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4章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第904章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10萬軍民殉國,319年大宋王朝的末路悲歌,一文說清崖山之戰始末》的後續故事。崖山之戰葬送了宋朝最後成建制的抗元力量,十萬人蹈海自盡,此中的漂泊痛苦悲愴無奈,上一篇文章已經說得差不多了。

在人們的認知中有兩個宋朝,第一個是歷史意義上的宋朝,公元960年到公元1179年,是一個歷史階段,總共319年;第二個是文化意義上的宋朝,它包含着范仲淹、蘇軾、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等等這些光耀千年的文化巨擘,以及晏殊、柳永、李清照、辛棄疾等等留下華彩詞章的詞壇領袖,以及王希孟、張擇端、宋四家等等奉獻偉大作品的藝術巨匠。但是在這些之外的最重要的,那就是自有宋以來一以貫之的文人風骨。這是文化意義上的宋朝真正的脊樑。

崖山之後,歷史意義上的宋朝作為一個歷史階段就結束了;可是文化意義上的宋朝在人們心中還遠沒有結束,因為大宋的文人氣節和風骨,仍然有人還在堅持。在人們心中,文化意義上的宋朝應該結束於元至元十九年(1282年)十二月初九。這是因為這一天,有一個人懷着他孤獨的堅守,慷慨就義。元人黃溍曾作這樣的評價:「宋之亡,不亡於皋亭之降,而亡於潮陽之執;不亡於崖山之崩,而亡於燕市之戮。」

而這個孤獨的堅守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的人,就是大宋丞相——文天祥。

今天的話題,我們來聊聊大宋文丞相的最後的歲月。

這個故事的開始,要從祥興元年(1278年)閏十二月二十日中午,文天祥吃的一頓午飯說起。

一、山河破碎風拋絮,身世飄搖雨打萍。

南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蒙古軍隊進入了南宋都城臨安,宋恭帝投降了元朝。而此時,宋度宗的兩個兒子趙昰和趙昺由楊太后帶着逃出了臨安,輾轉到了福州。在這裏,張世傑、陸秀夫、文天祥共同擁立趙昰為皇帝,史稱宋端宗,改元景炎。這個流亡的朝廷,史稱「行朝」。

景炎二年(1277年),端宗在逃亡途中屢遭驚嚇之後,終於病逝於雷州半島南部的硇(音同鬧)洲島,享年僅僅11歲。其弟趙昺即位,改元祥興。

祥興元年(1278年)閏十二月二十日中午,已經被排擠出行朝政治核心的「挂名丞相」文天祥,帶領着自己組織的抗元隊伍在廣東海豐縣的五坡嶺正在吃午飯。此時元軍統帥張弘范的弟弟張弘正,由海豐當地地方勢力陳懿帶路,從嶺下包抄上來,宋兵猝不及防,傷亡慘重,文天祥也被元軍所擒獲。

十二月,趨南嶺,鄒洬、劉子俊又自江西起兵來,再攻懿黨,懿乃潛道元帥張弘范兵濟潮陽。天祥方飯五坡嶺,張《10萬軍民殉國,319年大宋王朝的末路悲歌,一文說清崖山之戰始末》的後續故事。崖山之戰葬送了宋朝最後成建制的抗元力量,十萬人蹈海自盡,此中的漂泊痛苦悲愴無奈,上一篇文章已經說得差不多了。

在人們的認知中有兩個宋朝,第一個是歷史意義上的宋朝,公元960年到公元1179年,是一個歷史階段,總共319年;第二個是文化意義上的宋朝,它包含着范仲淹、蘇軾、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等等這些光耀千年的文化巨擘,以及晏殊、柳永、李清照、辛棄疾等等留下華彩詞章的詞壇領袖,以及王希孟、張擇端、宋四家等等奉獻偉大作品的藝術巨匠。但是在這些之外的最重要的,那就是自有宋以來一以貫之的文人風骨。這是文化意義上的宋朝真正的脊樑。

