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攀 折

第十七章 攀 折

「月兒,別來無恙?」覃夕的聲音隔著鐵面罩,聽上去一點也不真切,是蒼老沙啞的。若不清楚覃夕剛出二十五的年紀,說這聲音出自一個花甲之齡的老人也不為過。蜀中的日子,我心知他定是難捱的。

「托師兄的福,一直無恙。只師妹懈怠了,追不上師兄,連師兄近身了也未察覺,麻痹大意真讓人笑話了。」我仍是笑的,手裡的槍也萬萬不能放下,直指他胸膛,蓄勢待發。

「怎麼你不知道嗎?師父死前不久私下教授過我斂氣之法,真是無比好用。」他滿口戲謔,手也漸漸放下降勢,垂到兩邊,「不過,月兒以前從不曾喚過我一聲師兄,怎麼今日倒開口閉口喊起師兄來了。真是稀罕。」縈湖上有湖風吹來,鬢邊垂髮不時略過鼻尖,有些刺癢。而覃夕就在我面前一丈多的地方孤身站立著,他的黑斗篷仍是隨風擺動,連帶他失去的手指空出的兩截指套也是輕搖。我們這樣對峙著,像兩名過河小卒,無路可退。

我泛起一陣心酸,臉上有些僵了,說道:「我只恨自己從來不曾喊過你師兄,才叫你忘了自己的本分。若是時間能倒回去,我必定日日這樣叫你,讓你一刻也不得忘記。」

「師妹怎麼變得這樣會說教了。」他也笑了,笑得彷彿狼噪叫人悚然,「這番情真意切的說辭還是說給你的新相好簡方良聽去吧。我在師妹手上栽了這麼大一個跟頭,這些話已經聽不得了,簡直味同嚼蛆。」

「我以為三年時間,師兄該有些醒悟了,沒想到你一顆心只剩下仇恨。你處處留一手線索,六錐鼎,雨月花粉,步搖……師兄的二百五十根小條取得真當容易,早一準就拿了我當墊背。那日在『歡喜地』引我上樓的,是你吧?好逼我出山,好叫陸逸明疑我,好讓我死無葬身之地。師兄借刀殺人,真是狠。」其實何必要開口問,答案早成竹於胸。

「醒悟?我哪裡有時間醒悟?」他也並不回答我,卻冷笑談起他的情況,「師妹可知道?蜀中陰潮地濕,我的所有傷口久久不得癒合,每日醒來床單上都是斑駁血跡。還有,近一年他們每天用鐵鏈鎖著我強灌近十種藥物,叫我神志不清昏昏欲睡。師妹,若是你還能忍著新傷舊患的痛楚,拖著腥潰腐爛的身體,擠出有時間來醒悟?說到狠毒,沒有任何一個人比得上你。送我進瘋人院,這種辦法只有我那狡猾妖異的師妹想得出。」

「最起碼你還活著,師父卻躺在你身後。」我面對他的指責怨懟毫無知覺,冷冽說道。

「月兒,當初巴望著師父早點歸西的心思,你動得不必我少。」他聽了我這話也斂了怒氣,仰天笑了,笑得幾近斷氣,我冷眼看著他的癲狂,努力得抑制自己的嘆息,此人該死。他笑了好一會,終於停了,厲聲對我叱道:「不過,往後的日子該輪到你日夜擔驚受怕,我會叫你畢生後悔那一把火沒讓我被燒死。你這幾日,過得如何得惴惴不安,我看在眼裡。」

「怎麼師兄會覺得我是個會怕的人?我如今還怕失去什麼?師父的意思是要是你死,我卻覺得一槍結果你委實太便宜你了。」我誠然一無所有,還有什麼可懼的。

「那麼師父殺了你心愛的四哥,看著她七竅流血的樣子,你心裡當真無半分快感?」他無聲無息往前邁了幾步。而我的手緊緊扣在扳機上,許是一個動作久了,指尖開始麻了。

「覃夕,你我本是孤哀子。我原也憎恨跟錯人,入錯行,心有不甘。直到師父在我眼前斷了氣。細細想來,蒙師父養育十五載,她左提右挈照顧我們兄妹幾個,無半點差池。你如何能下得去手?」

