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命如紙

第2章 人命如紙

臨近午時,秦諾的車駕方到了長公主府外。侯府離長公主府不遠,不過一里之遙。虞斌在此下馬,再行了禮后,目送秦諾車駕入府,便留人照應,自己告辭回了侯府去。

車駕從公主府正門行入,府中僕從皆見駕叩拜,一路行來,幾乎鴉雀不聞。中間秦諾換乘了兩次小轎,才總算是到了寢房之外。

院中原本的僕從都被曉風打發了出去,此時留著的只有秦諾的親信仆婢。

搭著曉風的手下了暖轎,秦諾持著一副端莊沉穩的模樣讓眾人自去歇息,可實際上她也已經有點撐不住了。

趕了這麼久的路,她幾乎都沒安生歇息過,大多時候都只能將就敷衍,衣食住行,能多簡便就多簡便,如今見著這麼個溫暖安愜的屋子,她登時便想跑進去往榻上一躺,什麼都不管地好好歇上一歇。

這一路把眾人都折騰得夠嗆,秦諾尚且吃不住,這些比她更加辛苦的隨侍自然更加撐不住。

眾人都各自告退離開,晁昱卻沒事人一般守在院外,抱臂靠牆,半分不動。

秦諾看了看他明顯活動不便的左臂,皺眉道:「回去休息吧,安排沒受傷的來守著,一人一個時辰,這樣大家就都能得著空休息。」

晁昱搖頭:「此地終究不算穩妥,待屬下著人將府內探查收拾乾淨,殿下便能安心歇息了。」

秦諾說不住晁昱,見他三言兩語將數個隨從派了出去探查公主府中各處人事,顯見是在有個明確結果前不會離開,便只能由了他去。

「喚個醫官來給他換藥,傳我的令,他至多只能再守一個時辰。」秦諾進了屋,百般不放心地囑咐了幾句,曉風一一應下,出門著人吩咐下去。

「這荷州可真熱鬧,咱們一路進城的時候,街邊全是來瞧熱鬧的百姓,有許多還在高喊『公主千歲』。」素問上前來服侍秦諾凈面更衣,又嘰嘰喳喳地將城中的熱鬧景象一一道來。

秦諾洗漱過後,仰面便倒在了榻上,她隨手抱過一個軟枕來側身倚著:「好了,我這裡現在沒什麼事,你們也躺著歇歇。」

素問和素心知道殿下的脾氣,便也未加推脫,很快便坐到了對面的小榻上,抬手慢慢地捶著腿腳。

方才馬車外頭的那些動靜秦諾也聽著了,只是礙著規矩,她並未掀簾往外瞧,這會兒聽著素問將那場景細細述來,她倒覺得那時未瞧著實是有些可惜。

「荷州城裡是什麼樣的?」秦諾還未來過荷州,這會兒懶洋洋地躺在榻上,便生了些閑聊的心思。

「一路行來,見百姓尚算富足,市鋪繁華,應有盡有,是個安穩的地方。」素心知道秦諾真正想問的是什麼,寥寥幾句,便將此地民生略述了一二。

素問的話卡在嗓子眼兒,一時間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她還準備著像說書似的好好同殿下說一說這荷州城,誰知素心只幾句話,殿下便不再問了。秦諾和素心看她那個左右為難的憨勁兒,便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你們兩個都瘦了,趁著現在還安穩,這幾天多吃點兒好的。」素問原本是個微胖的姑娘,臉蛋兒圓鼓鼓的很可愛,如今這一路奔波下來,那張臉幾乎小了一圈兒,身上也眼見著瘦了許多。秦諾心裡嘆息,便忍不住出言囑咐了兩句。

「殿下也瘦了許多。」素心坐起身來,垂首無聲嘆了口氣。這一路上,公主勞神勞心,人憔悴了不少,若是讓皇後娘娘看著了,還不知要心疼的怎麼樣呢:「還請殿下保重自身,如此,聖上和娘娘也才能安心。」

秦諾敷衍著「嗯嗯嗯」了幾聲,眼皮子眼見著就要往一處粘。

「殿下。」曉風進屋,見秦諾累得眼睛都睜不開的模樣,一時也是心疼不已,只是眼下雖然暫且安頓了下來,可府里府外,總還有許多事要公主拿主意,她就算再心疼公主,也不得不擾了公主的好眠。

