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昨夜西風凋碧樹——朱三

番外一. 昨夜西風凋碧樹——朱三

永寧宮的西壁上,爬了半牆的綠藤。每到春來,大片的青綠一點點佔據了暗紅的朱牆,那大抵是一場色澤艷麗的爭鬥,一壁如碧玉翠綠而剔透,宛若新生的力量,一壁卻如鐵鏽般暗淡失色,淡淡的猩紅透出一抹帶著幾分死亡氣息的寂靜。

很小的時候,他便愛坐在西壁的牆根下,望著這一牆的無聲的熱鬧出神。待到那青綠的藤葉爬滿了高牆,漸漸有越過金黃琉璃瓦的勢頭時,天色也就漸漸熱了起來,娘親便會拿出一小碗盛滿了碎冰的琉璃盞,再細細的鋪上一片水嫩的小荷葉子,用上好的酥酪堆成高高的冰峰雪嶂一座,用小小的銀勺舀上一勺,聽著半化的碎冰撞著盞壁叮噹作響,真真是再悅耳不過的聲音。若是把酥酪也淋到勺中,入口就更是酥甜冰沁到心裡。

更悅耳的卻莫過於娘親輕柔的喚聲,「垕官官。」娘親有著濃重的江南口音,對自己的稱呼也如尋常江南人家樣的孩子樣,稱呼為「官官」。其實娘親的年紀並不大,只是打扮的頗為淡雅,總是一身中規中矩的宮妃裝扮,黑紗的尖粽帽上挑著五隻彩鳳,頂上用鈕金蔓枝的箍子固定住,此外再無其他的首飾。長長的翠碧濡裙垂到地上,外罩一件月白織金的雲紋夾衣,很是溫暖素凈。宮裡的小宮女們私下裡常常議論,杜康妃的樣貌普通,不若曹端妃、盧靖妃她們容顏美貌。他第一次聽到這話的時候,很是傷心了幾日。在他幼小的心中,沒有哪位娘娘能比娘親更加好看。

彼時永寧宮的這片西壁的陽光亦是尚好的,那時候高大巍峨的永壽宮還未修起來,永寧宮往西,只是大片的太液池子,風景好的極了。陽光從西壁上瀉下來仍有暖意,於是公室也被映照的格外亮堂。永寧宮雖然比不上東邊的景仁宮、翊坤宮熱鬧,卻也並不是個冷清的所在,偶爾的午後,也會有執事的公公捏著尖尖的嗓子送來綠色的簽牌。每每這個時候,娘親就會格外高興,她壓抑著激動地沉聲吩咐下人給這位公公包上豐厚的賞賜。待他們走後,娘親便會姍姍的回到宮室內,細細的描眉施粉,通常一整個下午都不會再出來。

待到傍晚華燈初上的時候,用完晚膳,便會有幾個黃衣的小內侍匆匆跑來點燃了宮燈。每當這個時候,他也會看到父親慢慢的跺著方步踏進室內。父親那時候還很年輕,然而卻很是嚴肅,就算是面對自己的孩子,也並未卸下他作為一個君王的威嚴。

可娘親只要一看到父親,就會從心底笑出來,笑容蔓延到眼角眉梢,和煦的如同三月的春風,但娘親卻不愛說話,常常只是溫婉的笑著。娘親的美是一種水一樣的柔和,而父親亦是喜愛這種柔和的,會讓他放下白日里作為帝王的尊嚴,陶醉在一個女子的似水柔情中。父親也會打趣說,「永寧,這座宮殿就以你的名字賜名吧,便叫永寧宮,永遠都是個讓人安寧心靜的地方。」

可他幼時卻並不喜歡父親,除卻娘親只要遇到父親就忘了自己的存在,讓他略微有些吃味在。父親對於他而言,存在也只是一個符號化的象徵,他不僅僅是自己的父親,還是太子和四弟的父親。相比起自己,哥哥和弟弟分去了父親十分之九的關注。哥哥是太子,平日里都要戴著七顆東珠的冕冠,出行到那裡都有一大堆的侍衛和太監跟著,很是威風。而四弟載圳是盧靖妃的孩子,宮裡人人都知道,盧靖妃是除了方皇后以外,位份最高的妃子。

