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芙面如故映霓裳

37. 芙面如故映霓裳

風露層層疊疊的金枝線穿花鳳縷的寬幅百褶裙,中間貼著月白熟絹的緞子,香色潞紬的獸朝麒麟補子緞袍外,豎著一截白綾領兒,領口處別一枚溜金蜂的紐扣兒,李氏從沒穿過這麼華貴的衣衫,總覺得十分彆扭,誰知幫她換衣裳的小丫鬟十分伶俐的朝她看了許久,歡喜的快要墜下淚來,「娘娘還是穿這一身衣裳好看,奴婢真是歡喜。」

李氏十分的訝然,這個圓圓臉的丫鬟名叫紫燕,據說是從前服侍過李貴妃的舊宮人,她心知自己如今被她裝扮的定與當年的李貴妃一樣,難怪這丫鬟瞧著自己的眼眸里水汪汪的。她總是有些怵宮裝的,見過皇後娘娘的大紅攀枝的鳳袍,鮮艷的怕要比天上的日頭還亮幾分。於是有些無奈的起身略一照鏡,卻見這身裝扮卻也並不十分艷麗,甚至有幾分素淡,只是與自己往日樸素的衣衫全然不同,此時瞧著鏡子里如個陌生人一般。她正尋思著如何能說服這個忠心的丫鬟替她換身衣裳,只聽門口一聲低低的喝彩,「還是這身衣裳合適。」

李氏只有閉了嘴,回身姍姍一笑行禮,「陛下萬福。」

紫燕見狀十分識趣的悄無聲息退出房去,只見隆慶緩步走入房中,撿了靠窗敞亮處坐下,目光仍不離她身上,眸光流轉間都是讚許甚至帶著幾分沉醉的神情。這眸光讓李氏如芒在背,她愈發局促不安的微微側過身去。隆慶忽然站起身來,慢慢靠近她的身前,她渾身的汗毛都要豎起,緊張到極致。然而他卻也並無什麼動作,只是摘下了她腰間的一個藕絲絲絛,拿在手中細看了看,「這是皇后給你的?」

李氏微不可聞的點頭應了聲是。

隆慶眸中流轉不明的光影,卻迫得她更近了些,握著絲絛的手微微抬起下巴,「朕就那麼讓你害怕么?」

每當隆慶帝靠近,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時,總覺得呼吸澀阻,腦中空濛一片,會閃現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畫面來。

於是李氏望了望他,又垂下眼去,刻意的退開幾步,嘴角強掛著一絲笑,「臣…臣妾不是害怕….只是…只是敬…敬畏….陛下的威嚴。」

隆慶心中忽然空了一瞬,鬆開了手將絲絛棄在地上,從懷中取出一物,交在她手中。彷彿極是失望的神情,說道,「將這個換上,收拾收拾,隨朕入宮。」

說完,他甚至都沒有再看她一眼,轉身便離了去。

紫燕湊進屋來,有些害怕的問道,「娘娘,皇上生氣了?」

李氏側過頭去,面上木然無神情。

「皇上原來從來不會生娘娘的氣,」紫燕面上浮了幾分憂色,道,「不過娘娘過去也從來不會用剛才那樣的語氣和皇上說話。奴婢在外面聽著都害怕。」

李氏心裡忽然劃過小雪的面容,她暗自嘆了口氣,回頭問道,「你家娘娘過去都是怎樣與皇上說話的?」

「娘娘過去和皇上說話時十分大膽,從來都不稱呼『陛下』,總是『你』呀『我』呀的叫著,而且也不會說『敬畏陛下』的話,」紫燕有些畏畏縮縮的望著李氏,口中卻仍然不停,「娘娘可是大病了一場,都不記得過去的事了?」