秦諾撐著手,強打精神聽曉風回事。

素問素心也不敢再坐,都起身規規矩矩在旁服侍。

「頭一件,便是送嫁官兵即將返京,殿下只怕得見見禮部的大人,再賞些銀錢,算是全了他們這一路的忠心和辛苦。」

秦諾點頭,著素心去開庫尋物,稍後便見人賞銀。

「這回禮部的大人只會帶數十人返京,餘下官兵隨從,皆歸公主府下,只遵殿下之命。這些人大都身家清白,別無牽扯,是可用之人。」

秦諾知道為著給她擇人,皇兄沒少花費心思,如今留下的這些兵士隨護,如何也能護她安穩了。

「這第二件……」曉風猶豫了片刻,道:「殿下恕罪,如今這公主府雖瞧著氣派,可裡頭的院子並沒有全都規整出來,此次開府匆忙,府里著重修整的是您的寢房和見客的廳堂,餘下的地方雖能住人,卻不夠排場。」

秦諾笑笑,讓曉風坐著說話:「我知道,這樣就已經很好,只是要委屈你們了。」

曉風搖搖頭,見殿下眉心微蹙,不由在心裡嘆了口氣。如今大燕是這樣的情形,公主出降又花費了不少銀錢,朝廷裡頭是再多的也不肯拿出來了,就公主府能修葺成如今這個模樣,還多要依著皇上的補貼,這麼東省一點,西省一點的,好歹是把公主的居處和這府里的門臉整頓的像模像樣,至於旁的地方,就只能勉強著弄個空架子,不至太難看了。

「府里的廚房是怎麼安排的?」

「您的院子旁是個專門的小廚房,由素心和我親自看著,內院一個大廚房,外院另添一個廚房,都安置了妥帖人,您請放心。」

「先教人備飯吧,這時候了,諸位辛苦,給他們在外頭開個宴,好好吃一頓。只不許飲酒,飲酒多誤事,如今咱們在旁人的地界兒上,多提著心才是正經。」

這回素問領了命去傳話,屋裡一時只剩了秦諾曉風二人。

「咱們手裡還余多少銀錢?」秦諾隨手翻出個算盤來,又自己拿了紙筆,在炕桌上寫寫算算。

曉風說了個數,秦諾沉吟片刻,另擇了張紙慢慢記著:「這回為護我而亡的,一是厚葬,我親給他們奠酒,二是好生安頓其家人,每家多給些安置銀錢。受傷的那些,也都賞些銀子,讓他們安心養傷。」秦諾算來算去,左儉右省,到了也只能給傷亡兵士騰出這麼些銀子,她想了想,又要從自己身上省出一筆:「從今日起,若無外人,我每頓飯只四個菜,二葷二素,不必有什麼山珍海味,只要新鮮就好。」

曉風皺眉,出言欲攔,秦諾擺擺手:「就這樣,咱們省著些,還能多撐幾日,免得後手不接,就有的頭疼。這也是暫時的,待我看清楚荷州的境況,咱們再議后話。總不能一直這樣坐吃山空。」

曉風卻覺得公主這般實在是太過寒酸,真要儉省,從他們這些僕從身上省就好,公主這樣,實在是不像話,且太過委屈。

「不過若是在虞家面前,該擺的譜就要擺起來,不能教他們小瞧了去。」秦諾著重補了一句。

這回曉風的頭倒是點的十分乾脆。

這回虞家雖帶兵來迎,可這幾日觀虞斌的態度,公主與虞家還有的試探磨合。

秦諾交代完這些,見曉風的神色間滿是不贊同,略一想就知道她在介意什麼。

其實省儉飯食這些事,對她而言算不得什麼,皇兄還未即位時,他們在宮中的處境甚至要更加艱難,如今這樣,已經很好。

曉風出去辦差后,屋子裡一時間只剩了秦諾一人。

紙筆仍擱在炕桌上,數條人命,生死相搏,終究不過付予這輕飄飄的一張白紙。秦諾心中沉甸甸的,她知道,在身邊人的眼裡,這些人為護主而死,是死得其所,應當應分,可對她來說,為她而死的人,為她而亡的命,都是壓在心上,難以掙脫的債,教她坐卧不寧,寢食難安。

