火狐皮毛製成的衣裳,婦鬼羋娍邁出腳步,預備要由王邑到達好邑,拜訪婦好大人。

那一隻白尾鷂見是婦鬼大人來臨,撲凌撲凌地搧起翅膀飛上天空。

正值冬日,好邑披上一層又一層的冰華,恰似裝有銀栗的玻璃球,特別吸引人類前來駐足觀賞。

在翠宮的珠室,有一金簍里裝滿了處於燃燒狀態的竹片,放在地上,溫暖了內屋。

婦好子嫦以手擦拭牡契,牡契是王弟贈予她的權力瑞令,必須得仔細保管,方能對得起王弟的信任和託付。

正當她凝神擦拭牡契之時,一名女性小臣走進來通報道:「婦好大人,婦鬼要來求見您。」

「請婦鬼大人進來吧。」子嫦頗有疑惑:「過一段時間快要籌備膍胲祭祀先祖先妣了,阿娍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拜訪我了,現在究竟有什麼事要向我傾訴?」

「唯。」那一名女性小臣便領諾而去。

少頃,婦鬼羋娍噔噔噔地跑了進來,依舊是頭頂一項金制雙牛角冠。

跪坐在鼬毛席子之上,子嫦等待婦鬼前來。

只見羋娍雙眼紅腫,雖然穿戴得華美,卻是說不盡的恓惶。

子嫦關切地問道:「阿娍,怎麼了?為什麼滿臉的愁苦?」

「你知道嗎?」羋娍的聲音悲悲戚戚:「王上要讓我的兩個阿囝迎取蠻夷之女,我的兩個孩子雖然是庶出,卻也是錦繡堆中成長起來的富貴王子,怎麼能迎取蠻夷之女?」

從席上站起來的子嫦輕按婦鬼的肩膀,說:「你先坐下來慢慢講。」

婦鬼羋娍便隨同婦好跽坐在鼬毛席子之上。

婦好子嫦憐憫地說道:「王上生性固執,唯有父干能夠開解王上。王上是經過深謀遠慮才定下的決策。阿郊與阿洪迎取蠻夷之女又有何不可?還能鎮撫蠻夷哩。」

「鎮撫蠻夷,選誰不行,偏偏要選上我的孩子。」羋娍幾欲咬碎銀牙:「還偏偏就把我的兩個孩子拿來鎮撫蠻夷。」

兩名女性小臣各自端來一碗蓬籽苗薑桑葚果茶,直接放在櫸木鋪成的地面上。

由於口渴,子嫦拿起果茶就喝,方才說道:「你我也算是多年的至交了,如果你實在想讓王上改變主意,我可以為你討麵皮。」

羋娍由憂轉喜道:「多謝婦好大人!」

子嫦喟嘆道:「我又何嘗不是寥寞一個人呢?」

「這話從哪裡說起?」羋娍納悶地問道:「阿嫦身為祭祀大母神的首席巫師又有什麼寥寞?」

子嫦長吁一口氣,眉間的愁緒恍似輕煙,似散未散,說:「在外界的人看來,我和阿啟從小到大耳鬢斯磨,自然是膠漆融洽。」

羋娍連忙追問道:「我看微侯待你可是非常體貼,最近出了什麼事?為什麼讓你也有了苦惱?」

「雖然從前阿啟和我膠漆融洽,但是最近幾年阿啟似乎更偏向婦周。」子嫦抱怨道:「這一個月總共才三十天,阿啟才來過兩次。也不知道是不是老而彌篤,阿啟現在願意在婦周家裡吃飯。」

羋娍勸慰她道:「興許是婦周給微侯灌了迷惑湯。」

「據我所知,阿笙是一位蕙心紈質的主婦。」子嫦立即反駁道:「在微邑,阿笙作為一邦女君,惠撫邑眾,千民咸仰。」

「知人知面不知心。」羋娍愾憤地說道:「婦周指不定是在邀買人心。」

子嫦瞅她尚未動用地上的陶碗,說了一句:「你從進門到現在,還沒喝過一口茶,快喝茶吧,要不然果茶可就涼了。」

光顧著發泄怒火,卻忘了給自己一口水喝,聽聞婦好所言,羋娍連忙端起地面上的一碗果茶吃食。

甜滋滋的蓬籽苗薑桑葚果茶剛一入口,頓覺齒頰生香。

子嫦微笑地說道:「阿笙乃是情恕理遣之人,你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倒是我有錯了。」羋娍運用小勺吃食陶碗里的蓬籽,說:「你這裡的果茶滋味獨特。」