崖山之後,歷史意義上的宋朝作為一個歷史階段就結束了;可是文化意義上的宋朝在人們心中還遠沒有結束,因為大宋的文人氣節和風骨,仍然有人還在堅持。在人們心中,文化意義上的宋朝應該結束於元至元十九年(1282年)十二月初九。這是因為這一天,有一個人懷着他孤獨的堅守,慷慨就義。元人黃溍曾作這樣的評價:「宋之亡,不亡於皋亭之降,而亡於潮陽之執;不亡於崖山之崩,而亡於燕市之戮。」

而這個孤獨的堅守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的人,就是大宋丞相——文天祥。

今天的話題,我們來聊聊大宋文丞相的最後的歲月。

這個故事的開始,要從祥興元年(1278年)閏十二月二十日中午,文天祥吃的一頓午飯說起。

一、山河破碎風拋絮,身世飄搖雨打萍。

南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蒙古軍隊進入了南宋都城臨安,宋恭帝投降了元朝。而此時,宋度宗的兩個兒子趙昰和趙昺由楊太后帶着逃出了臨安,輾轉到了福州。在這裏,張世傑、陸秀夫、文天祥共同擁立趙昰為皇帝,史稱宋端宗,改元景炎。這個流亡的朝廷,史稱「行朝」。

景炎二年(1277年),端宗在逃亡途中屢遭驚嚇之後,終於病逝於雷州半島南部的硇(音同鬧)洲島,享年僅僅11歲。其弟趙昺即位,改元祥興。

祥興元年(1278年)閏十二月二十日中午,已經被排擠出行朝政治核心的「挂名丞相」文天祥,帶領着自己組織的抗元隊伍在廣東海豐縣的五坡嶺正在吃午飯。此時元軍統帥張弘范的弟弟張弘正,由海豐當地地方勢力陳懿帶路,從嶺下包抄上來,宋兵猝不及防,傷亡慘重,文天祥也被元軍所擒獲。

十二月,趨南嶺,鄒洬、劉子俊又自江西起兵來,再攻懿黨,懿乃潛道元帥張弘范兵濟潮陽。天祥方飯五坡嶺,張弘范兵突至,眾不及戰,皆頓首伏草莽。天祥倉皇出走,千戶王惟義前執之。天祥吞腦子,不死。(《宋史·文天祥傳》)

這一撥元軍,主要目標其實並不是要抓文天祥,他們此次的主要目標,其實是崖山的南宋行朝朝廷。張弘范帶着文天祥,於祥興二年正月初二發兵崖山,在中間路過零丁洋(今廣東珠江口)的時候,文天祥寫下了他最為著名的一首詩《過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後來,在張弘范讓文天祥寫信勸降張世傑的時候,文天祥就把這首詩給他看,張弘范由此知道了文天祥的決絕,於是再也不提勸降的事。

此時的文天祥,目睹山河破碎,心中的悲憤無奈自是難以言說。可是他並不知道,他後面所看到的,才是對他真正的折磨。那就是崖山之戰。(關於崖山之戰請閱讀拙作《10萬軍民殉國,319年大宋王朝的末路悲歌,一文說清崖山之戰始末》)

崖山一戰,南宋十萬軍民殉國,陸秀夫抱着宋朝末帝趙昺跳海身亡,張世傑出逃遭遇颱風,也死於海上。南宋最後的抗元力量,徹底葬送。而文天祥在元軍的船上,親眼目睹了這一切。這讓內心無比忠於南宋朝廷的文天祥,內心如同沸油相煎一般痛苦悲涼,他曾多次想要隨末帝而去,衝到船邊想要跳海,都被元軍士兵控制住了。

身既不能死,文天祥所能做的,只有用詩文聊以自陳了。他寫就了一首長詩《二月六日,海上大戰,國事不濟,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慟哭,為之詩》來抒發自己心中痛苦難耐的心情。詩中就有「正氣掃地山河羞」、「惟有孤臣雨淚垂」等這樣的詩句。從這一刻起,文天祥心中的理想已經破滅了,他為之拚死保衛的那個國家已經沒有了,他剩下來的日子,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死。

