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110章 天下可憐人

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110章 天下可憐人

這一戰看來是避無可避了,謝千眼緩緩彎腰從靴筒里抽出兩把棱鏢。

楊六郎一見那兩支梭鏢,毫無徵兆向謝千眼一刀劈去。幸好謝千眼是練過快劍的,眼快身疾,刀光未劈到已經飄身向後,堪堪躲過,只有一片袍角被刀罡絞碎。

「楊兄弟忒不講道義!」驚魂未定的謝千眼一臉苦相道。

「是謝兄弟先不講道義。」老鷹指了指謝千眼手中的梭鏢,代楊六郎回應道。

謝千眼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梭鏢,掩飾不住的得意,道:「不錯,江湖上使這種梭鏢的人,大多與我有關。這種梭鏢本來出自晉地王家,到了我手上,雜揉了東瀛暗器手法和瀟湘快劍的運勁法門出手,破了彭家五虎斷門刀的滾雪球,才名震天下。」

「很多不該死的人,死在這種梭鏢之下。」老鷹冷冷道。

「烏鴉莫笑豬毛黑,你我都是殺手,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其二,鏢是我教的,但人不是我殺的。」謝千眼淡然道。

楊六郎忽然道:「我遇到用這種梭鏢的人,都死了,被我殺的。高御史的兒子,也是被我殺的。」楊六郎邊說邊盯着謝千眼的眼睛,握緊右手,蓄勢待發。

「殺得好!那小子真不是個玩意!」出乎意料,謝千眼竟然這樣回應。

「毒士蘇詡已經離開襄王去遊歷北方邊關了,姓謝的,你幹嗎不抽身出去逍遙自在?」楊六郎又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楊兄弟的提議深得我心。」背對半閑堂那邊,謝千眼輕聲笑道,「只是江湖入得出不得,身不由已,日後楊兄弟自會體驗得到。」

……

三月十五,半閑堂二當家謝千眼在和清絕樓二當家老鷹對戰中敗死。

當時兩人相距三十步,老鷹的軟劍劍招春風在手,不僅破了謝千眼力破千鈞的梭鏢,還玩了一手驚世駭俗的離手劍,眾目睽睽之下,一劍削了謝千眼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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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建陽和折衝師徒二人在一家生意清淡的小酒館里對飲。

「猜猜,謝千眼死了沒有。」宋建陽摩娑着手中一大錠銀子,感慨問折衝。

「沒死。」折衝滋溜了一杯酒,用一種看白痴的眼神乜了師傅一眼。

宋建陽把手中的大錠銀子舉在眼前,得意問道:「說說看。」

宋建陽的銀子是從狗日的張公子手中贏來的,下注五十個銅錢,就贏了五十兩銀子,買的是半閑堂二當家身死當場。可惜沒有買中是死在老鷹手中。

大梁城紈絝們對張慶之的態度已經掉了個頭,從戰前萬人擁戴的散財童子張公子,變成戰後眾人唾罵的狗日張騙子。

「謝千眼是天下數得着的聰明人,又是黃出塵的同門師弟,武功之高,可以算在江湖中前二十位,怎麼會莫名其妙就跑去給老鷹削了腦袋呢!」折衝無精打采道,實在忍受不了師傅只把自已當聰明人把別人當笨蛋的行徑。

「我只是嗅到了謝千眼活着離開現場的味道。」宋建陽伸手摸摸鼻子,得意道。

折衝只顧喝酒,沒有搭理師傅。

「從謝千眼單身走出去應對清絕樓的時候,我就篤定謝千眼要死了。」宋建陽用力掂了掂銀錠,「我讓你下注謝千眼戰死,你非不信,這叫不聽老人言……」

「師傅——」宋建陽還未講完話,就被折衝叫喚聲生硬地打斷了,「師傅,你能不能不往別人傷口上撒鹽,這個月我就上您那蹭吃蹭喝了。」把好不容易攢下來的俸祿輸個精光的折衝傷心欲絕。

「要不,你明天去把楊大個子給捉拿了,然後跟刑部尚書大人說,破了高衙內被殺案,包你連升三級,賞銀萬兩!五年內吃喝不愁。」宋建陽笑眯眯給徒弟支招。

「我明天就去跟楊大個子說,師傅你老人家的狗鼻子已經把他聞出來了,馬上就要對付他,讓他遠走高飛,避避風頭?」折衝一臉要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義氣樣子。

