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故人依稀舊時樣

33. 故人依稀舊時樣

與建極殿一牆之隔的,便是皇后陳氏的寢宮坤寧宮。李氏還是第一次入宮,縱然有教引女官一路上低聲指點進宮要行的禮節,李氏仍然緊張的手心浸出汗來,回望一眼女兒小雪尚且在乳母懷中熟睡,這才略微安了心。

此時建極殿里已經熱鬧到了極致,所有的太醫都在為隆慶帝忙碌著,遠遠就能聽到那邊人群喧囂的聲音,可奇怪的是坤寧宮裡靜悄悄地,一點動靜也沒有。李氏局促的侯在殿門外,偶爾抬首往殿內望去,只覺得裡面陰沉沉的,一陣寒氣透出來,渾然看不到半點光影。

隔了半晌,一個小太監從東側的板房裡出來,板著臉捏著嗓子叫道,「傳建極殿大學士太子少保夫人李氏覲見。」李氏趕緊整了整衣衫,從乳母手中接過女兒,邁著細小的步子走進殿去。還未來得及看清皇后的鳳座,一旁的教引女官便咳嗽了一聲,她趕緊跪了下去,輕聲輕氣的道,「臣婦李氏,參見皇後娘娘。」

「免禮,」隔了良久,陳皇後方才冷聲開言道,「抬起頭來。」

李氏不解的抬起頭,一雙明亮的眸子怔怔的望著眼前的婦人。陳皇后並不年輕了,雖然保養得當,可歲月仍然無聲的在她眉間印下了深深地烙印。她看上去剛剛念完佛,身上寬大的緇衣還未除去,面上也露出幾分疲憊,她冷不防對上李氏的目光,眼眸里飛速的閃過了一絲震驚,便很快將眼神轉開了去,「夫人這般年輕,與張大人成婚幾年了?」

「剛剛滿兩年。」

「回皇後娘娘的話須自稱臣婦,」陳皇後身邊侍立著兩位看起來頗有些頭臉的女官,一位著綠衫,一位著黃衫,都是相貌秀麗的佳人。此刻其中那位著綠衫的看上去年輕些,已是不悅的對李氏斥責道,「怎能對娘娘不用敬稱呢。」

「娘娘恕罪。」李氏聞言臉有些發白,愈發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出身貧寒,從沒有進宮見過這般大的世面,此時只覺得自己的手腳都是多的,不知道該如何安置。所幸懷中的女兒適時的醒了過來,乍一睜眼看到許多陌生的人圍在身邊,不由哇的一聲哭了。

「這是卿家的女兒?」陳皇后乍聞兒啼,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絲慈愛,淡淡笑道,「長得這般冰雪可愛,快抱過來給我瞧瞧。」

李氏有些膽怯的低下頭,垂著眼眸小心翼翼道,「臣婦的女兒剛滿周歲,還不甚懂事,怕會驚擾了皇後娘娘。」

那綠衫女官又皺眉道,「皇後娘娘既然吩咐,哪有外婦插嘴拒絕的道理。」

李氏沒有想到自己這句話也犯了錯,嚇的不敢開口,趕緊把女兒交給了宮女,自己卻把頭埋得更低了。

陳皇後接過了女兒,逗弄了一會兒,目光仍然在李氏身上徘徊,隔了一會兒又道,「夫人姓李?不知是誰家的閨秀?張大人少年即有才名,多年卻並未娶妻。想來夫人定是名門閨秀出身,不知是何人做媒娉與張大人的?」

李氏羞得滿面通紅,雙手絞著綉帕不知該如何自處,用十分低的聲音答道,「臣婦…臣婦並非名門出身….妾父李偉本是山西人,在通州濟縣永樂店的驛站邊開了個小小的茶水鋪子,做些小本生意糊口,因娶了臣婦的母親,於是就在當地安了家。」