國已滅,家已亡,作為一個人,文天祥感到自己的靈魂早已隨着末帝沉到了茫茫海底,那就帶着這軀殼告別這個已經陌生的世界吧,只有死亡,才是祭奠自己已經毀滅的理想的最好方式。

可是作為元軍統帥的張弘范卻並不希望文天祥去死。平心而論,拋開各為其主的因素而言,張弘范還是很敬佩文天祥的。從個人感情上來說,他也不希望這樣一位志節忠貞的人獲得一個身死的下場。張弘范曾經勸過文天祥,他們的對話,被記錄在文天祥的《文山集》中。

張弘范勸文天祥說:「國家已經滅亡了,您以忠義而獲殺身之罪,誰能為您記錄您的事迹呢?」(張元帥謂予:「國已亡矣,殺身以忠,誰復書之?」)文天祥回答:「以前商朝也曾經亡過,但是夷齊也不吃周朝的粟米,作為一個臣子,已經盡了自己的努力,談什麼記錄不記錄的?」(予謂:「商非不亡,夷齊自不食周粟,人臣自盡其心,豈論書與不書?」)張弘范為之改容。

既然勸不了,張弘范只好走水路把文天祥押赴大都(今北京),元至元十六年(1279年)三月中文天祥被押到了廣州,五月二十五日到了江西南安軍(今江西大庚縣)境內。文天祥的故鄉在廬陵(今天江西省吉安縣),文天祥計算著到廬陵的日子,開始絕食。這樣,按照他自己的計劃,在船到達廬陵之日,自己必死,這樣也算是「歸正首丘」了。文天祥在《至南安軍》詩中這樣寫道:

「梅花南北路,風雨濕征衣。

出嶺誰同出,歸鄉如不歸。

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時非。

飢死真吾志,夢中行採薇。」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這幾天江西的贛江水滿風順,居然提前一天到達了廬陵,此時的文天祥沒死成。文天祥在《臨江軍》後序中這樣寫道:「不食已八日,若無事然。私念死廬陵,不失為首丘。今使命不達,委身荒江,誰知之者。蠱少須臾以就義乎!復飲食如初。」既然自己落葉歸根的願望落空了,倒不如等待時日壯烈就義。

文天祥就這樣,在願望未盡之下,在至元十六年(1279年)十月初一被押解到了大都。他很快就被下獄,迎接他的是長達三年的牢獄生涯和源源不斷的「勸降大隊」。

勸降大隊中頭一個出馬的,就是跟文天祥一樣曾經中過狀元的宋朝降臣——留夢炎。

二、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留夢炎何許人也?他是宋理宗淳祐四年(1244年)的狀元。後來一路升遷,到了宋恭帝德祐元年(1276年)已經官至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兵馬,後來聽說元軍攻破了獨松關(臨安西北關隘),棄位逃走,不久就投降了元朝。

戲台上的留夢炎

讓這樣一位漢奸來勸降文天祥,真是讓文天祥無比噁心。文天祥劈頭蓋臉把留夢炎臭罵一頓,罵完了還不解氣,專門寫了一首《為或人賦》諷刺留夢炎。詩曰:

悠悠成敗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終。

金馬勝游成舊雨,銅駝遺恨付西風。

黑頭爾自誇江總,冷齒人能說褚公。

龍首黃扉真一夢,夢回何面見江東。

詩中的江總和褚公都是歷史上沒有氣節反覆無常多方投靠的小人,文天祥以此二人作比留夢炎,真是把留夢炎不當玩意了。

留夢炎不中用,勸降大隊決定派一位重磅選手,那就是已經被元朝封為瀛國公的宋恭帝趙。趙在德祐二年(1276年)與全太后一起被押往大都,忽必烈封為瀛國公。此時來勸降文天祥的趙,也就不過九歲,實在也說不出個什麼來。但是他的身份和地位,還是能夠給文天祥很大影響的。你文天祥既然忠君愛國,就乾脆讓你的君來勸你,看你聽不聽。