「是我跟你,結果卻搞成這樣。」他聞言嘆到,復又牙關緊閉,雙眼直直盯著我,欲把我看穿。

我心頭沒出息得出現一絲不忍,卻只能喉頭一動一口把它咽落腹中,只是維持著隨時射擊的姿勢不言。

「你也知道師父一日不死,我倆一日只是工具。你昔日怎麼說的。對,機械手臂。」他幾近逼問,把這三年來他的不滿不解統統傾倒於我,「曾經也是在這裡。你對我說你怨,但是你不敢。為什麼我做了你一直想做不敢做的事情,你卻反過頭來拿槍指著我。」他舉起右手,往自己的腦袋上做了個開槍的姿勢。

我卻覺得該答得,我都答盡了。覃夕被關進瘋人院里的三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是四哥要同我一起走,我會不會為了他做出同樣的事情?卻每每想於此至於此,無力再深究下去。

四哥這樣善良,臨死都不讓我為他報仇。一個人敬畏另一個人到如此地步,哪怕她對他下此毒手。我又如何能夠棄他所願呢?

況且師父死前字字珠璣,句句為我所想。除開四哥的事,師父對我真得算是很好很好。

此時山頂的霧逐漸得濃稠了。我因為許久不上山,在山下吃了些避瘴的葯,結果下載濃霧入肺,還是叫人透不過氣來。他這一席話,又似刺中我肋下的某處**道,我只覺一股血氣上涌,頭暈目眩,下盤酸軟,有點站立不穩了。

「覃夕,你對我下藥。」我只覺那隻鐵面罩分明在眼前化一為三,實是不妙。

「月兒,你真是大意了。我連著在你的飲水裡下了六日的葯,你竟然一點都沒察覺。」他步力穩健越走越近,及到我面前時只伸指輕輕一撥我手中的槍便掉到地上了。

我開始急喘,額角冒出陣陣冷汗,依舊冷笑一聲,「哼,是嗎?六日了,我真是一點沒察覺到。你可謂連本帶利得要回去了。」

「本來沒這麼快發作。只你上山走得太疾,剛剛又拼力追逐,那藥力正好能完成七日全身經脈的滲透。月兒,瘋人院里什麼都缺,唯獨這類讓人失智的藥物應有盡有。我知道你身上背著『飲恨』,你怎麼傻到還妄想故技重施。我也不過是以彼之道還諸彼身罷了。」

「你不停地被注射了近兩年的『飲恨』,日日彷彿活在過去,可記起師父半分好處來?」我的氣逐漸接不上了,扶了邊上一棵桃樹坐於地下。

他甩開斗篷,貼在我身邊坐下了。雖然戴著面罩,可我猜想,他的表情應是勝利得意的吧。

「不,師父的部分我倒記得不甚清晰。我只記得……」他望著我,目光灼燒,「你怎樣背叛我,孤立我,設計我!」他猛然一把揭下面罩,額上青筋暴起,雙眼浮腫枯槁,右側下頰露出一塊連至嘴唇的燒傷疤痕。雖是癒合了,卻半幅臉頰連帶嘴唇都是歪斜的,滿目都是鮮紅橫生壞死的瘢痕,令人生怖。

他抓起我的手就往他的臉上貼,我只感覺到那寸寸隆起的組織,毫無溫度可言,不住得想縮手卻是被他逼得避無可避,只覺那突起的異物緊密貼合我的掌心卻又抽不出手,叫人一陣又一陣得噁心。

「月兒,這是你親自下手燒燙的。這麼快就忘了?」他無限凄楚地哀鳴,眼裡滿是空洞遙遠。

是我下的手沒錯。彼時他在火場里已經昏死過去,我便痛下此招。但在他看來,這不過我替師復仇的瘋狂行徑之一罷了,我也無心解釋。只是當時我的心緒不是十分鎮定的,全然不知道那疤痕長成之後會這樣可怕。

我亦不再掙扎,任由他伏首把整個臉埋在我左手心裡。我倆就這樣坐著,靜得連桃花凋落到地上都聲聲入耳。我的呼吸是越來越沉,見他毫無動靜只是捉著我的手靜坐著待我徹底毒發昏厥,我知道最後的機會來了。

我右手過背拔出腰間的注射器,猛得朝他右臂上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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鷓鴣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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