宋建陽沖着徒弟拋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折衝立即感覺一股涼氣從尾脊升起,沿着背柱直上腦門。

「師傅,我錯了!」折衝耷拉腦袋低聲下氣求饒,「我明天就去捉拿楊大個子。」

「滾!」宋建陽恨鐵不成鋼,伸手就給折衝一個板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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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鷹兄賀喜鷹兄,啥時候練就了離手劍?」青蛇舉著酒碗,越過身旁的影子,伸手過去與老鷹碰了一下。

老鷹悶了一口酒,一臉認真地糾正道:「是馭劍術!」

老鷹話音剛落,夾在兩人中間的影子噗的一聲,把一口酒全部噴到了青蛇一身新衣上。

「還馭劍術呢!鷹兄真當自已是顧道人了?」影子大笑拆台,扳住青蛇向著自已道,「那一劍是楊兄弟的傑作,跟鷹兄的軟劍有關係,可跟鷹兄沒有一顆銅錢關係。」

當時站得最近影子,親眼看到楊、謝、鷹三人聯手演了一場精妙絕倫的好戲,老鷹的軟劍把謝千眼擲過來的兩支夾帶風雷的梭鏢引偏之後,從楊大象手腕中射出一道細線,無比迅捷地纏住軟劍,然後如臂使指一般運劍削向三十步外的謝千眼。

「想不到楊兄弟對流星鏢的運勁法門如此熟稔,只用一股細線牽引,就能精確命中三十步外的目標,這一手,江湖上也算絕無僅有了。」影子感慨道。

「謝千眼現在哪裏?」吹牛被戳破,可老鷹一點也不感到窘迫,笑着問楊大象。

「大概正在回瀟湘沅江的路上。」楊六郎答道,「待家中事了,然後就會去往遼東,埋名隱姓,在呼延將軍帳中做一名預知軍事的參軍郎中。」

「楊兄弟跟姓謝的講了一句什麼話,就讓那魔頭乖乖俯首貼耳?」青蛇好奇問道。

「那撥圍攻我的殺手裏,十分湊巧有一個人怕死,他想用一個關於謝千眼的秘密來換自已的一命,我同意了。」楊六郎不勝唏噓,「謝千眼辛苦尋覓的那位女子,其實早已死在呂太爺的床上了。我就告訴謝千眼這句話,他整個人就崩潰了。」

謝千眼這個遭遇,與名震江湖的王橫波幾乎如出一轍。楊六郎心裏已忍不住指天罵娘。

「半閑堂的人不會起疑心嗎?」青蛇聽得瞠目結舌,半天才反應過來。

「半閑堂的人距我們最近也有二百步,是看不出名堂的,那麼多雙眼睛看着謝千眼腦袋被一劍削飛,血灑當場。何況謝千眼倒下之後,半閑堂瞬間群龍無首,已亂成一鍋粥,只急於干兩件事,一件是逃命,另一件是找小張追索賭債,沒人關心死人。」老鷹道,「然後殿前禁軍就開進場內收屍和驅散眾人,幾十號死人都是屍首不全,縱使日後半閑堂要追查,也是一點線索都沒有了。」

