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罪不容誅

第一章 罪不容誅

其實時間很短,從雲端到泥沼,從生到死,不過十天。可她卻覺得很長很長,長得她都絕望麻木,對周圍失去感知,滿腦子充塞的就是哀號、哭罵,還有臭味。

很莫名,都是活生生拖來的皇親貴胄,還沒死,哪來的屍臭?大概是王朝覆滅的時候,無處不在的味道。

她死了嗎?

應該是,刀刃涼涼地逼近脖頸,她感覺不到疼,只覺得整個人跌落在冰寒刺骨的積雪上。

她被埋入地下了?

斕丹嘗試了一下,無法牽動身體的一絲一毫,身子沉得厲害,還胸悶。好吧,應該是被埋了。可她怎麼還在身體里?不是應該走上殷紅慘淡的火照路,在望鄉台前見一見父皇等人,然後各領因果嗎?

或許,她罪大惡極,根本無法輪迴,永生永世被宿留在日漸腐朽的骸骨里?永生永世沉入黑暗和孤獨?

如果是,她也沒辦法,她該受最殘酷的懲罰。死前沒被凌遲、車裂,死後這樣,也無怨無尤。

沒有聲音,也沒有光亮,時間一久,她又覺得孤獨了。

孤獨……陪伴了她整整十八年。

父皇有皇子九位,公主十二位,皇子中最受寵的是太子和五皇子。公主中,皇后嫡出的斕凰公主一枝獨秀,姐妹們都以顏色為名,偏偏她用了諧音的「凰」,父皇母后對她的寵愛程度可見一斑。

斕凰也極配這個貴氣的名字,生來就是一隻輝煌傲世的鳳凰。她漂亮、聰明、擅樂、擅畫、能歌善舞……斕丹真不知道她有什麼不會的、不好的,彷彿上天把所有的靈氣和美好都給了她。被斕凰這樣的人比下去,連妒忌都不能,因為她心悅誠服。

斕丹覺得自己早該習慣孤獨,習慣被疏忽,可當有機會擺脫這些時,她所表現出的渴望和積極,連自己都沒想到。

第一章

罪不容誅

風凄凄慘慘地吹過積雪的城頭,發出細細的嘶鳴,整個京城失卻顏色,在風中凋零成一幅悲壯的水墨畫卷。

黑沉低垂的陰雲,隨風飄下稀疏的雪粒,打在斕丹的臉上,刺刺地疼。她跪在高台中央,聽身後的劊子手把酒噴在長刀上。作為公主,她經歷無數下跪:她跪別人,別人跪她。沒想到人生的最後一跪,竟然是這樣。她並不覺得落魄,也不害怕,只覺得解脫。

高台下看客寥寥,如今天地驟變,皇權易主。哪天沒幾個前朝餘孽被拉出去砍頭?都不覺得新鮮了。

「呸!」一個鬚髮半白的老頭兒響亮地唾棄一聲,「連爹爹都要毒死的畜生!大旻朝就斷送在了這個女人手裏!」

周圍的人趕緊推了推他,如今提起「大旻」都好像招了官家忌諱似的,自然少說為妙。

斕丹垂着眼,不用看也知道,能這麼罵她的肯定是平頭百姓。她聽過新朝廷對她的判詞,洋洋洒洒、文采卓然、用辭考究地罵她弒父殺君,以一介婦人的陰暗偏私遺禍蒼生、顛覆皇朝。作了那麼多浮華辭藻,還不就是想說剛才老頭兒的那兩句話?

「午時已到。」監斬官喊道。

斕丹終究忍不住抬眼看看台下,又扭頭看不遠的城樓……都到了這個時候,她也不懂自己為什麼還需要再確定一下,果真沒人來送她最後一程。

城樓在風雪中,顯得異常陰沉肅穆,大概是她的心緒使然,殿樓看上去十分蕭索。昔日……她還是丹陽公主,偶爾跟着哥哥們登樓,遙看犯人被斬首。太子常臉帶不屑,冷嗤說不過是死一個大旻的罪人,自有更傑出、更優異者代之;五哥卻會流露出惋惜,說此人也算心懷經略,只是一步踏錯,不然為他所用也是好的;七哥九哥便會隨聲附和。

作為不得寵的公主,心思往往就會更纖細敏銳一些,斕丹隱約覺得五哥有那麼點兒不臣的意思,閑極無聊的時候還暗暗琢磨,萬一有那麼一天,她會怎麼樣?諷刺的是,還沒等五哥有什麼動作,她就親手把大旻的萬里江山送給了申屠鋮。這下好了,蕭家誰也不用惦記了。

如今輪到她被斬首示眾、身首異處,卻連個認識的人來看熱鬧都沒有,都自顧不暇了吧。

斬首,不是皇族罪人的死法,可如今已經是大晏了,她也不是皇族了。才十天而已,她就已經淪為前朝餘孽,並且是毒殺君父的滔天罪人。人倫理法全都容不得她,新朝前朝,她都是罪不容誅的奸惡之人。

可是……申屠鋮也不來送送她嗎?