父親不太注意他,他也不喜歡父親,每次父親來的時候,他就會彆扭的跑出去瘋玩,任娘親怎麼喚他都不回來。於是父親走後,他常常看到娘親坐到榻邊垂淚。他心知娘親生了氣,於是愈加乖巧的踮著足慢慢挪到娘親身前。娘親抬起朦朧的淚眼,望著他重重的嘆口氣,卻還是不會責怪他,只是把他重重的摟在了懷裡。

如果說宮裡真有人能注意自己,那怕是只有娘親了吧。更多的時候,他只能悄無聲息的跟在娘親的裙后,做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影子罷了,他小時候甚至會害怕,娘親如果再有一個孩子,會不會也和其他人一樣忽略自己。

盧娘娘就有兩個孩子,除了四弟載圳,還有一位玉雪可愛的小公主。小公主剛出生的時候,娘親就帶著自己去看過小妹妹。那天皇後娘娘也在,娘親恭順的給皇后請過安,便細細的去看包裹里的小人兒,不住口的誇著漂亮可愛。盧娘娘樂呵呵的聽著娘親的誇讚,豐滿的臉盤上都是驕傲。

他也踮起腳去看過,只見那小小的人兒皺皺的,被包在一個諾大的錦緞包裹里,身形顯得愈發的小,真是難看的緊。

他不明白娘親為啥會一直誇她,可心裡卻隱隱有些吃醋了,於是坐在房裡也嫌氣悶,便跑了出去。盧娘娘的宮室很大,屋外有長長地迴廊,還有一片荷花池子,正是盛夏季節,池子里的荷花都開了,亭亭玉立很是嬌艷,荷花旁還有許多蓮蓬。他跑到迴廊下,卻看到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也在池子邊,身穿一件月白的衫子,她轉過頭來,一雙亮亮的大眼睛正看著自己。

「哥哥,你是不是剛去看過那個小妹妹?」她坐在池邊,赤著的腳伸在水裡,有一搭沒一搭的撥著水。

他從來就不喜歡跟小宮女們玩,此時聽了她的話只當是沒聽到一樣,並不理睬。

「那個小妹妹長的可真難看。」她自顧自的說著話,忽然有些擔心的說,「是不是咱小的時候,也是那樣的難看。」

他心裡也有同樣的疑問,忍不住點了點頭。

「我叫茗兒,你叫什麼呀?」那女孩著實愛說話,見他不言不語的,又開口問道。

「我叫載垕。」他說話很是簡練。

「是哪兩個字?載東西的載?很厚的厚么?」她邊說邊伸手在地上畫著,「你和載圳哥哥一樣,都有個載字。」

「不是那個后,是皇天后土的垕。」他也伸指,在地上寫了個垕字。

「你的字寫的真好看哇。」那小女孩很是羨慕的說。

他淡淡的笑,並不接話。其實他每日都在書房刻苦練字,師傅都誇獎他一筆字里有了顏筋柳骨。可是但凡是呈交給父親御覽的作業上,他卻都寫得亂七八糟。既然父親不喜歡他,他也無須去討父親的喜歡。

那女孩見他不愛說話,很是無聊的自己玩了會兒水,伸手便去摘荷葉下的蓮蓬。可她到底人小臂短,夠了幾次也沒夠著。

「載垕哥哥,你能幫我摘那個蓮蓬么?」

他不想理她,只裝做是沒聽見的。

那小女孩遲疑了一會兒,忽然又說道,「載垕哥哥,你是不是也夠不著呀?」

他重重的哼了一聲,略一俯身,便摘到了那個蓮蓬,扔到了小姑娘懷裡。抬頭時,卻看到那小姑娘滿眼都是促狹的笑意。

原來上了她的當!他很是有些氣惱,轉過了頭去,不去理她。

那女孩卻咯咯直笑,「載垕哥哥,別生氣了,你轉過頭來,我剝蓮子米給你吃好不?」

她的聲音軟軟的,像天上的百靈鳥一樣好聽。他略微有些消了氣,轉過頭去,卻見她哪裡是在剝蓮子米,只是把蓮蓬窩在手裡,笑盈盈的看著自己,卻伸足到水裡,重重的把水撥到他身上。