「我…」李氏心中苦笑,咽下了「我不是她」的話,想了想可辛的叮囑,半晌無語。她緩緩嘆了口氣,面色逐漸溫柔起來,「我忘了很多事,以後你多教教我。」

紫燕用力點頭,面上露出喜色,「皇上對娘娘那樣寵愛,一定不會怪罪娘娘的。我瞧著皇上剛才離去的神情,仍然還是有幾分歡喜的呢。皇上給娘娘留下了個什麼?」

李氏這才想起隆慶最後再自己手裡塞了一物,她緊握著的右手僵了一下,慢慢鬆了開,卻是一枚晶瑩瑩白的玉佩,上面有一小塊是焦黑的顏色,畫者兩隻翩躚的大雁,旁邊有許多墨跡。她見紫燕湊近了看得認真,勉強笑了笑道,「你念念看,上面寫了些什麼?」

「娘娘原來飽讀詩書,書卷片刻都不能離手,難道如今不識字了?」紫燕訝異的瞧了她一眼,忽然覺得自己太過放肆,自言自語道,「….娘娘一定是忘記了,休息幾天就會想起來。」於是她認真的念了起來玉佩上的詞:

「淡水三年歡意,危弦幾夜離情。

曉霜紅葉舞歸程。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

淥酒尊前清淚,陽關疊里離聲。

少陵詩思舊才名。雲鴻相約處,煙霧九重城。」

「這詞兒聽著真好,」李氏的面上露出一層淺淺的苦笑,「只是聽起來太悲傷了些。」

「這是皇上從前給娘娘寫的詞,」紫燕拿著玉佩認真的給李氏系在腰間的貼裙上,(注)又結了個精製的百花穗子,這才滿意的點點頭道,「娘娘生下小太子那日,陛下親手把這個玉佩交在娘娘手中的,當時連皇後娘娘在旁看了都羨慕不已呢。後來娘娘失蹤后,這塊玉佩下落不明,奴婢原以為也是隨著娘娘去了,想不到仍然在皇上手中。娘娘,這個絲絛可要收起來?」

紫燕是個動作十分爽利的丫頭,她迅速的把地上藕色的絲絛撿了起來,湊在鼻邊聞了聞,笑道,「這個絲絛聞起來怪想的。穗子結得也好,奴婢就結不出來十九絲的穗子出來,下次要去坤寧宮裡問問是哪個巧手的姐姐結的。」

李氏含糊的應了一聲,滿心仍然在那首詞上,全然沒有留心紫燕的話。

照例只是一頂小轎就入了宮,李氏滿心的惶恐不安,全然沒有往別處想。紫燕卻甚是不平,「娘娘何等身份,重回宮中是天大的喜事,應該從五鳳樓全幅儀仗的接進去。哪有這麼敷衍了事的?如今秦福公公犯了事,黃大伴也太不曉事了些。」

「這也不怪黃公公,」李氏苦笑道,自知自己是已嫁的身份,吹吹打打的迎進宮去更不成體統,她岔開話題問道,「秦福公公是原先的大伴么?他犯了什麼事?」

「皇後娘娘說他昏聵……」紫燕的話剛說了半句,轎子戛然止住,陳皇后的聲音已經在轎外響起。

「妹妹病體痊癒,真是天大的喜事。」

李氏掀開轎簾趕緊出來行禮,只見陳皇後手里還牽著個六七歲的孩童,身著一件玄衣袞服,雙龍綉在肩上,身上佩玉裝飾的華貴異常,正是曾經見過一面的小太子。李氏不敢怠慢,又跪下給小太子行了個大禮,一抬眼卻見陳皇后的面色十分和悅,帶她行完禮后也不讓她起身,只是點了點頭,笑道,「妹妹無須這般客氣,見到本宮和太子只當是自家人一般。」

「臣婦不敢無禮。」李氏只是恭敬,頭埋得愈發下。

陳皇后略略吩咐了幾句,讓她在宮中安心住下,雖然都是些客套場面話的,語氣雖然和悅,卻不叫她起身聽話。此時雖是暮春天氣,但是早晨仍有些涼,又是隨處跪在宮室外,正好是水磨的花磚上凸凹不平的地方,跪的久了難免腰酸背痛,風濕入骨。