可她必得接受,甚至要習慣,否則這份軟弱和退避只會讓更多人為她喪命。只有她先強大起來,才能真正護住身邊的人。

秦諾覺得心裡累得很,累得她渾身無力,只想就此入夢,什麼都不再去管。

曉風將事吩咐下去,回院時就見晁昱仍舊靠著牆壁,動也不動一下。她見晁昱臂上傷處已經換了葯,便上前問了問他的傷勢。

「沒甚大礙。」晁昱毫不在意這點傷處,隨手拔了根草叼在嘴裡和曉風說話。

「我瞧著這滿府里就沒幾個老實的,眼睛太多,耳朵太長,心思不對。」曉風方才出去繞了一圈兒,回來時臉色僵得像是刷了一層糨子:「可也沒法子,在旁人的地盤兒上,有些事總得慢慢來。」

「有什麼慢慢來的。」晁昱垂眸:「不要命的,儘管來試試。」

曉風失笑,看著晁昱冷硬的面龐,半晌沒有說話。

「離京時皇上便叮囑,無論將來是何境況,最重要的是保護殿下的安全,更不能讓人給殿下委屈受。」晁昱將劍握在手中,反手拂過其上沾到的一點灰塵:「你去收拾,不聽話的只管交給我,這麼點兒事,我還能兜得起。」

曉風挑眉,見四下守衛森嚴,並無外人,也便抱臂向後倚在牆邊:「總有讓大人一顯身手的時候,可現在不行。」曉風吁了口氣,雙手墊在頸后:「再等等,待見過虞家的老太君,我自有計較。」

皇上如此費心地封了殿下為長公主,又建公主府,又派兵馬隨護,為的就是給公主撐腰,讓她的日子好過些。曉風同樣極其希望公主過得舒心,所以每走一步,她都要仔細想好今後的每一步,否則臨到頭來,還是要為難到公主頭上。

這些人都是要收拾的,可走這一步之前,總要先看清楚荷州的情勢,免得一時錯了眼,再惹來旁的麻煩。

「虞家不老實。」虞斌隨手把劍拋到樹枝上,自己也跳了上去。

「人心隔肚皮。」曉風撇了撇嘴:「看這府里的安排,也知道虞家不是個安生地方,他們還存了旁的心思,就算如今殿下安然入城,今後順利成婚,這些折騰也是完不了的。」她沉吟片刻,斟酌著道:「我看不透襄武侯的心思,他既提前來迎駕,便應當是存了交好的心思,可你看他一路上的態度,恭敬有禮,公事公辦,倒顯得……有點兒冷淡似的。也不知他究竟是個什麼念頭。」

「想做牆頭草,也得看看有沒有那個命。」晁昱聲音冰冷,毫不遮掩其中的殺意:「誰害殿下,我就殺誰。」

曉風扶額,無奈道:「別鬧了,下來好好說話,殺來殺去的,你嚇唬誰呢。」

晁昱笑了笑,一張嚴肅得顯得有些呆板的臉登時生動了起來,他離樹落地,拍了拍袖口的灰:「這不是瞎話,也不是威脅誰,聖上嚴命,誰害殿下,就殺了誰。」

曉風被這話噎得半天也沒吭氣兒,半晌擺擺手道:「知道了知道了,有晁昱大人撐腰,有聖上做靠山,誰也不敢教殿下吃虧。」

曉風知道晁昱這是拿話在點她,怕她瞻前顧後,讓公主為人所欺。

「不說這個了,我問你,這次飛玉江夜襲,你心裡頭有什麼想法?」

晁昱這回沒賣關子,徑直道:「是姓袁的。」他立劍於地,單手拄著,這沒個正形的樣兒和他過分嚴肅正經的臉十分不搭,卻又帶著一股子莫名的味道:「東臨、烏襄二國犯境,燒殺搶掠,無所不為,如今內外交訌,一個不注意,就是戰火連綿,哀鴻遍野。」

這事曉風也知道,若不是為著這些,公主也不必嫁到荷州來。

「知不知道為何這一路行來,除了飛玉江邊兒上那一遭,咱們幾乎沒受過任何偷襲暗害?」

曉風皺眉,等著晁昱的下文。

「如今諸藩之中,定州言氏勢力最盛,定州已經拿出了先抵外侮,再議內事的態度,朝廷與虞家的事,言家既不會相助,也不會攔阻,定王是這個態度,其餘藩鎮自然也得掂量著來,所以依我看,除非是實力足以與言家相抗且急功近利的或是缺心眼兒破罐破摔壓根兒不在乎的,沒有藩鎮王侯會在這個時候光明正大地和言家、和朝廷對著來,損耗人力物力地在飛玉江邊對付殿下。」