冷不防被澆成了落湯雞。他氣的站起身來,拿起了小姑娘放在地上的鞋襪,扭頭就走。

她可著急了,在後面大聲的叫著:「喂,你別走,你別走。。。。。。載垕哥哥,茗兒錯了,不跟你開玩笑了,茗兒真的給你剝蓮子米呢。把茗兒的鞋襪還回來。。。。。。」

他頭也沒有回,可心裡卻第一次刻下了這個名字,茗兒,他有些氣惱的想,這該是盧娘娘宮裡的哪個小宮女吧。

然而盧娘娘生的那個小妹妹沒到滿月就夭折了,聽說是染了時疫,可憐連名字都沒有起,就匆匆的被從東華門抱出宮去,埋在了太液池北面的禁苑裡。

娘親對此只有一聲輕微的嘆息。卻禁足不讓他再往景仁宮去。他於是只能呆在御花園裡玩,卻意外遇到了一位很年輕美貌的娘娘。這位娘娘的聲音很好聽,不同於娘親的柔軟聲調,她說起話來又快又脆,像金鈴一樣動聽。初次見面時,這位娘娘拿出了些果子糕餅給他吃,不過娘親常常叮囑,不要吃別的娘娘給的吃食,他只能咽咽唾沫,略帶羞澀的扭頭跑掉。那位娘娘也並不著惱,下次看到他時,依舊面上笑笑的,很高興地給他講孫猴子去西天取經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腹部高高鼓起,人也圓潤了許多。

他聽到別的掌事的宮人們畢恭畢敬的給這位娘娘請安,喚她「曹娘娘」。他驀然知道,這就是小宮女口中比娘親還要好看些的那位曹端妃。沒來由的他有些生氣,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位曹娘娘穿的衣衫真箇別緻,頭上的明珠又大又圓,就像畫上的仙女一樣。曹娘娘柔聲告訴他,有個小娃娃在她的肚子里。他很好奇,忍不住悄悄的伸手摸了一下,心中只是奇怪,這麼大的娃娃怎麼會在肚子里,平時它吃什麼、喝什麼呢?

他趕緊跑回去問了娘親,難得的看到盧娘娘也在娘親的屋子裡坐著,兩個盛裝的女子愁眉相對,渾然都是一臉鬱鬱寡歡。娘親看到了他,總是會露出笑容,雖然這次,她的笑容有些苦澀,「垕兒,去哪裡玩了,怎麼滿頭都是汗?」

「我去御花園找曹娘娘玩了。」他踮起腳去桌邊提起大大的茶壺,咕咚咕咚的直接對著嘴灌了好大一口,又扭股糖似的鑽到了娘親的懷裡。

「娘親,曹娘娘說她肚子里住了個小娃娃,這是真的么?」他忽然覺得娘親幫他擦汗的手一滯,不免有些奇怪的抬起了頭,「娘親,曹娘娘是騙我的對不對,像載圳那麼大的娃娃,怎麼可能鑽到曹娘娘的肚子里去呢?」

「杜妹妹,有些話我實在要說,漫說我們受些委屈,讓她渡承聖寵,這些都忍了去。可如今她的氣焰也太囂張了些,用修道的法子迷惑著皇上,別說是我們了,這半年來,皇上就連方皇后那裡也一次都沒去過,要是她再添個兒子,怕是我們連活路都沒有了。」盧靖妃忽然說話了,「妹妹,我們是同日進宮的,感情最好不過。我們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總該為了垕兒、圳兒做些打算。」

他睜大了眼睛,聽不明白盧娘娘在說什麼,只覺得娘親摟著自己的手緊了緊,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那年一個深秋的夜裡,父親照例是不會來的。娘親心神不定的坐在床邊,哄著被子里的他入睡。

「我要聽曹娘娘講的那個孫猴子的故事。」他迷迷糊糊的說。

母親的臉上瞬時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依然溫柔的給他講著故事,他卻始終清晰地記得,母親那晚講孫猴子的故事講錯了許多。