宋恭帝趙

果然,文天祥一見瀛國公,就請趙坐於上位,自己面北跪拜,趙還沒來得及說話,文天祥便痛苦嚎啕地說:「乞回聖駕,乞回聖駕。」(瀛國公往說之,一見,北面拜號:「乞回聖駕。」《文天祥全集》卷十七《宋少保右丞相兼樞密使信國公文山先生紀年錄》)趙慌得不知所以,只好默默轉回。

上了兩位都不好使,第三位出場的更加重磅,那就是元朝的平章政事(宰相)阿合馬。阿合馬是一位回回,因為掌握財政,推行了一系列政策,大大增加了財政的收入。他自己也因此被忽必烈器重。阿合馬看前面兩位來軟的不行,決定來點硬的。他倆的見面被《宋少保右丞相兼樞密使信國公文山先生紀年錄》完整記錄了。

平章政事阿合馬

首先是改變了主動被動關係,前面兩個都是勸降的去見文天祥,阿合馬一上來就自己坐在館驛召見文天祥。文天祥來了也不多說,作個揖就坐下了。阿合馬一看就來氣了,問文天祥:「你知道我是誰嗎?」文天祥淡然說:「聽人說是宰相來了。」阿合馬說:「既然知道我是宰相為何不跪?」文天祥不卑不亢的說:「南朝宰相見北朝宰相,何跪?」阿合馬聽來都覺得可笑,南朝宰相?南朝都沒了還哪來南朝宰相?於是輕蔑的說:「你何以至此?」文天祥說:「南朝早用我為相,北可不至南,南可不至北。」阿合馬被懟的下不來台,氣急敗壞的說:「此人生死尚由我!」文天祥一聽都快樂了,你要是真能弄死我那我求之不得啊,於是繼續懟:「亡國之人,要殺便殺,道甚由你不由你?」

這可真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啊。文天祥的這番回答,真正達到了「無欲則剛」的境界。阿合馬一路盛氣凌人,要給文天祥一個下馬威,可是文天祥壓根軟硬不吃,他連勸降的話都還沒說,就被懟的沒詞了。只好打道回府。

勸降大隊三位大佬上陣都沒取的預期戰果,後面的一個多月都沒有了動靜,在這個月中,文天祥關押的環境越來越差,條件越來越艱苦。文天祥很快就明白了這是要通過肉體的折磨摧殘他的意志從而達到勸降的目的。文天祥不為所動,只是在心中堅定了自己的選擇,靜靜等待着下一位勸降的人來。

十一月初九,文天祥被押到了樞密院,只見大堂上正中端坐一位看似一位高官的人物,旁邊坐着張弘范,兩旁邊差役林立,殺氣騰騰。文天祥跟上回見阿合馬一樣,也沒跪下,只是作了個揖。

堂上這位主官就是樞密副使孛羅。他的父祖都是因為效忠成吉思汗有功,被提拔為怯薛(就是類似御前侍衛之類的),因此他後來與忽必烈關係密切,一直歷任御史中丞、樞密院副使等職。作為主管元朝軍機大事的官員,孛羅對眼前這位亡國俘虜不向自己下跪感到非常火大,於是命令左右掰著文天祥大腿讓他下跪,文天祥一邊掙扎一邊激憤的說:「天下事有興有廢,自古帝王以及將相,滅亡誅戮何代無之?天祥今日忠於宋氏社稷,以至於此,幸早施行」(《宋少保右丞相兼樞密使信國公文山先生紀年錄》,下同)「我為宋宰相,國亡,職當死!今日拿來,法當死,何復言?」

孛羅開始打算從道義上說服文天祥:「德祐嗣君,非爾君邪?」「棄嗣君別立二王,如何是忠臣?」這是說文天祥在宋恭帝還活着的情況下另立中央,不是忠臣的表現。文天祥直接懟回去:「德祐吾君也,不幸而失國。當此之時,社稷為重,君為輕。吾別立君,為宗廟社稷計,所以為忠臣也。」「從徽、欽而北者非忠,從高宗為忠。」為了國家大義,另立新君繼續抗元才是忠臣之舉!

