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差點信了你的鬼話

第3章 差點信了你的鬼話

立春當日,報國寺按例舉辦了水陸法會,超度亡魂,祈禱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水陸法會後,依例是國子監學子組織的當眾辯論問答會,算是一年之中為數不多循例的文學盛事。

許多來觀看學子辯論的民眾發現,儘是那個酒鬼書生在出風頭,人模狗樣踞坐中央,口水四濺聲嘶力竭,說到動情處,便站將起來手舞足蹈,翻來覆去說來說去無非是與北庭終有決定國運的一戰,遠有諸胡亂夏時,中土十室九空,山河破碎,近有五代相迭爭戰不休,衣冠流落,民不聊生。如果與北庭一戰失敗,國力民力消耗殆盡,不再足以形成抵抗,北庭挾李夏國兵馬長驅直入,洗刀鄱陽,飲馬南海,此後再無中國,子孫皆禿髮左衽,成為北人的牛羊奴婢。時不待我,頂多只有十年時間休養生息,十年光陰一揮霍,不爭朝夕,只好坐等亡國滅種云云。

總之如何聳人聽聞便如何說,張嘴便來,不假思索。

這酒鬼書生還滿嘴胡說八道,說啥子十年生養十年教育已然來不及了,十年內要做好與北庭爭雄的準備,必然要走功利路徑,舉全國全民之力,以非常之手段,短期內必先強國強軍。國強必先富民,民富必先開商貿貨殖,開商貿貨殖必先通暢水陸轉運;強軍必須儲備軍械器具,積攢糧粟號衣,蓄養快馬大騾,改革軍制培育將校,而做到這些,惟一的途徑就是變法革弊,促進工商獎勵耕織以積器糧,清繳徭稅通暢轉運以補邊關,檄民開智教育青壯以奮民氣,然後可在西北一戰。

酒鬼書生邊說邊飲,放浪形骸。酒吃不少,膽子不小,肚子墨水多,國子監學子或民眾中如有疑問質詢,便旁徵博引,舌燦蓮花,把眾人糊弄得暈頭轉向不辨真假。連續三日,除國子監的學子,大梁城民眾聞風而聚,報國寺里三層外三層,擠得水泄不通,連禮、吏二部的官員來了也徒稱奈何。

期間有個老儒生,借宿在報國寺,天天早早佔位,坐在酒鬼最近,每每抓住酒鬼的缺漏往死里詰難。往往爭辯不過,便捶胸頓足如喪妣考,大聲疾呼祖宗之法安可變云云。報國寺印經院院監惠和和尚,有次受不了,仗着一身百結衲衣的便利,拎着扁擔擠進圈內,對老儒生一頓痛毆,攆出山門外。

這下,一場文學盛事,兩個出風頭的人,一個是酒鬼書生,一個是惠和大和尚。酒鬼書生妄議國家政治,被褫奪功名,不知所終;惠和大和尚動嗔動痴還動武,不守清規戒律,被攆出報國寺雲遊浪蕩。

酒鬼書生雖然沒有好下場,但他的危言聳聽,先是國子監引起了軒然大波,然後在市井街巷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官府一反常態,毫無干涉的意思,幾天光景,便成波瀾,十天半月擴散到朝野和各州郡。先是人心惶惶,繼而逐漸安定,大家都知道了,大約十年之後,與北庭將有一場生死之戰,敗了將亡國滅種。

屋樑蟻蛆,十年才斷,於是心安睡覺,不用擔驚受怕,差不多到期,或換梁或搬家便是了。

太師出皇宮回府邸,閉門謝客,獨處書房三天三夜,只喝涼水,不進膳食,無人知其所做何事。

朝庭上的事,李棠溪做得很好很讓人放心。

正月初十,報國寺三日的學子辯論會已經散了。李棠溪當夜提了壺好酒去國子監找大祭酒張夫子。李棠溪在國子監求學時,曾是張夫子的學生,但事功心思過重,雖然極為聰慧,治學也嚴謹,然而始終不得張夫子真心喜愛。

三杯酒下肚,張夫子直勾勾地盯着李棠溪。瞪得李棠溪有點心裏發毛。趕忙擺擺手躲過張夫子的目光,輕聲地澄清:「杜家老二的事,真不是我慫恿的,湊巧而已,真是湊巧的。」

張夫子又滋溜的一杯酒下肚,嘆了一氣,道:「我知道這次不是你坑的杜老二,但你也跑不了,你給杜老二講鹽鐵論便老實講鹽鐵論,講車船注便講車船注,還非摻帶範文稀的十事疏和著潘老兒的器械策。你知道這孩子的性情,非出大事不可。」

張夫子端起灑杯,正湊近嘴邊,忽然重重把酒杯摜在桌上,狠狠瞪着李棠溪,李棠溪也無所畏懼,與先生對瞪了回去。

張夫子然後有點傷感地笑了笑,道:「差點信了你的鬼話。」

李棠溪不以為然,回了一句:「可是潘太師不也沒認為杜老二做錯了么。也沒什麼動作管束杜老二,算是默許了的。」

張夫子問道:「老潘打算怎麼着這杜老二?」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李棠溪神遊萬里,過了一會才收回心緒,一臉誠懇回答,「太師聽聞杜老二的胡作非為,如是說。」