他在睡夢中聽到有人重重的在敲宮門,平日里最重形象的娘親好像連鞋也沒穿,飛快的就奔了出去。

只聽宮裡頃刻間鑼鼓大作,外間的火把宮燈都亮了起來,他聽到窗外有太監們尖細的聲音大叫著,「出事了,陛下出事了。」

「垕兒,快睡吧。」娘親走回來的時候,臉上掛滿了淚。他縮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張小臉,輕聲問,「是父皇出事了么?」

娘親卻搖了搖頭,堅定的說,「不會的,你的父皇不會有事的。」

果然,如娘親所說的,父親並沒有事。

父親是在熟睡中被十幾個宮女用繩子勒住脖子,誰知慌亂中繩子卻打了結,父親只是昏迷了過去。三天後,父親醒了過來,這些宮女已被盛怒的方皇後下令凌遲處死,連同他最寵愛的曹端妃也因指使的罪名而被亂棍打死。父親大是震怒,重重的斥責了皇后,又雷厲風行的處理了許多宮人,連同皇後宮里最得勢的太監也被拉出去如法炮製的亂棍打死。宮裡一時間腥風血雨,人人見面都屏息止言,氣氛甚是冷清。

事件中唯一因禍得福的卻是盧靖妃,她因為及時的與皇帝站在同一戰線上,譴責了皇后公報私仇的做法,又在皇帝剛剛失去寵妃時,主動來安慰了皇帝受傷的心靈,而迅速得寵,景仁宮瞬時熱鬧起來。

與之一牆之隔的,仍然是冷冷清清的永寧宮。

他忽然覺得,娘親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她的臉上不再有溫柔和藹的笑意,卻變得心神不寧起來。吃的東西很少,人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往昔白嫩的面上如今都是憔悴之色。

盧娘娘來看過娘親幾次,他躲在門后偷聽,隱約聽到盧娘娘輕快地笑,「……杜妹妹。我說件有趣的事給妹妹聽吧,宮裡的人說,那賤婢死的時候渾身是血,口裡還不斷地叫著『陛下』,『冤枉』呢。那孩子也活活被打了下來,掌棍的太監招供說,打下的孩子都是個完整的人形了,約莫著還是個男胎,阿彌陀佛,妹妹你說,皇后是不是作孽啊……據說現在皇后已是皈依了佛門,整日里只是打坐吃齋,可她怎麼洗的清自己手上的血跡呢。」

盧靖妃走後,娘親撐起了骨瘦如柴的身體,堅持著在房裡設了個小小的佛堂。從此她終日只是一身緇衣的端坐在佛堂里,宛如坐定一般。

父親也曾來看過娘親一次,娘親只閉著門不見,隔著門請罪道,「臣妾一心只在佛門,願日日夜夜為陛下和皇兒祈福,不敢承恩受寵。請陛下見諒。」

他就躲在門后,看著父親一次次帶著希望而來,卻又是每每盛怒之下拂袖而去。終於有一日,父親的腳步絕跡於永寧宮。

永寧宮終於成了一個永遠冷清寧靜的地方。再也沒有人會來踏足一步,就連和娘親曾經交好的盧娘娘也絕足不來。宮裡下了道旨意,削去了娘親的妃位,賜號永寧。隨著旨意而來的,還有一座御賜的金佛龕。

他看著母親含淚打開了佛堂的小門,身上的緇衣早已除去,隻身著最簡單的宮裝樣式,依然如從前般打扮。他衝到母親懷裡,緊緊地抱住母親,卻感覺到有一行溫熱的淚水落在他的發間。

一年又一年的過去了,待到又一個寒冷的冬天到來的時候,娘親終於病入膏肓,纏綿病榻。宮裡只派了個太醫院裡侍葯的小醫監,隔幾日送上些風寒的湯藥來。他只是發愁,便要去宮裡鬧。娘親卻攔下了他,不許他去。

他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一般,每日端著湯藥,恭敬地侍奉在母親身旁,一點一點的給母親喂著湯藥。