「哦?」陳皇后細長的蛾眉一挑,饒有興緻的問道,「這麼說卿家本非名門仕女,那又如何會與張大人識得?」

「兩年前,臣婦在父親開的鋪子里幫忙做些咋事,正巧張大人在濟縣公幹,就歇在驛站之中,於是與臣婦相識……」她的聲音愈說欲低,面上紅的如同熟透了的石榴。陳皇后掩口笑著對一旁的黃衫女官道,「可辛,你聽聽,這故事不和前頭武宗爺游龍戲鳳一般,怕過不了幾年,東條門外就該有我們張大學士的話本子演了。」

那位黃衫女官是瓜子臉,看上去也面善些,只是眉目間總籠著一層淡淡的煙氣,彷彿罩著幾分愁思,她亦溫和的掩口笑道,「能有這本子演,也是我朝的一段佳話,奴婢明兒就去暢音閣看看,有沒有新排的戲。」

李氏愈發的局促了,心頭忽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來,忙從袖中取出一個藕色的繡花荷包,呈上道,「皇後娘娘,這是妾身入宮為娘娘準備的一份薄禮,我家大人還叫下人送了幾簍新鮮的枇杷果子,都堆在殿外的廊下了。」

陳皇後接過那荷包,打開看時卻是一串沉香的珠子,木質細膩香味卻幽遠不散,一看便是上好的南海沉香所制,難得十八顆木珠一般大小,繩結處拴著一塊碧色的翡翠菩提子,十分的精製。她點了點頭,試著戴在右腕上,面上露出一絲笑容來,「張夫人有心了,回去替我謝過你家大人。」

那身著黃衫的女官,卻顰了眉悄悄湊到陳皇后耳邊說了句什麼。陳皇后微微頜首,說道,「來人,把我給張夫人的賞賜拿來。」

不過一會兒,便有一個小太監捧著一個金漆的纏枝荷葉盤畢恭畢敬的走進殿來,那小太監一抬頭看到李氏,嚇得雙手一顫,荷葉盤險些墜到地上去,目光中流露出千分的不可置信來,「李…李…」李氏茫然的望著他,以為他在叫自己,便微微對他一笑,目光中盡皆是安和友好的神情。

這一切盡被陳皇后收在眼底,她不動聲色的笑著問那小太監道,「阿保,你來瞧瞧看,這位夫人是不是有些面熟?」那小太監隨即省過神來,又望了李氏一眼,這一次目光中卻全然都是恭敬。他十分伶俐的翻身跪在地上,磕著頭朗聲道,「回稟娘娘,奴才乍一看到這位夫人,覺得十分眼熟。但奴才仔細瞧了,這位夫人又美麗又大氣,也難怪奴才乍一看有些晃眼,奴才在這宮裡生活了許多年,從來只覺得皇後娘娘才是天下最端莊的女子,這位夫人縱然只有娘娘有三分的美麗,卻也沾了些娘娘的仙氣,可斷然沒有皇後娘娘觀音菩薩一樣的華貴雍容。」

「這小猢猻,滿頭的伶俐全長在一張嘴上了,」陳皇后被他逗得樂不可支,略欠了欠身笑道,「別耍嘴了,鸞瑚,快把本宮的賞賜拿給張夫人。」

綠衫的女官應了一聲,接過荷葉盤向李氏走去,不知為何李氏卻覺得這綠衫女官瞥向自己的目光里頗有幾分敵意。她微笑著接過賞賜,掀開荷葉盤上蒙著的一層黃色的綾羅,出乎意料的,盤中既不是金銀珠寶,也不是古玩字畫,卻是一束黑色的頭髮,發質細密而黝黑,發端束著一根紅色的羅帶,只是不知道這束頭髮剪下有多久了,發尾隱隱有些枯黃捲曲。李氏拿起這束黑髮,不解的望著陳皇后,「皇後娘娘,這是……?」

「張大人,你往何處去?」一個熟悉在身後響起,張居正回頭只見秦福站在身後。

「去建極殿看望陛下。」張居正略有些同情的望著秦福,只見他頭上的紗帽已被擄去,身上位極人臣的麒麟補服也換下了,看上去十分狼狽。他心知必是徐階高拱等內閣大臣做主,免去了秦福的司禮監總管職。他正準備出言安慰幾句,誰知秦福面色甚是焦急,說道,「張大人還是快去坤寧宮吧,尊夫人已經入宮來了。」