跟大宋狀元玩語言遊戲,孛羅被懟是意料之中的。孛羅被懟的沒詞了,只好沒話找話說道:「你立二王,做的甚功勞?」這個問題,問中了文天祥的心事,自立二王以來,文天祥屢遭排擠,被張世傑排擠在行朝朝廷之外,常年在外帶兵,「做的甚功勞?」如果真的有功勞,何以至此?文天祥抖擻精神回答道:「國家不幸喪亡,予立君以存宗廟。存一日,則臣子盡一日之責,何功勞之有?」

這個回答真是鏗鏘有力,震懾古今。他告訴了孛羅,世界上有的人做事,只問對不對,不問該不該;只問自己問心無愧,不問什麼利弊權衡。文天祥從人格上給了孛羅一個完美的降維打擊,他讓孛羅的一切計算得失的語言,都失去了力量。

孛羅已經徹底沒詞了,卻還要強撐著問:「既知做不得,何必做?」

文天祥已經幾乎都不想回答這樣沒水平的問題了,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可為之事,總有一些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文天祥傲然答道:「人臣事君,如子事父。父不幸有疾,雖明知不可為,豈有不下藥之理?盡吾心焉,不可救,則天命也。今日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努力,我心無愧。也許我無法改變這個結局,但是今天我落到了這般境地,我依然有我堅持的選擇!

這一番話懟的孛羅啞口無言,於是孛羅開始破口大罵,最終命令把文天祥壓回土牢。

文天祥的這一番大義凜然的言語,贏得了很多人的敬重,其中一位,就是元世祖忽必烈。孛羅在與文天祥對話之後,反覆給忽必烈上奏要求殺了文天祥,但是忽必烈「既壯其節,又惜其才。」(《宋史·文天祥傳》)出人意料的是,此時文天祥的對手張弘范,也向元廷表奏,希望不要殺文天祥。

由於忽必烈的猶豫,文天祥在獄中開始渡過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日子,他在獄中寫下了大量的詩作,其中最重要的也是最著名的,莫過於那首《正氣歌》: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白間短窄,污下而幽暗。當此夏日,諸氣萃然:雨潦四集,浮動床幾,時則為水氣;塗泥半朝,蒸漚歷瀾,時則為土氣;乍晴暴熱,風道四塞,時則為日氣;檐陰薪爨,助長炎虐,時則為火氣;倉腐寄頓,陳陳逼人,時則為米氣;駢肩雜遝,腥臊汗垢,時則為人氣;或圊溷、或毀屍、或腐鼠,惡氣雜出,時則為穢氣。疊是數氣,當之者鮮不為厲。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間,於茲二年矣,幸而無恙,是殆有養致然爾。然亦安知所養何哉?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況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作正氣歌一首。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

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

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陰房闐鬼火,春院閉天黑。

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一朝蒙霧露,分作溝中瘠。如此再寒暑,百癘自辟易。

哀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豈有他繆巧,陰陽不能賊。顧此耿耿存,仰視浮雲白。

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在詩中,文天祥曆數了歷朝的忠貞正直的臣子,包括「太史簡」、「張良椎」等等十二位忠烈名士,他們在歷史進程中,每一個都做出了彪炳日月的丹心壯舉,他們身上的浩然正氣,構成了自古至今一以貫之的中華民族的脊樑。這種正氣也讓文天祥雖然身陷囹圄,卻胸懷正氣,元氣沛然。

三、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在獄中渡過了近一年之後,元至元十七年(1280年)春天,文天祥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讓文天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這竟然是自己三年多杳無音訊的女兒柳娘寫來的信!在信中,文天祥才知道,他的妻子和女兒之前被元軍俘虜后,也被押往大都,如今都出家成了女道士。文天祥此前一直以為自己的妻女早已離世,還曾經在獄中作過《哭妻文》來祭奠妻子。如今突然得知了她們還安好的消息,文天祥心中的喜悅不能自已。

