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別
其實都不必嘗,拿到手中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裡頭是加了東西的。
茯苓餅本身香味極淡,大多只有一點糯米與桂花的清香,近乎無味。
但棠音帶來的這一碟子,除桂花外,還加了味重的蜜漿與薄荷,香甜得有些過了度,反倒令人覺得是想要刻意掩蓋什麼。
若這幾塊茯苓餅不是棠音帶來的話,任何人遞給他,他都不會碰。
畢竟,在宮中若是連這點警覺也無,怕是早已經成了如山白骨中不起眼的一堆。
他不曾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只輕輕頷首道:「其實……是吃出來了的。方才我吃的時候,嘗到了淡淡一縷苦味。現在才知道,原來是藥味。」
「我特地讓廚娘多加了蜜漿與薄荷,還嘗得出來苦味嗎?」棠音有些訝異,索性自己也拿了筷子夾起了一個,細細嘗了嘗,一雙秀氣的眉毛漸漸蹙到了一塊。
果然,還是有一絲藥味的。只是這藥味極淺極淡,不是刻意去品的話,極難察覺。
「果然還是有一些……」她低低自語了一聲,倏然想到了什麼,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睜大了一雙杏眼訝然望向他:「你既然嘗出了有藥味,怎麼還吃?」
「你就不怕我在裡面下了什麼見血封喉的毒藥?」
「你不會。」這一次,李容徽答得很快,語聲平靜篤定,像是自心底里就這般覺得。
「我怎麼就不會?」棠音被他看得心虛,手指握著斗篷袖口不安地攪動著,將袖邊上精緻的布料都揉得皺成了一團。
但是想到日後他還得獨自在這宮廷里生存下去,她只好強壓下心裡騙人後的愧疚,將父親曾經說給她的話,也原封不動地又說了一遍給他聽。
「這宮裡啊,有些人明面上對你好,心裡卻不知道打得是什麼主意。」
「就像這茯苓餅。」她說著又夾起了一塊茯苓餅,輕輕咬了一口:「吃到最後才發現,其實是苦的。」
李容徽也夾起一塊,三口兩口便將餅吃完了,鴉羽般的長睫輕抬,一雙淺棕色的眸子安靜地凝視著她,乾淨的像是兩方琥珀,澄澈的沒有半分雜質:「就算是苦的,可這是你給我的。」
他停了一停,眼底漸漸覆上笑影。
「我信你。」
沈棠音愣了一愣。
本來她就是想騙他一次,讓他以後別再這樣輕易相信旁人了。
畢竟他這樣軟和純澈的性子,在這複雜的宮廷里遲早是要吃虧的。
令人放心不下。
可他愈是這樣說,她心裡騙人後的負罪感愈是一陣一陣地往上涌,沒一會兒,就招架不住了,整張瓷白的小臉紅得像是剛開的菡萏似的,不待他問,便將實情和盤托出:「其實,其實裡頭是加了點退燒的藥材。是我讓府里大夫開的方子。尋常身子好的人吃了,也不會有什麼要緊。」
她說著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終於遲疑著問道:「這都好幾日了,你的熱度可退了嗎?」
李容徽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額頭,須臾,有些為難地蹙起眉來,輕聲道:「也許是身子不好的緣故,我的手指一年四季都是涼的,碰什麼都覺得滾燙。我自己……好像試不出來。」
他說著,起身自木凳上下來,往棠音那走了數步,雙手攏起斗篷,半跪在她身前。
他的身量頗高,即便是同坐在木凳上,也要高出她一截,如今半跪下來,倒恰好是她伸手便可以觸到眉心的高度。
只是太近了一些,近得,幾乎可以看見他輕垂下的羽睫上絨絨的日光。
棠音不曾多想,只輕抬起袖口,以指尖輕輕碰上他的額頭。
他的肌膚是寒玉似的觸感,即便是在燃了炭火的室內,仍舊是觸手生涼,令棠音的手指下意識地往回瑟縮了一下。
但旋即,她想起第一次遇見李容徽時他額上那燙得灼人的觸感,方才因驚訝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便逐漸舒展,眼底也轉上了笑影。
「似乎是不燙了,熱度好像是退下去了。」
她在心裡輕輕鬆了一口氣。
要知道這幾日,她可都是躲著家裡人悄悄進宮來的。
父親每回天不亮就要去早朝,日暮時才回府,倒還好躲些。
而母親手裡掌著中饋,又整日居於府中,府內的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的眼睛。她入宮的事情,若不是有哥哥幫著遮掩,早就露餡好幾回了。
即便如此,也總歸不是長久之計。
好在如今他的熱度下去了,這殿里也有了住人的樣子,應當是能夠安然度過這個冬日了。
想至此,她收回手,唇邊帶起一點如釋重負的笑來,小聲自語:「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放心,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辭彙,卻令李容徽心口無端一緊。
還未待他開口,棠音已經抬起眼來看向他,語聲輕且鄭重:「今後,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再被旁人欺負。」
「我大抵很難再進宮來看你了。」
李容徽的手指驀地攥緊,眸底暗色翻湧。
他明明已經做出了她喜歡的姿態,為什麼她還是要走?
是因為太子嗎?
李容徽低垂下長睫,掩住眼底暗芒,語聲輕顫:「是因為昨日之事嗎?」
「昨日之事?」棠音微微一愣。
李容徽輕輕點頭:「昨日你離開后,太子身邊的蘇吉曾來過長亭宮。」
他靜靜望著棠音,見她甫一聽見太子二字,立時便抬起眼來。一雙本就幽深的瞳眸,暗色愈濃。
滾過唇齒間的每一個字,都似鈍刀在心口慢慢磨過,但在出口時,卻仍舊輕柔而平穩,不帶半分顫抖:「他說,他是來替殿下請未過門的太子妃去承德殿一敘。」
太子知道她進宮來了?還知道她來了長亭宮?
這是……派人悄悄跟著她?
棠音的肩膀瑟縮了一下,只覺得恍惚間,四周視線落不到的地方,都躲滿了太子的人,一個個全都在黑暗裡扒著牆角盯著她看。
這個想法一起,小臂上頓時便激起一層寒粟,她的手指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臂彎,膽戰心驚地問道:「然後呢?」
「我回答他,近日裡只來過一位沈姑娘,不曾見過什麼太子妃。」
他稍停了一停,語聲低得像一聲嘆息:「他這才與我說,沈姑娘,就是尚未過門的太子妃。」
他說著,緩緩轉過視線,一雙色淺如琉璃的眸子定定望住沈棠音,語聲微啞:「他說的,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