張居正心下一怔,想起早上出門時李氏確實對自己說過此事,忙亂之下險些忘了。如此他還是感激秦福通信之恩,拱手道,「有勞公公知會。內子雖未見過世面,想來皇後娘娘寬厚,也會好生對待內子的,閨閣中的私話,在下反是不去為好。」

秦福的眼中閃過一絲迷茫,「老奴適才在東華門外瞥見到尊夫人….尊夫人的相貌十分…十分的…..」

「十分的肖似一位宮中故人是么?」張居正平淡道,「然而內子確系不是那位故人,公公無用掛心。我想,就算是皇後娘娘見到內子,很快也會分別出內子縱然面貌有幾分相似,但決計不是那位故人。」

「不是就好,」秦福見他說的果決,不免鬆了一口氣,忽然他想起什麼似的又皺起了眉頭,苦苦思索道,「奇怪,若是皇後娘娘真這麼認為,為何又要阿保去取那靜嫣法師的頭髮?」

「皇後娘娘去取了靜嫣法師的頭髮?」張居正面上赫然變色,顧不上再與秦福多說,加快步子便朝坤寧宮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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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皇后微微頜首,吩咐道,「鸞瑚,你來給張夫人講講這束頭髮的來歷。」

那綠衫女官跪在地上,面朝水磨的金磚地,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然而聽她的聲音卻有些不平靜,「這束頭髮,是靜嫣法師出宮前的落髮。」

黃衫的女官忽然說道,「娘娘,奴婢有些頭痛,先退下休息了。」說著,也不等陳皇后答應,便姍姍的去了。

鸞瑚十分氣憤的說道,「娘娘,可辛她……」

陳皇后阻住了她的話,目光中難得有幾分溫和,「不必管她,你繼續對李夫人解說吧」

「靜嫣法師?」李氏的美麗的華眸里閃過一絲疑惑。那名叫鸞瑚的女官補充道,「就是先前宮裡的翁妃娘娘,先帝駕崩后,本應隨先帝遺詔殉葬。今上仁慈英明,廢除了殉葬的詔令,只命前朝宮妃都在宮外白雲觀出家就是了。」

陳皇後接過了宮人端來的清茶,輕輕啜了一口,面上的笑容也不減半分,「本宮想靜嫣法師是前朝宮中位份最高者,故而福氣也最深厚。所以獨獨留下了她的落髮,賞賜給卿家,也是把靜嫣法師的福氣賞賜給卿家呢。」

李氏接過那束長發合在手心,恭恭敬敬的跪下向陳皇後行禮道,「即是娘娘的一番苦心,臣婦百拜叩謝恩典。」

陳皇后見她神色恭敬,態度卑怯不似做偽,不免目光中多了一絲遊離,便向一旁的鸞瑚投去詢問的目光,鸞瑚也是一幅深思不解的模樣。倒是一個清脆的童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靜,「母后,翊鈞溫過書了,來給母后請安。」

李氏微微抬頭,只見一個三四歲模樣的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衝進殿中來,身後跟隨的乳母太監都跟隨不及。那小男孩身穿一身金線綉成的九龍衣衫,望去富貴不似常人。李氏心知這必然是當今太子殿下了,她趕緊又磕了個頭,恭敬道,「給太子殿下請安。」

這一幕當然沒有躲過陳皇后的眼睛,她與鸞瑚對望一眼,面上終於露出幾分如釋重負的神情,將小太子摟入懷中,心疼道,「我的兒,小小年紀就去書房念書,真是苦了。」

「兒臣不覺得辛苦,」小太子虛齡五歲,其實真實年齡也不過三歲出頭,他面目清秀,鼻子尖尖的,眼睛又圓又亮,十分的可愛,雖然是偎在陳皇后懷中撒嬌,可說的話卻完全不像這個年紀說的,唯有語音中帶了三分孩童的天真,「兒臣讀書就會想起母後娘娘的教導,哪裡會覺得辛苦呢。」

果然陳皇后聽了心中大悅,摟著太子更緊了。李氏不免偷看了這孩子一眼,心下暗暗納罕,卻見小太子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也正盯著自己,目光中透出狡黠與親近來……這孩子的目光好生眼熟,李氏覺得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心上重擊了一下,敲得胸口有些發悶。