可是很快,文天祥就冷靜了下來,元朝朝廷這個時候把這樣一封信給他,當然不是學雷鋒,而是對他有一定要求的。如果文天祥不能歸降,那麼他妻女的境遇當然是可想而知的。原來的文天祥一直以為自己孑然一身,所以心懷必死之志,如今知道了自己妻女尚在,還能慷慨赴死嗎?文天祥思考良久,做出了一個決定——不給女兒回信。同時,他寫下了一首《得兒女消息》來表明了自己的選擇。

故國斜陽草自春,爭元作相總成塵。

孔明已負金刀志,元亮猶憐典午身。

骯髒到頭方是漢,娉婷更欲向何人。

痴兒莫問今生計,還種來生未了因。

文天祥在詩中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自己要向諸葛亮一樣為了劉氏蜀漢盡忠到底。至於妻女今生何以為計,還是來生再見吧。孩子們,爸爸已經做了決定了,我心志已決,來生再續父女緣分吧。

從祥興二年(1279年)十月,到元至元十九年(1282年)十二月,文天祥已經在大都關押了三年多了,在這三年裏,他寫了100多首詩,編訂了詩集《指南錄》、《指南后錄》和《集杜詩》,還自編了《紀年錄》,記載了自己的一生經。

伴隨着文天祥這三年的關押歲月的,是元世祖忽必烈對於是否殺文天祥的反覆權衡。至元十九年(1282年)三月,前面那位跟文天祥對談過的阿合馬被殺,忽必烈想要讓文天祥來擔任阿合馬的宰相一職。朝中很多南宋降臣,比如王積翁、謝昌元等開始給忽必烈建議釋放文天祥,讓他當道士。這倆跟前面說的留夢炎還不是一路人。他們雖然也是降臣,但是還是很仰慕文天祥的志節的,同時他們也希望文天祥作為宋朝最後氣節的種子能夠活下來。

可是這事在留夢炎這裏沒過去,留夢炎自從上回被文天祥一頓臭罵以後,心裏一直希望文天祥死,這一次,留夢炎出面阻攔了這件事情。他說:「文天祥要是出來一定會號召江南,那我們這樣投降的臣子有何面目見他?」(「天祥出,復號召江南,置吾十人於何地!」《宋史·文天祥傳》)最終,此事只好作罷。

後來有一位福建的僧人開始傳言土星犯帝座,古人對於天象還是比較看重的,所以就有人往文天祥身上引申。後來還發生一個事,有一個人自稱宋主,要召集兵力想要救文丞相。京城也出現了匿名書信,說有人要作亂。綜合這些因素,忽必烈認為文天祥繼續關着的話,可能宋朝的遺民還會以他作為幌子來從事反元的行動。為此,忽必烈先把瀛國公和宋朝的宗室都遷出了大都。

而對於文天祥,忽必烈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因為他實在是太欣賞文天祥的才華,而同時又很佩服他的氣節。蒙古人其實很認可忠貞之士,如果文天祥這樣的忠臣能夠為我所用,那對於元朝的統治將是大有助益的。可是眼看着三年過去了,軟的硬的招都上了,文天祥連一點動搖都沒有。忽必烈思索很久,決定親自出馬,做最後的一次努力。

元世祖忽必烈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八,元世祖忽必烈作為勸降大隊的最高指揮,親自出馬接見文天祥。文天祥知道,自己已經見到最大的BOSS了,只要是挺過這一關,自己捨身取義的夢想就要實現了。

文天祥上殿還是不跪,只是給作了個揖,忽必烈也不糾纏這事了,直截了當說:「汝在此久,如能改心易慮,以事亡宋者事我,當令汝中書省一處坐者(意即讓你當丞相)。」(《文天祥傳》劉岳申著,下同)

文天祥回答:「天祥受宋朝三帝厚恩,號稱狀元宰相,今事二姓,非所願也。」我是不會變的。

忽必烈又問:「汝何所願?」你想咋地?