張夫子又感嘆了一句:「這潘老兒真是既善於借勢又善於造勢啊。」

然後與李棠溪兩人怔怔對視無言,憂心忡忡。

楊六郎終於清醒了許多,全身疼痛已經大大減輕,唯獨雙目疼痛難忍,還有每日午時,陽氣最盛時,全身骨骼如同蟻嚙,脹、麻、癢、疼、痹、酸等,百感雜陣,輪番攻來,欲生欲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持續約一個時辰。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楊六郎大略記得起了從出關到現在這段時間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事,雖然仍然錯漏百出,總記不住哪是張冠哪是李帶,好歹事件的總體輪廓總算記清楚了。

耶律南望身體已經完全康復,他現在不叫做耶律南望,而是叫做嵬名巴丹,一個土裏土氣的李夏國牧民,剃髮編辮,膚色暗紅,一口純正的大白高土語,語速快,咬音準,無懈可擊。

耶律南望三個月前身上刀傷箭傷基本痊癒的時候,曾辭別這個綠洲的主人,一路北上。然而他借宿一處北庭牧民營帳時,聽到了氈帳主人一家兄弟倆議論兩北兩朝的戰報,南邊大頌潘太師報往京師的戰報稱,耶律南望孤身逃脫,北邊的掖庭則稱南院大王耶律南望,屍首英魂皆回歸陰山。耶律南望當機立斷,連夜殺人奪馬瘋狂南竄,最終又回到這處大漠之中的綠洲,做起了一個項羌族的牧民嵬名巴丹。

維熙三年夏至,日頭正盛,楊六郎終於爬出了這天坑井口。他俯趴地上,日頭火辣辣地曬著,楊六郎全身抽搐發抖,口中發出嗬嗬啞啞怪音,如同傷獸低吼。

終於撐過了午時,楊六郎虛弱地爬到一處石崖遮住日光的處所,靠着崖壁掙扎站起來。

目光所及之處,便是延邊城。半年前他來過這裏,單槍匹馬,渾身浴血來求援。

楊六郎完全清醒過來后,用了許多方法,消磨了許多耐心,終於和谷底老蕃僧有了基本的溝通交流。楊六郎跌落谷底至今時間已有半年,死去活來,渾渾噩噩的時光約有三個月,智識逐漸清明的時光約有三個月。

楊六郎讀書雖少,但做了一年斥侯,養成了觀察細緻入微且心轉如電的好習慣。戰場上見的死人多了,對照着自己半邊焦枯的皮囊反覆檢查,未有發現致命傷口,頭顱也無硬物打擊的痕迹,得出的結論是自己不是在戰場上昏死的。

加上缺失了吃下那碗羊肉湯后的記憶,楊六郎只有一個念頭,要找出事件真相。要找出真相,只能去抽絲剝繭查找,要查找,必須先離開谷底上到井口才能有一絲希望。

於是楊六郎接受了自己已成了個陰物活死人的事實,接受了每日午時陽氣罡風銷磨骨髓魂魄的折磨,接受了蕃僧三年為期的以皮囊換自由的萬劫不復的買賣。

楊六郎在子夜時分潛入延邊城。楊六郎雖然半邊手腳身體不便,但做了一年的邊關斥侯,做個勾索,然後無聲無息繾個城牆,還是勉強做到了。

楊六郎偷了幾身晾在戶外的衣服,把全身裹嚴實,臉上也圍了面巾,頭上戴了幃帽。延邊城外即無邊荒漠,平時風沙大,這裏的民眾習慣戴有面紗的幃帽以遮擋煙塵,所幸身形本就高大,這番打扮,與一般西來的浪蕩胡人無二了。

立春過後,皇帝趙垣詔令把西北捷表通告天下州郡,撫恤死難報國官兵的家屬。延邊城早就接到的通令,守備官吏摹寫通令張貼得滿城皆是,延邊城的民眾從熱議到冷淡。

打仗死人,司空見慣了,謀生不易,各自忙碌,日求三餐夜求一宿。

所以楊六郎一早沿着各大街小巷晃悠,很快就找到了各處殘存的朝庭通令佈告。楊六郎把各處殘存的內容拼接成完整告示,確認一字不漏全部記下了,然後小心翼翼躲藏起來,半夜再繾城而出,神不知鬼不覺。

楊六郎出城后,向著困着他半年之久的天坑方向慢慢摸來。

天上殘月歪掛,滿天星河。

楊六郎站在天坑口邊上,回首望了延邊城燈火依稀的方向,再向上仰望了天上的星斗,撕心裂肺地大吼,聲震曠野。

金沙壩在延邊城西北方向。

無名深谷天坑在延邊城正西方向。

氈衣斥侯有專門師傅教授辨天文識地理,找路認路的本事,向來在軍中首屈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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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將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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