陳皇后今日彷彿頗有興緻,從飲食起居說道宮廷規範,又從宮規禮儀說道女則女訓,好一派長篇大論。小太子聽著陳皇后絮絮叨叨說了許久,忽然眨著大眼睛說道,「母后,地上濕冷,讓大娘子起來說話吧。」

明代宮廷中常有些民間有手藝的婦人受到后妃接見,宮中一概稱為大娘子。此時小太子見李氏身著的不是宮廷裝束,也以為她是民間的大娘子。陳皇後面上一僵,笑容亦有些尷尬,「鈞兒不要無禮,以後須喚作李娘娘。」

小太子眼珠骨碌一轉,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陳皇后溫柔的拍了拍他的頭,將他衣服上的塵土輕輕撣去,皺眉道,「去哪裡淘氣,弄了這麼一身灰。」

李氏的呼吸陡然滯住,目光膠在小太子頸上的銀項圈,視線久久無法挪開。

小孩子到底氣性頑淘,小太子的注意力很快被殿後花園裡的蝴蝶吸引了,拽著陳皇后的袖子直撒嬌,「母后,兒臣要去撲蝴蝶,母后快帶兒臣去吧。」

陳皇后這才止了對李氏長篇大論的教導,攜著太子的手徑直姍姍的去之前,冗自拋下一句話,「聽說張大人的千斤令愛走丟了?本宮也很是掛心呢。」

一直待他們走了許久遠,李氏這才揉著已經麻木的雙膝慢慢站起身來。紫燕的面色十分古怪,眼裡蓄著淚,又添了憤慨的模樣,睜圓了眼睛望著李氏直抱怨,「娘娘,您怎能給太子跪下,您可是太子的生母。天下哪有母親跪兒子的道理,皇後娘娘居然也不管管。」

李氏也不接話,蹙眉苦笑著。她明白陳皇后對自己必然已有怨恨之意,這般做作倒也是在情理之中。紫燕把自己當作小太子的生母李貴妃,可她雖然頂了李貴妃的頭銜回宮,卻並沒真把自己當作了貴妃娘娘,給小太子磕幾個頭也是好說。只是她忘不了通教庵里可辛的話,陳皇后的手段最是厲害,如果小雪的失蹤與陳皇後有關?她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李氏回宮后被安排住在「崇光殿」中,這座殿閣新近重新裝飾過,格外的華麗。隆慶來看過她之後,也頗為滿意這座殿閣的布置,叫來了新任的司禮監掌印黃錦格外的褒獎了幾句。

黃錦生的本就白白胖胖,團團的錦袍撐得緊繃繃的,一張臉愈發笑得都是褶子,馬屁也送個不迭,「娘娘回宮是天大的喜事,再怎麼裝飾的奢華些都是應該的。這全是陛下隆恩浩蕩,哪有小的什麼功勞。」

李氏在旁冷眼瞧著,只覺得這黃大伴雖然肉麻了些,倒也並不如何的面目可惡。黃錦一壁將今日的摺子遞給隆慶批閱,一壁小心翼翼的問道,「陛下,晚膳備好了,在哪裡用?」。

隆慶帝坐在榻上,眼睛都沒有離開摺子,淡淡道,「就在這裡用吧。」

李氏大為尷尬,手足無措的不知道如何應對。只見黃錦著人開始替隆慶布置著晚飯,一壁卻又將一個漆金的木托盤悄悄呈給李氏,笑得眉眼都迷上了一條縫,道,「皇後娘娘知道您回宮十分的歡喜,命奴才把這個賞賜給娘娘。」