都到了刀架在脖子的時候,什麼愛呀恨的,都沒了。她只是覺得,無論他對她是虛情假意也好,過河拆橋也罷,他都應該來的。誰不來,他也該來。

城頭仍然空蕩。她這樣一個弒父弒君、無家無國的人,終究還是要這樣凄涼而去,罪有應得,無可申辯。

風更急了,雪也更緊。斕丹覺得冷,閉上了眼。耳邊呼嘯的風,周身刺骨的寒,卻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帶她陷入了回憶——明媚溫暖的春天,粉粉白白的桃花開得漫山遍野,花瓣從窗格子裏飄進來,連桌子上都落了好幾片。這是她人生里最美好的一個春天,她終於遇見了那個人——喜愛她、珍視她的人。

於是,她度過了十八年來最開心的夏天和秋天。她第一次體會到,人生還能這樣充滿希望,充滿歡喜。她的宮殿,她的天空,好像突然就亮了。她原本在艱難麻木地前行,不知去向,突然有人拉着她的手跑起來,那樣輕快而興奮。她以為會一直這麼跑下去,跑到更美更好的地方去……冬天來了,她瞪着眼看他,聽到他親口說:「為聖上報仇雪恨!」

他說的聖上是她父親,他要殺了她雪恨,然後,他就名正言順地成了皇上,建立了大晏國。

原來……他要帶她去的地方,就是這裏,斬首用的高台。

斕丹笑了一下,明白了,他一直在送她呢,直送到黃泉路。

劊子手舉刀的時候,風刮過刀刃,響起錚錚的聲音。

斕丹等待着,刀落下的時間長得不可理解。她突然擔心了,她一會兒見到父皇母后等一干人,說句抱歉的話,是不是太輕飄了?或許直接下到十八層地獄,誰都見不到吧?

臭味,是屍臭。

斕丹動不了,眼前一片漆黑,並且很疼。

到底哪兒疼也說不清楚,大概哪兒都疼。她除了忍耐沒有別的辦法,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雖然沒有受過大榮寵,但畢竟是深宮中錦衣玉食的公主,她哪兒知道什麼是屍臭?可在她被投入大獄,頃刻間改朝換代之後,她就知道了。

她的監房乾淨,也沒送其他犯人進來,可她就是時刻都能聞見這種臭味。

哀號,哭罵,臭味,組成了死亡。

其實時間很短,從雲端到泥沼,從生到死,不過十天。可她卻覺得很長很長,長得她都絕望麻木,對周圍失去感知,滿腦子充塞的就是哀號、哭罵,還有臭味。

很莫名,都是活生生拖來的皇親貴胄,還沒死,哪來的屍臭?大概是王朝覆滅的時候,無處不在的味道。

她死了嗎?

應該是,刀刃涼涼地逼近脖頸,她感覺不到疼,只覺得整個人跌落在冰寒刺骨的積雪上。

她被埋入地下了?

斕丹嘗試了一下,無法牽動身體的一絲一毫,身子沉得厲害,還胸悶。好吧,應該是被埋了。可她怎麼還在身體里?不是應該走上殷紅慘淡的火照路,在望鄉台前見一見父皇等人,然後各領因果嗎?

或許,她罪大惡極,根本無法輪迴,永生永世被宿留在日漸腐朽的骸骨里?永生永世沉入黑暗和孤獨?

如果是,她也沒辦法,她該受最殘酷的懲罰。死前沒被凌遲、車裂,死後這樣,也無怨無尤。

沒有聲音,也沒有光亮,時間一久,她又覺得孤獨了。

孤獨……陪伴了她整整十八年。

父皇有皇子九位,公主十二位,皇子中最受寵的是太子和王皇子。公主中,皇后嫡出的斕凰公主一枝獨秀,姐妹們都以顏色為名,偏偏她用了諧音的「凰」,父皇母后對她的寵愛程度可見一斑。

斕凰也極配這個貴氣的名字,生來就是一隻輝煌傲世的鳳凰。她漂亮、聰明、擅樂、擅畫、能歌善舞……斕丹真不知道她有什麼不會的、不好的,彷彿上天把所有的靈氣和美好都給了她。被斕凰這樣的人比下去,連妒忌都不能,因為她心悅誠服。

斕丹覺得自己早該習慣孤獨,習慣被疏忽,可當有機會擺脫這些時,她所表現出的渴望和積極,連自己都沒想到。

申屠公子的愛慕,對她而言,簡直像一道劃破暗夜的璀璨流星。她十八年的鬱郁難言、辛酸苦澀都被一掃而空,她簡直受寵若驚,誠惶誠恐。

她總是覺得無以為報,總是想為申屠鋮,想為他對她的這片心意傾盡全部。這時候,就連父皇都比不上他重要。

在內心最深處,她也想成為斕凰那樣的姑娘,集萬寵於一身。

父皇不能給她的,申屠鋮可以嗎?

原來不可以。

因為她實在太平凡,太乏味了。

她痴妄地做起了彌天大夢,醒來只得如現在這般,永生永世被埋在地下贖罪,連一聲冤都不能喊,連一聲痛也不能叫,都是她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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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誅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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