「垕兒。」娘親忽然喘了口氣,聲音嘶啞的說道,「若是娘親不在了,你可知道如何保護自己么?」

「娘親不會有事的,」他捧著湯碗的手有些發抖,「娘親還要垕兒,娘親還要父皇,娘親怎麼捨得拋下我們。」

「你父皇,他怕是早已忘了我了。。。。。。」

娘親悠悠的嘆了口氣,彷彿回憶起了無限的悵然,隔了許久,她方才開口說道,「還沒有回答娘親,你可知道如何保護自己么?」

「孩兒知道的。」他重重的點了點頭,跪在了地上,可眼淚卻怎麼也忍不住,「孩兒定會好好聽師父的話,用心讀書寫字,要為娘親爭氣,做個讓父皇看重的孩子。」

「混賬!」娘親忽然伸出了骨瘦如柴的手,重重的打翻了他手中的葯碗,「誰讓你爭氣了!」

娘親有些氣急,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你想要氣死我么。」

他惶恐的跪在地上,「娘親消氣。孩兒知錯,孩兒知錯。。。。。。」他反覆的說著,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娘親不許你爭氣,不許你才華出眾,」娘親俯在病榻上,緊緊地攥住他的手,「別怪這樣約束你,娘親只要你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你是你父皇的孩子,只要你庸庸碌碌,毫無才幹,再加上又無娘親的支持,沒有人會把你作為敵人,你就能平安的活下去。」

彼時他尚不明白娘親話語中的含義,卻牢牢記住娘親的每句話。他握緊了娘親枯瘦的手,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娘親這一世,沒有掃描遺憾,唯一沒有看到的是你的平安長大,」娘親的目光霎時黯淡了下來,手亦輕輕的鬆開,「娘親多麼想看到,娘親的厚兒快快長大,長的高大威武,將來娶一房漂漂亮亮的媳婦,生下許多乖乖的小官官。」

娘親的話音越來越弱,漸漸的氣若遊絲。娘親說的久了,有些睏倦的閉上了眼,卻輕輕咳嗽一聲,用手帕抹去痰跡。

他分明看到,母親唇邊有一絲血痕。

他愣了一愣,忽然站起身來,急急的叫著,「娘親,娘親,你不會有事的,我這就去找父皇來,去找最好的大夫來。」

永寧宮外,處處都是大紅的宮燈挑著,雪地里鋪滿了防滑的石子,不遠處的歌舞絲竹聲透牆而來,他這才想起,宮裡怕是要過年了。

他已經是個十來歲的少年了,娘親為自己遮蔽了這麼多年的風雪。終於輪到自己該為娘親做些什麼了。

他秉著這個念頭,匆匆的奔到景仁宮門口,卻見盧娘娘宮裡的宮女春芳正抱著父親的龍靴出來。

「父皇可在裡面么?」

「皇上怕是已經歇下了,娘娘吩咐過誰都不能打擾。」春芳猶豫的說道。

「春芳姐姐,求求你了。我的母妃病重,我想請父皇過去看看。」他小大人似地站在雪地里,只是哭聲哀求著。

春芳面上劃過一絲不忍的神色,遲疑的說道,「好吧,我進去試試,不一定能成。」

過了一會兒,春芳卻被幾個內侍拖出來的,其中一個用尖利的公鴨嗓說道,「宮女春芳,擅自打擾陛下休寢,掌嘴五十。」

他眼睜睜的看著那幾個內侍把春芳摁在雪地里,左一掌右一掌的框得她嘴角都是血漬。他駭得呆了,卻見春芳望著他叫道,「小王爺,還站在那兒作甚麼,求陛下是行不通的,不如去求皇后……」她的話還未說完,那內侍冷笑一聲,巴掌框得更響了。

他呆了一呆,拔腿便往坤寧宮跑去。

那晚的雪很大,漫天鉛雲堆積,片片如鵝毛般落下,不多時地上就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這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吧,宮裡的廊道上都沒有清掃,他淺足的靴子陷在雪地里,每一步都邁的彌足辛苦。

待他奔到坤寧宮門口時,卻見朱門緊閉,宮門前連一個人都沒有。

他大聲的喊著,「皇後娘娘,我是載垕,我的母妃病重了,請您派太醫去瞧瞧她……」

他喊得聲音很大,只是那晚的風聲更大,嗚咽中吞噬了他的聲音。待他喊到聲嘶力竭時,宮門終於打開了,卻是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站在門口,秀氣的月白衣裙上綉滿了梔子花的圖紋。