「你們在說什麼?」隆慶遠遠的問道,李氏掀開托盤上的紅布看了一眼,迅速的把東西收好,勉強笑著答應道,「沒什麼事。」

用晚飯時,隆慶又問了幾句今日內閣們處理的政務,黃錦一概伶俐的回答了。隆慶滿意的點點頭,正待要黃錦退下,忽然黃錦趴在地上砰砰磕了幾個頭,神色緊張的說道,「陛下,今日監察御史齊康大人上了一份摺子,徐大人留中沒有外發。」

明代的言官制度嚴格,言官上的彈劾摺子必須一式兩份,一份交由內廷御覽,一份發布外廷傳閱。留中的意思便是說內閣動用權力,不讓摺子外部傳閱,想來必是重要的事。果然隆慶帝神色一懍,說道,「將摺子拿給朕看看。」

黃錦神色頗不自然,左右四顧了半晌,目光停留在李氏身上略有尷尬,手伸在懷裡半天沒有摸出東西。李氏十分自覺的說道,「臣婦先退下了。」

「你不用退下,」隆慶的語氣十分的不悅,一手拉住了李氏,斥責黃錦道「有什麼事不能當著說?」說著,他猛烈地咳嗽了幾聲,喉中發出嘶啞的聲音。李氏很是關心的遞上錦帕,誰知隆慶卻鬆開了他的手腕,從懷中取出一塊潞錦緞的帕子,輕輕的拭了拭口。李氏眼尖,一眼看到那塊帕子是坤寧宮的織品,她默默地收起自己的帕子,放入懷中。

「奴才愚魯,請陛下和娘娘恕罪。」黃錦見勢不妙,趕緊摸出摺子遞給隆慶,一壁十分乖覺的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顆烏黑髮亮的藥丸,用錦帕盛著遞給隆慶。隆慶順手取了藥丸服下,咽了好幾口茶水方才止了咳嗽。他一手接過摺子聚精會神的看了下去,李氏退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撿了他身邊的席榻坐了下來。她雖然入了宮,但心理上卻仍然覺得彆扭。此刻覺得自己這般陪他吃飯簡直如妻妾一般,更加十分的不自然,正想找個借口讓他去別處,忽然聽到隆慶帝一聲怒喝,已是勃然大怒,摺子也被扔到了地上,「大膽齊康,竟然上此胡言亂語,快快命人將他抓起來。」

黃錦磕頭如搗蒜,仍然鼓起膽顫聲道,「齊大人雖然大膽,但是彈劾徐階大人的話似是句句有所實證,查一查也好。像徐大人這樣直接留中彈劾自己的摺子不發,豈不是給天下人落下話柄?」

「徐先生是朝廷的肱骨之臣,查他作甚!」隆慶見李氏彎腰去撿摺子,大聲喝道,「不許撿,直接扔出宮去,朕不耐煩看這乾子醉漢酒唚。「

李氏身形微滯,還是撿了起來,慢慢合上了放在案上,輕聲說道,「雖不知道齊大人寫了什麼讓陛下這般震怒,但想來這位大人必不會有意惹陛下生氣。因為連臣婦知道這些摺子的貴重。」

隆慶的氣漸漸消了些,望著她的眸里愈發深不見底,「你知道這摺子的貴重?」

「是,臣婦見過夫君大人寫摺子的情形,常常是夜半時仍在點燈熬油的伏案疾書,有時甚至為推敲一兩個詞句而整夜未眠。直到清晨時才將書寫就稿的摺子恭敬的整理好,放入袖中帶去上朝。臣妾想齊大人的摺子也是這般寫出來的,怎會是故意惹陛下生氣呢?」