影子對老鷹話中的賭字感覺特別刺耳,轉頭向不上桌喝酒只倚在一張美人扣上的張慶之問道:「小張,這一場坐莊,贏了不少銀子吧?」

張慶之正枕着金髮碧眼的大食番姬的腿,讓她給自已一小塊一小塊喂桂花糕。聽到影子的問話,只是模糊不清地回應一句:「不多,就掙一點辛苦錢而已。」

「一點是多少啊?這裏面可都是大夥的血汗,得給大夥分紅!見者有份。」一直在給大夥端湯捧菜,剛剛才有機會坐下拿上筷子的紫絹見機插話。

「張公子,是不是要擺幾桌賀一賀?」青蛇與張慶之勾肩搭背,一臉狗腿的搖頭擺尾樣子。

「沒贏幾個銀子,一點跑腿侍候人家的辛苦費而已。」張慶之明顯避重就輕。

「一點到底是多少啊?」十分遺憾未能參賭下注的影子緊咬不放。

張慶之一愣,遲疑了一下,答道:「扣除雜七雜八的花銷,小掙個十萬兩吧。」

「十萬兩還是一點啊!張大老闆好大口氣!」青蛇幾乎跳了起來,嚷嚷馬上分紅。

「那麼大的盤子,是誰賺走了?」深諳賭道的老鷹也湊過來,心痒痒。

「大頭是半閑堂贏走了,差不多得有一百萬兩吧。」張慶之一臉不甘。

「咱們開的盤口坐的庄,憑啥讓他們贏走大頭?」年輕的猴子急眼了,恨不得立刻動身去搶回來。

梁大先生剛好捧著餃子進來。

「一百萬兩買下咱們幾條性命,這個買賣值不值?」梁大先生放下盤子,一巴掌扇在猴子的後腦勺上。

「果然如此。」老鷹恍然大悟,「小張在兩家勝負的主盤上賺的錢,都賠給了半閑堂了吧?」

「鷹兄目光如炬!還是你理解我,知音哪!」張慶之向老鷹豎起大拇指,「半閑堂買了清絕樓死人盤口,以小博大,我賠了個精光。」

「為何?」猴子問。

「因為這是半閑堂十拿九穩能操縱的盤口,他們下了注要贏銀子,就得心甘情願鑽入小張設好的套,放咱們一馬。沒有採取群攻、火攻、毒攻和弓弩,而是與咱們規規矩矩地正面硬撼。只要這樣,咱們就有機會。」老鷹耐心地解釋。

清絕樓就剩這麼點人手了,猴子的性情與豹子差不多,未來人生還充滿著希望,老鷹很願意教一教這個年輕人。昨晚和梁大先生聊了半宿,將來清絕樓再招徠一些有朝氣的年輕人,老鷹都願意把經驗和智慧傳授給他們,有一群遇事肯動腦子想一想的年輕人,於清絕樓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半閑堂不是與咱們不共戴天嗎?怎麼在佔盡上方時,還能饒了咱們?」猴子把憋在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

老鯊、杜鵑也一臉急切地期待答案。

「不共戴天的不是半閑堂和清絕樓,而是兩家背後的大佬。」梁大先生緩緩站起身子,踱到猴子、老鯊二人背後,張開手臂把二人攏起,聲音緩和清晰,「被拋棄的清絕樓,對於半閑堂來講,頂多值一千幾百兩銀子的燒酒錢,剩下的幾個殘兵敗將,死與不死,半閑堂根本不意。相反,留下咱們,正好噁心噁心拋棄咱們的那位。」

「好好添一把火,說不定哪天,兩位大佬撕破臉皮大打出手,清絕樓是反水暗算曾經主子的一步妙棋呢。」老鷹補充道。

梁大先生來到張慶之斜倚的那張羅漢榻前,一臉笑意問道:「小張啊,你不開那個盤口,是不是就可以一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落入口袋呢?這輩子都能過得舒舒服服,後悔嗎?」

「後悔!他娘的腸子都悔青了,殫精竭慮想着救人,寢食不安的都瘦了好幾圈了,辛辛苦苦掙點跑腿的碎銀子,還被人家惦記着要分紅……。」張慶之一臉委屈的絮叨。

影子和青蛇兩位要分紅起鬨得最賣力人,立即感覺自已是忘恩負義豬狥不如,雙雙向張慶之舉杯賠罪。

「猶豫過嗎?」梁大先生仍然笑問道。

「猶豫過啊!銀子入袋,可我也變成了自已最討厭的那類出賣朋友為務的老狐狸。一想到每日起床,就要面對自鏡子裏面目可憎的自已,而且還要看一輩子,就害怕了。更別提晚上夢見你們血淋淋來找我,心裏就發毛。」張慶之把一件在別人眼裏不怎麼講義氣不夠朋友的事,講得理直氣壯婉轉動人。

「小張如果不是想着咱們,開了另外一種盤口,不僅那一百萬兩入袋為安,還能多贏幾十萬兩呢!是也不是?」老鷹見狀,審時度勢,硬著頭皮跟着吹捧張慶之,眼光掃過,眾人只好跟着諾諾稱是。

一處深宅大院,暮春花開正濃,落日餘暉。洪順景在彎腰收拾棋具,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亭子裏仰頭看着西邊晚霞怔怔出神。

「聽說清絕樓這幾天正在招徠姑娘和跑堂,看樣子是要重新開張做生意。」洪順景低着頭忙碌,講話似乎漫不經心。

「哦。」老人隨口應了一聲,無動於衷。

「姓梁的一肚子怨氣啊。」等了一會兒,仍未見老人繼續出聲,洪順景又來一句。

「天下可憐的人數不勝數,放眼看去,心死如灰的、走投無路的、貧無立錐的、朝不保夕的,還有生不逢時的、好吃懶做的、下流無恥的,比比皆是,清絕樓不正好是他們的好歸宿嗎?」老人重重嘆了一口氣,沒有接過話頭,而是緩緩地另起爐灶。