「怎麼是你。」他瞬時愣住,這小姑娘卻是那年在盧靖妃娘娘宮裡見過的那個,想不到她竟是皇後宮里的小宮女。他顧不上這麼多,只是連聲問道,「皇後娘娘在裡面么?」

小姑娘歪著腦袋望著他,也不說話。

「你是還在記恨那年我拿你鞋襪的事?」他驀然心頭火氣,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惱怒的神色。卻咬了咬牙,心知無望,頓足就往回走去。

「載垕哥哥,你這麼負氣走了,你的母妃可怎麼辦?」那小姑娘脆脆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他渾身一震,轉身只見那小姑娘頭也不回的望宮室內走去。他再也來不及多想,跟隨著那小姑娘便往裡走。

他從來沒有來過坤寧宮,並不知道這裡的宮室如此高大,卻又為何會這般沉寂。也不知道在空蕩的宮室里轉了多久,小姑娘推開了一扇門,輕聲的走了進去。他愣了一瞬,也跟著進去。

這裡與娘親的佛堂似曾相識,壁上供了一尊佛像,一個端莊的緇衣女子端坐在壁前,卻是閉著眼在打坐。

「皇後娘娘,請您救救我的母妃吧,她如今纏綿病榻上,父皇在盧娘娘的宮裡,也不肯去看她。」他刷的就跪了下來,早已是滿臉的淚痕。

過了許久,那拿著念珠的手才頓了下來。只聽方皇后清清淡淡的說,「起來吧,載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的娘親自有她的緣法。我如今已是出家之人,不會再插手去管這些事了。」

任憑他如何苦苦哀求,方皇后只是默然的捻著念珠,並不再說話。他不由又著急起來,陷入了一種絕望之中。

「母后,您常教導茗兒,要仁慈的對待萬物。出家人有好生之德,如今杜娘娘遇到了危難,我們怎能袖手旁觀呢。」站在一旁的小姑娘忽然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又清又脆,很是動聽。

方皇后沉吟良久,卻是淡淡吩咐道,「罷了,傳我的懿旨,遣太醫院的徐醫正去永寧宮。務必要用最好的良藥,盡最大的努力。」

他的雙膝一軟,重重的在地上磕了幾個頭,額上都磕出血來,顫聲的謝著皇後娘娘的恩典。方皇后卻又入定一般的默默念經。還是那個叫茗兒的小姑娘一把拉起了他,著急的拉著他往太醫院跑去。

徐醫正的醫術果然高超,然而娘親的病卻是入了膏肓,仍是如何調治,也是回天乏力。

新歲過後的第一個清晨,他如往常般端著一碗剛剛煎好的湯藥,踏入娘親的房中問安,卻見母親合目躺在病榻上,並不說話。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快步的奔到母親榻前,小心翼翼的跪在床側,抱著一點希望的輕輕搖著母親的手臂,柔聲喚著,「娘親,娘親,我是垕兒,來服侍您喝葯了。」

娘親的身子冰冷冰冷的,哪裡還有一絲氣息。

他只覺得天崩地裂,湯碗瞬時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世上最疼愛他,最關心他的娘親去了。從此再也不會有人像娘親那樣摟著自己,撫摸著他的髮髻,喚一聲「垕官官」了。

他曾經多麼的頑皮,多麼的叛逆,多少次讓娘親深深地垂淚失望。

如今當他滿心要彌補這些,要向娘親證明他還是有出息的孩子時,娘親卻永遠的離開了他,再也無法看到。

在這宮廷之中,縱然他身份顯貴,是天之貴胄的皇子。

可事實上,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一直都是與娘親是相依為命的。

他壓抑著自己的情感,不敢大聲的哭泣,卻無法控制淚水肆無忌憚的在臉上奔肆。

小時候他很頑皮,故意走到太液池邊的大假山石后躲起來,偷偷看著到處尋找自己不見的母親一跤摔倒在湖邊。那時候母親定是以為他落到太液池裡去了,渾然不知自己膝蓋上跌破了傷口,只是著急的垂淚。

他這才從假山後走出來,略帶一絲歉疚的鑽到母親懷裡。

然而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從未離開過他片刻的娘親走了。

他又成了那個躲在假山石后的孩子。只不過這一次,再也不會有人來尋他了。

從今往後,這世上只余他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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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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