隆慶的面色陡然沉了下來,想了一想,終究鬆了口,「將摺子發出去。」

黃錦如臨大赦,面上露出喜色的抱著摺子,連滾帶爬的退了出去。

不遠處,崇光殿外的拐角處,站著一個翟衣鳳袍的富態女子,望著黃錦沉聲道,「辦妥了么?皇上怎麼說?」

「皇上本來大是震怒,要處罰齊大人的,奴才還以為要壞事,萬一真叫了徐大人去對峙,我說他留中摺子的事豈不要拆穿,」黃錦擦了把額上的汗,心有餘悸的說道,「幸虧李娘娘突然插話,才讓陛下轉了心意。現在陛下吩咐把摺子發下去了。剛才奴才按照皇後娘娘的吩咐說了,可皇上卻不讓李娘娘退下,奴才心裡還捏了一把汗呢。」

「蠢材,本宮讓你這時候送過去,自然有這時候送過去的道理,」這女子正是陳皇后,她陰惻惻的一笑,咬牙道,「至於皇上怎麼捨得讓那賤人離了開去,自然會讓她留下,我們只是撇清自己的干係而已。」

「皇後娘娘真是英明,」黃錦心服口服,「奴才下一步要怎麼做?」

「現在既然皇上發話了,就把摺子發出去,連夜傳抄各部大臣,攪得越熱鬧越好。我就不信這麼多人議論,徐老頭還倒不了。」

黃錦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夾著摺子一溜煙的跑了。

李氏見隆慶面色好轉,這才尋思著開言道,「陛下,天色這般晚了,宮裡怕還有許多政務要有陛下處理……」

「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做了什麼?你的幾句話,明日徐先生可能就將被群臣彈劾攻擊,」隆慶陡然抓緊了她的手腕,勒得她手臂一陣疼痛,他的目光卻是冷冰冰的,一字一句的冷笑道,「是誰人教你說那些話的?你的夫君自然有人紅袖添香,他夜裡寫摺子的情形,恐怕並不是你會看到的吧?」

此言一出,李氏嚇得出了一身冷汗,神色凄苦的說道,「陛下既然不相信臣婦,何必要讓臣婦入宮來?」

隆慶的眸色驟然深了幾分,鬆開了她的手腕,咳嗽了幾聲。

李氏伏在地上連連叩頭,淚水卻奪眶而出,「臣婦雖然失愛於丈夫,卻並不想承恩於君王。既然陛下對臣婦又有猜疑之心,還請陛下開恩,放臣婦出去。」

「你若不願,朕豈是會用強的人?」隆慶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十分不悅的拂袖而去。

李氏面色蒼白的坐在燭下,眼前的燭光一跳,恍若一抹即將消逝的剪影。紫燕勸道,「娘娘何苦老惹陛下生氣……黃大伴雖說油嘴滑舌,很會說話,但他為人最是狡猾不過……」

「你也覺得我不該幫黃大伴說話?」李氏神色淡漠的像萬年寂靜的深潭,「皇后想說的話,總得要有個人來說,黃大伴偏偏撿在這個時候向陛下稟報,無非是指著我說話。這宮裡人人都只是皇後手中的棋子罷了。」說到最後一句,早已微不可聞。

徐階是三朝元老,幾番入內閣為首輔巍然不倒。然而齊康的彈劾摺子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快在朝中引起極大的反響。不出陳皇后所料,整個暑天里,御史們都在紛紛上摺子,一時間雪花似的彈劾摺子飛入內閣,彈劾徐階的呼聲比這三伏的天氣還要熱烈些,徐階只能稱了病,算是致仕回鄉。

又隔不了幾日,天氣漸漸涼爽,陳皇后著人來請李氏去賞花。李氏尋不出託詞,只得去了坤寧宮,卻見陳皇後身前的案几上都是花枝,室中花香撲鼻。陳皇后見她進來便笑道,「堪堪妹妹來的巧,今夜宮中庭筵,尚缺一支簪花,妹妹來替我挑挑這幾支花如何?」