「之前段京出走,這次謝千眼意外戰死了,半閑堂傷筋動骨,比起核心猶全的清絕樓好不到哪裏去,呂老狗在未能找到能接替姓謝的之前,半閑堂這隻沒牙的狼怕是咬不動人了……。」洪順景又講道。

「我跟呂夷簡有一個協議,他不能動張慶之那小子,我也不能動那丫頭片子,余皆不忌,你們行事要小心些,不能被捉住把柄。」老人緩步離去,邊走邊撂下話來。

謝千眼改頭換面,滿臉風塵,一身破舊衣裳,疾走在山間小道上。

近二十年刀頭舔血的殺手生涯,謝千眼其實早已厭倦到想吐,如果不是那一個名字牽絆著,他眼下應該是一葉扁舟江海寄餘生,優哉游哉。哪會像現在狼奔豚突,如喪家之犬。

在清風巷最後的對峙時,姓楊的竟然說出那個名字和她的遭遇,令謝千眼如中重鎚,差點站立不穩。只是一瞬間,姓楊的便殺死了半閑堂的二當家,只剩一個不可自拔的可憐人。

在混亂中被楊大個子巧妙地帶離那處是非之地后,謝千眼不是沒有想過要報仇雪恨,最終還是放棄了。一是人死不能復生,縱使是殺光了呂氏大院的人也於事無補,二是她的死,還真不能全怪別人,她也有五分咎由自取。

月亮升起,清暉滿人間。

謝千眼在山崗上面南獨坐。一直以為魂牽夢縈的只有她,原來還有已經沒了親人故人的家鄉。名震江湖心狠手辣的謝二當家,當下雙目淚如斷線,一發不可收拾。

那時還是雙親早逝的窮小子,守着幾畝山林和薄田,每日勤勤懇懇耕田、打樵,晚上在月下練劍。村屯裏有紅白喜事,就去幫忙寫對聯記禮簿,臘月里就在油燈下寫對聯,次日拿到集市去賣,掙一些銅錢添補家用,燕子銜泥一般積攢著家底,希翼有朝一日能在山坳里出人頭地,不再承受有錢老爺的欺凌。

那時的水田裏撒下谷種真心實意地守着,除草、澆水,到了秋天就能收割到稻子,山林里枯死柴枝,只要肯出力氣,怎麼也砍不完挑不完。夏秋兩季還有摘不完的野果子,村裏的老人把桃金娘三蒸三曬之後再泡酒,說是補腎聖品,老東西們總以沒成親喝了晚上傷神為由,拒絕年輕小伙們死賴白乞。

認識她既幸也不幸。

偶然間迷路誤闖小山村的她,給他講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講了寶馬香車,講了雕樑畫棟,講了酒筵歌席,還講了有錢人家院子裏的假山噴泉。

當時的謝家小子撇撇嘴道:「山和泉還用做假的?咱們屋子背後,就是貨真價實的。」

她看着眼前一表人才的土包子,噗哧一笑。

正是這一聲輕笑,偷換了謝家小子的一生。

劍術高超的謝家小子,隨着她離開了那個小山村。是毅然決然的那種離別,才兩吊銅錢就把水田、山林和祖屋一股腦賣給外村人,在一村人戳著背脊骨的罵聲中離開。

那是一段蕩氣迴腸足可以比肩書上那些才子佳人的旖旎故事,可惜的是故事太短了。兩年後,才是半閑堂一位普通殺手的他,能給的太少,而她要求的太多。

吵架吵累的他倒頭便睡,日上三竿醒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辭而別,從此杳無音訊。

以智計和武功坐上半閑堂第二把椅子的謝千眼,身在花叢中,仍然片葉不沾身。

我有所念人,我有所憾事,結在深深腸,無夕不思量。

謝千眼抬起手臂,一口喝光葫蘆中的酒水,就得袖子拭了拭臉頰上的淚水,一躍而上樹頂,一身破衣無風飄蕩,氣態飄逸,月光下如謫仙下凡。

此次回到闊別二十載的家鄉,所要做的兩件事,一是修墳,二是贖回祖屋田林。

謝千眼在樹梢上再次高高躍起,像一隻黃鶴在空中滑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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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將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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