「所以飛玉江邊的暗襲,諸藩王侯的嫌疑是最小的。」曉風一面說一面想,臉色也漸漸凝重了起來。

「再說太后的嫌疑。」晁昱換了個姿勢,抬手扶了扶臂上傷口:「飛玉江邊黑衣人的手段和功夫陰毒詭譎,若是沒有定王相救,咱們這送親隊伍能剩多少人還不好說,就這,還不一定能護得殿下周全,這樣的人馬勢力,不是一朝一夕能養的出來的,太后和太後身后的文家……」

他搖了搖頭;「不可能有這樣的實力。」

畢竟先帝在時,太后的處境也十分不妙,能保住名位和性命就算好的了,哪有餘力來養這麼些人。

至於文家,雖說勉強出了幾個有腦子的,可終究也是靠著家族勢力,沒多大本事。

更何況,在皇上與袁逸之間,太后必然還是更加親近皇上,畢竟皇上能讓她安安穩穩當個太后,而袁逸這個大將軍一旦把控了內廷外朝,太后和文家也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所以,無論太後有什麼小心思,也不會一下子就和皇上撕破臉,鬧得不可收拾。太後知道皇上對公主的態度,為了自己的地位和那點子所謂的母子情分,太后都不會,也不敢把事做的這麼絕。所以最後嫌疑最大的,就是當朝的大將軍袁逸了。

曉風也一直更懷疑袁逸,只是她想的沒有晁昱這樣清楚。

「還有。」晁昱見素問正往院里行來,語氣便明顯急了許多:「我特意看過飛玉江旁的地勢,他們熟悉地形,又是提前埋伏,若那些人真的想要殿下的命,那必然有很多法子,甚至不必近身,用火攻,用毒攻,隨便哪個,都是損失極小,乾脆利索,可他們偏偏不惜性命,一直往殿下所在的馬車裡闖,你說這是為什麼?」

曉風怔了怔,臉色忽得大變:「他們不是為了刺殺殿下,是為了劫走殿下!」

晁昱冷笑:「如此大費周章,又是裝神弄鬼,又是損兵折將,為的只是劫走殿下,除了袁逸,我也想不出第二個人了。」

「混賬東西!」曉風氣得原地轉了幾圈兒,氣惱過後便冷靜得教人害怕:「我要立即回稟京里……」她掉頭就往廂房裡去,看樣子是要立時回報,一刻也等不得了。

晁昱閉了閉眼,壓下心底的殺意,執劍的手卻隱隱浮起幾根青筋。

他的雙手同樣沾了血,卻仍為袁逸的狠辣暴戾而骨寒。這樣不將人命當回事,不擇手段之人,實在教人忌憚不已。

晁昱知道這件事不能瞞著公主,公主或許會懷疑此事是袁逸所為,,卻難以想的過深。他不得不把話說透,說盡,而這對公主來說難免殘忍。畢竟裡頭有些東西,是真的很臟,連他這樣刀尖舔血的人都覺不適,殿下就更會受到衝擊。

他嘆了口氣,大步迎著素問走了過去。

「殿下說了讓你休息,怎麼還在這兒?」素問一見晁昱就忍不住往他手臂上瞧,晁昱側身由得她瞧了個仔細,讓她不要過分擔心。

「我說話就走了,殿下這會兒精神如何?」晁昱往屋裡看了一眼,盤算著要怎麼把話說的委婉些。

素問想說什麼,最後仍是咽了回去,想了一會兒,只悶悶道:「還能怎麼,這一路上又是累又是嚇的,我瞧殿下眼底下都泛青呢。」

晁昱笑笑,抬手拂去素問肩上沾到的一瓣落花:「還說殿下,你自己眼底下都泛青。」

素問臉紅了紅,吭哧半天也沒說出個一二三來,最後只傻笑了一下,從荷包里拿出個小瓷瓶來塞到晁昱手中,匆匆說了句「這是療傷葯」,就跑得不見影兒了。

晁昱把瓷瓶貼著心口收好,臉上的笑良久也未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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