子嫦向她問道:「王上給阿郊和阿洪擇取哪一位大方之家?」

「是……是……」羋娍再一次幾欲咬碎銀牙:「王上為阿郊與阿洪分別擇取了滿國公女與越國公女。」

「哦?」子嫦一時愣怔,說:「滿國與越國皆是羋姓,乃爾同姓。阿娍,讓阿郊和阿洪迎取你的內侄又有何不可?滿邦與越邦同為千年舊邦,也算是大方之家。」

「遠親不若近鄰。」羋娍胸膛之中充滿焦慮,說:「我鬼國乃是公爵,而滿國與越國俱為子爵,阿郊與阿洪乃是今王之子,哪能迎取蠻夷之女?」

婦好子嫦也是一位母親,很能理解婦鬼的處境,說:「十月懷胎,三年哺乳。哪一個為人母都希望息男能夠迎取擁有鐵壁銅山之勢的邦媛。」

「就是,就是。」羋娍請求她道:「希望婦好大人能為我向王上討麵皮。」

子嫦微蹙眉頭,說:「只是王弟口含天憲,要王弟改變主意難於上天梯。」

「請婦好大人為我討麵皮。」羋娍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滿是煌灼,說:「讓我所生的兩個孩子迎取蠻夷之女無異於流放到瘴癘之地。」

子嫦從地面上端起一碗果茶,喝了一口,方才說道:「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我盡量去勸服王上。」

羋娍苦笑道:「有勞阿嫦了,過兩天,我會命令使者給婦好大人送來十枚金貝。」

在風雪當中的桐宮由於有瓦片在上,能夠承受從天上飄落下來的冰華。

在青室,鏤空香爐當中存放著龍腦香,純粹的清幽之香充塞內屋。

剛批閱完關於國計民生的文書,商王授就命令小臣換上一張乾淨的案幾。

重新換上一張乾淨的案幾,擺上黃澄澄的麥煎。

一排編鐘統共九枚,各個金光閃亮,以槌擊之,發出的聲音純粹而渾厚。

除了麥煎,還有庖湯和炮格,面對著這一頓豐盛的早餐,耳聽金鐘之鳴,商王授很快就把案几上的珍饈吃干抹凈。

諸多的侍從又為王上換上一張乾淨的案幾,案幾之上擺放著適宜消遣的冊簡。

此時,一名女性小臣走至王上跟前,輕聲通報:「婦好大人求見於您。」

商王授下達命令道:「宣婦好進殿。」

「唯。」那一名女性小臣領諾而去。

少頃,青室之中就出現綽綽約約的白色身影。

剛一出現,婦好子嫦就朝他喊道:「王上,你待阿娍未免太過不公了。」

子授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說:「阿姊,請先坐下吧。」

侍女拿來一筵貂絨,子嫦就席而坐,看向王上,說:「阿弟,阿娍作為鬼國公女,跟隨你多年,為你孕育了兩名男嗣,你為什麼要薄待阿娍?」

子授訕笑道:「我哪有薄待婦鬼?」

「還說沒有薄待?」子嫦怒問道:「那為什麼讓婦鬼所出的阿郊與阿洪分別迎取滿國公女與越國公女?」

子授臉上滿是厭煩的神情,說:「這是我的家事,請婦好大人避席而出。」

「朋友有難,我得來做辨客。」子嫦嘆了一口氣,說:「我跟阿娍相識已久,非常明白阿娍心中只有你。」

從席上站起身來,子授愾憤地說道:「你想得太過簡單,我看婦鬼心中還有私利,會以私犯公。阿姊,你知道嗎?阿聖作為小王,不知是哪裡得罪了婦鬼,婦鬼竟然施展毒蠱之術,導致阿聖被魘魔鎮壓。」

「這……」子嫦面露為難之色,說:「我在王邸之外,已是多日,不曾聽聞王邸是非。」

子授不知不覺握緊了拳頭說道:「阿聖是我所選定的王儲,是王后所出之子,豈能有絲毫閃失?阿聖在襁褓之中的時候,我就決定讓阿聖享受這世間的玉堂金馬。」

瞧到王上握緊拳頭,婦好子嫦向來懂得察顏觀色,轉而採取迂迴戰術,說:「雖然母親有過錯,但阿郊與阿洪也是你的血脈,切勿薄待。滿國與越國俱為斷髮文身之鄉,所出邦媛蓋為樸拙,實在難以匹配大邑商的王子。」

「這世間有許許多多的女子資質,雖然有千差萬別,但是都可以通過教導融入夫家。居移氣,養移體,滿國公女與越國公女到達大邑商,請來傅姆教導滿國公女與越國公女即可。」子授此時把拳頭握得更緊,說:「我已經下達彩禮至於滿國與越國。」

「既然王上已經拿定主意,滿侯與越侯也已經收到王上的彩禮,我再多講也無益了。」瞧見王弟如此激忿填膺,子嫦胸膛之內的心臟跳動得厲害,說:「我先告辭了。」

年輕的時候,商王授與婦好子嫦有過肌膚之親,有過溫存的時刻,彼此都很熟悉對方的身體。因此,每當瞅到王弟震恚的場面,子嫦就知道要順從王弟至高無上的意志,方能得到王弟的器重,畢竟王弟英智非常嘛。

子授滿意地說道:「阿姊返回好邑,我會派遣使者給阿姊送去二十枚金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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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之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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