文天祥堅定的說:「願與一死,足矣!」我只願一死,別無他求。

在這個堅定的人面前,忽必烈也無話可說,雖然不忍心,還是讓他退下了。身邊的人都向忽必烈建言,希望能夠遂文天祥所願。到了這個地步,無論是從政治上,還是從文天祥的態度上,忽必烈已經沒有留着文天祥的理由了。

至元十九年(1282年)十二月初九,文天祥期盼的那一天終於來了。《宋史·文天祥傳》裏是這樣記載他的死:「天祥臨刑殊從容,謂吏卒曰:『吾事畢矣。』」這一天終於來了,我終於勝利了,求仁得仁,我無怨無悔。

文天祥在刑場上問周圍的老百姓哪個方向是南方,知道以後,文天祥整衣跪拜,隨即慷慨就義,享年四十七歲。文天祥至死,心中永遠向著南方南宋朝廷的所在。正如他詩集《指南錄》得名的那首詩所說:「臣心一片磁針石,不知南方不肯休。」如今國家已經沒有了,可是他的愛國之心卻永遠與天地同在。

忽必烈曾經下詔刀下留人,但是等到了法場,文天祥已經死了。(「俄有詔使止之,天祥死矣。」《宋史·文天祥傳》)忽必烈對文天祥的死,大為惋惜,他曾說:「好男兒,惜不為朕所用。」

後來,文天祥的妻子歐陽氏為文天祥收屍,在他的衣帶中發現一首讚詞,可以算是文天祥留下的遺書,遺書上這樣寫道: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文天祥用自己的選擇,完成了自己仁至義盡的一生,他為了自己的夢想儘力過,堅持過,但是在國家覆滅的情況下,自己還能夠孤獨的堅守自己的道義,憑藉自己的一身正氣,為了自己所信仰的人間正道,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這樣的人生,無愧於天地,無愧於青史,無愧於自己的內心。

文天祥的去世,也帶走了對於宋朝的認知。當宋朝最後一位忠臣死去的時候,人們才真正意識到,大宋王朝已經徹底灰飛煙滅了。無論是歷史意義還是文化意義上,宋朝作為一個名詞,徹底的走進了故紙堆中。

在元朝編修的《宋史·文天祥傳中》,對文天祥有着這樣的評價,我也謹以此,作為本文的結尾。

「論曰:自古志士,欲信大義於天下者,不以成敗利鈍動其心,君子命之曰「仁」,以其合天理之正,即人心之安爾。商之衰,周有代德,盟津之師不期而會者八百國。伯夷、叔齊以兩男子欲扣馬而止之,三尺童子知其不可。他日,孔子賢之,則曰:「求仁而得仁。」宋至德祐亡矣,文天祥往來兵間,初欲以口舌存之,事既無成,奉兩孱王崎嶇嶺海,以圖興復,兵敗身執。我世祖皇帝以天地有容之量,既壯其節,又惜其才,留之數年,如虎兕在柙,百計馴之,終不可得。觀其從容伏質,就死如歸,是其所欲有甚於生者,可不謂之「仁」哉。宋三百餘年,取士之科,莫盛於進士,進士莫盛於倫魁。自天祥死,世之好為高論者,謂科目不足以得偉人,豈其然乎!」

參考文獻

1、《宋史·文天祥傳》、《文山集》、《指南錄》、《宋少保右丞相兼樞密使信國公文山先生紀年錄》、《文天祥傳》(劉岳申著)等

2、《宋末文化中的氣節問題——以文天祥為中心的歷史考察》劉文天津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3、《文天祥形象的塑造和演變》陳功林江西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4、《文天祥為什麼連拒兩朝皇帝勸降》劉江解放日報2018年2月6日

5、《文天祥之死及元對故宋問題處置之相關史事釋證》溫海清文史2015年第1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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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4章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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