李氏仔細的選了半晌,揀出一支碗口大的粉色海棠,笑道,「這支開的倒大,又艷麗的緊。」

陳皇後接過略看一眼,神色卻是淡然,「這花好雖好,顏色到底年輕了些,更適合妹妹呢。」說著她自己撿了一隻正紅的牡丹綴在髮髻之頂,卻把那支海棠簪在了李氏的髮鬢。李氏陡然醒悟過來,粉色是側室所用的顏色,陳皇后怕會更對自己心生猜忌。她急忙跪在地上,請罪道,「臣婦粗淺,請娘娘恕罪。」

陳皇後面色如常,聲音淡的聽不出任何情緒,「只是一枝花兒罷了,何必請罪。你既然入了宮,就是貴妃了,皇上又這般寵愛你,就不要再「臣婦臣婦」的說話,仔細壞了規矩。」

李氏面上一陣紅暈,心知這些日子隆慶常到自己的殿中來,皇后心中怕是有些吃味的。其實隆慶雖然天天都要來,卻只是略看看便走了,連親近些的話語也未說過。她於是紅著臉道,「皇上只是去臣婦的殿中看看,關心一下起居,寵愛是不敢當的。臣婦不敢僭越。」

果然陳皇后的面色和悅了些,「宮裡的規矩多,難為你了。今晚的中秋筵雖是家宴,還是會有外臣在的,要格外的注意些言行,不能在外臣面前壞了規矩。」

李氏心裡一陣發慌,推辭道「臣…臣妾頭暈不適,這幾天怕是受了風寒,筵席就不去了吧。」

「這成什麼體統?中秋的庭筵,哪有后妃不參加的道理?」

李氏覺得有千百個小鎚子在心中敲打,她一抬眼便見陳皇后的目光彷彿兩把尖刀十分犀利的望著自己,再想推脫的話只能咽了下去,緩緩的點了點頭。

陳皇后見她答應下來,雙手握緊了她冰涼的腕子,笑意十分的暖人,「再說我還沒有謝謝你呢,這些日子你入了宮,陛下的精神也好了許多,不像往常那樣常宣太醫了。」

李氏慌忙又跪了下去,「這些都是陛下的洪福,臣妾不敢僭越。」

「罷了,別行這些虛禮了,」陳皇后的一雙眼眸卻向殿外望去,無不憂心的說道,「今日天色不好,怕是會下雨。」

正說話間,猛聽得殿外金磚地上噼啪作響,果然是瓢潑的大雨落了下來,砸得外面一層蒙蒙的水汽。隔著水霧,忽然跑來一個急色匆匆的人影,奔進殿來對陳皇后稟告道,「啟稟皇後娘娘,通教庵密報……」

陳皇后赫然打斷了來人的話,淡淡道,「好沒規矩,沒看到本宮這裡有客人么?」

那人嚇得噤聲不敢亂言,但李氏卻注意到此人正是黃錦。只見他的面色十分的著急,雙腳的褲管都濕漉漉的,看似是冒著雨從外面跑來。李氏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似的,十分識趣的望了一眼殿外,故作張皇道,「雨下的竟這般大了,臣妾才記起早晨有些新衣裙洗了晾了出去,這時辰不回去收,怕是穿不得了。」

陳皇后微一頜首,也不挽留,「既然如此,你先回去吧。」

雨瞬時下的極大,雨簾里連個人影也看不清。殿外的宮女們都四散回屋裡去了,只有紫燕冗自凍得瑟瑟發抖的在殿外等候了她多時,此刻瞧著李氏出來,不免望著外面的瓢潑大雨直發急,「娘娘也是的,不如在殿里多待一會兒,等雨停了再回去。這會子我們又沒有帶傘,如何回得去?」

李氏溫和道,「無妨的,坤寧宮到崇光殿也沒幾步路,你去找這殿里的姑姑們借兩把油傘來。」

紫燕應聲去了。李氏瞧見四下無人,邁開碎步卻繞到了坤寧宮的側邊,湊近了一扇沒有合緊窗旁,細細聽裡面的動靜。她適才聽到通教庵三個字便留了心,但知道陳皇后不會當著自己的面說出實情,故而借故退出聽個究竟。此時只聽裡面黃錦的聲音壓得極低:

「皇後娘娘,通教庵里的可辛姑姑據說快要生產了,今早上主持師太往宮裡通稟了三回,都教奴才給壓下了。再這麼下去,怕是瞞不住了哇。」

「既然瞞不住,便不要瞞了。」

「可辛姑姑這樣背叛皇後娘娘,皇後娘娘還要留她?」黃錦的聲音忽然拔高了幾度,又尖利又刺耳,彷彿不可置信一樣。李氏聽得這裡也是一愣,不知道可辛哪裡得罪過皇后。只聽皇后的清清淡淡的聲音異常清晰的傳了出來:

「上天有好生之德,就派太醫院的胡太醫去給他瞧瞧吧。」

李氏聽了半晌,沒有聽到什麼於自己有關的事,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到黃錦格外艱難的開言道,「皇後娘娘,奴才還有一件事要稟報,今晚的庭筵雖說是家宴,但內閣的大臣們怕都是要來的。張居正大人近來一直為徐閣老奔走,奴才壓了他許多的摺子,一直沒讓他見到皇上,要是萬一今晚張大人庭筵上見到了皇上……」

「張居正」三字入耳,李氏驟然覺得心跳滯了一滯,再去聽時只聽到陳皇后的低聲怒喝:

「本宮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自作聰明的擅自扣壓大臣的奏章!」

「奴才該死,但奴才看張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摺子為徐閣老喊冤,奴才怕萬一皇上動搖了心志。」

「朝廷上的奏摺陛下遲早知道的,只不過是早晚的事,」陳皇后的聲音壓得極低,但依舊能聽出她按捺了極大的怒火,「罷了,今晚的事我來處理,你不要再露面了。」

李氏聽得陳皇后的聲音愈來愈近,彷彿就在窗邊說的一般,於是不敢再聽下去,趕緊離開了窗子。她心神不寧的轉回正門外,只見紫燕正拿著兩把油紙傘在等她,見到她來直嚷道:「娘娘,你跑到哪裡去了,倒叫奴婢好找!」

「不是一直都在這兒等你的么。」李氏瞧著黃錦正推門出來十分狐疑的往這邊瞥了一眼,慌忙掩住了紫燕的口,急匆匆的接過她手中的紙傘,撐開便往雨里行去。

雨到了傍晚終於停了,不多時便傳來了坤寧宮的旨意,晚上的庭筵設在太液池。

傳話的太監剛走,紫燕便極是歡喜的拿了一身月白水緯羅素杭絹的裙衫回來。

李氏問道,「叫你遞的信遞出去了么?」午後她在皇后那兒聽到可辛要生產的事,總是心裡放不下。便讓紫燕遞個信出去給張居正,她心裡雖然為那時候在通教庵看到的事有些泛酸,但此時她的直覺覺得應該通告張居正一聲才是。

「奴婢去了,張大人不在家,奴婢把娘娘囑咐的話轉告了門房上,門房說等張大人下朝回去就會告知。」

李氏微覺放心,又問道,「你沒暴露身份吧?」

「奴婢省得的,」紫燕笑了一笑,伶俐道,「奴婢說自己是通教庵里的雜役,沒人認出來。」

紫燕一壁為李氏換上新裙衫,一壁解釋道中秋庭筵本是宮裡最盛大的庭筵之一,然而自打嘉靖四十二年永壽宮失火以來,宮裡內庫銀兩短缺,已經許久沒有這般熱鬧的大肆慶祝過了。今晚還是七年來宮裡第一次舉辦這般盛大的庭筵,故而要為李氏打扮的格外精心些。

李氏瞧著鏡子里自己的裝扮,只覺得極為素雅。但這正趁了她的心意,今夜她恨不能躲到一個不見人的角落去,越是沒人注意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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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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