「這個小妹妹好可愛,」小太子忽然從陳皇后的懷裡鑽了出來,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一旁乳娘手裡抱著的酣睡的女娃娃,「母后,她叫什麼名字?」

陳皇后探尋的向李氏望去,只見李氏微微笑道,「回稟太子殿下,小女小字汀雪。」

「汀雪,」小太子裝作小大人似的點點頭,用胖胖的小手指觸了一下女娃娃粉嫩的臉頰,「很好聽的名字呀。」

陳皇后若有所思的瞧了瞧兩個孩子,忽然溫和的對小太子道,「鈞兒,你這麼喜歡這個小妹妹,將來許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媳婦是什麼?」小太子歪著頭咬住了手指,十分不解的望著皇后。

這倒是難以對一個三歲的孩童解釋清楚了,陳皇后忍俊不禁的笑著,「就是將來可以天天陪著你玩耍的小妹妹,你願不願意。」

「皇後娘娘,這如何使得?」李氏不妨聽到陳皇后這樣說,已是十分的意外。這便是給女兒許下太子妃的前途了,未來就將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她頓時臉漲的通紅,內心已是激動萬分。

「當然好,兒臣要小雪妹妹做媳婦。」小太子樂得直點頭,儘管他渾然不明白這其中的含義。

「你看太子都願意呢。」陳皇后樂不可支,若不仔細觀察,斷然看不到她眼底瞥過一抹幽深的光,「說不定以後我們真能做個親家。」

「臣婦叩謝娘娘天恩。」李氏頓時跪了下來,這次可是真心實意的重重磕了幾個響頭。

「臣女年幼,資質愚鈍,恐怕擔不起這樣的重任。」冷不防殿門外忽然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還望娘娘收回成命。」

陳皇后微微抬頭,瞥了一眼殿門外一襲青衫的側影,半是玩笑半是冷聲道,「張大人如何就擔不起了,難道是嫌我們太子資質太愚了么?」

「臣不敢,」張居正走入殿中,不慌不忙的行了跪拜大禮,方才徐徐說道,「小女出生時,曾有世外高人來給小女算過一卦,說小女天生體弱難養,長大后須得遁入空門出家才是。因而臣冒死陳情,不敢犯欺君之罪。」

他說的煞有其事,陳皇后反而不好多說什麼,只得冷麵的點點頭,淡淡道,「本宮不過一句玩笑話罷了,張大人既然愛女心切,此事以後再議也不遲。」

張居正見陳皇后再無話吩咐,便攜妻女告退下去。臨出殿門時,陳皇后忽然曼聲道,「張夫人,不知芳名如何稱呼?」

「臣婦李氏,」李氏羞怯的在殿門外輕輕頜首,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貧女並無名號,唯有爹爹給奴了個小名,叫做鳳花。」

李氏回到家中,心裡總有些不安神。到了晚上,她獨自在房中哄著女兒,眼見桌上的殘燭火焰一閃,女兒已是沉沉的睡了去,秀美的睫毛長長的垂下,顯出十分的可愛。李氏的面上不免浮起一絲溫馨的笑意,她將綢被裹在女兒身上,起身時卻有一個綉包從懷中掉了出來,露出一截烏黑油亮的絲髮來,她驀然愣住,回想白日里被皇后召見的情景,心裡愈發的不安了。

彼時從坤寧宮出來時,張居正一言不發的快步在前行走,她抱著孩子快步跟在身後,面上的紅暈還未褪盡,頗有些委屈的姿態。她其實是很想要他給個交代的,女兒既然許下了太子妃的大好前景,為何又被他言辭拒絕。可她自幼膽小而溫柔,具有一切傳統女性溫良恭儉讓的美德,即使是出嫁后也從未違逆過夫君的意思,她想了想,他肯定是有理由的,自己只不過是不懂罷了。

冷不防遠處傳來了震耳的悲聲,他驀然駐了腳步,斜目向不遠處的建極殿望去,語聲急促的吩咐道,「你先帶女兒回家去,我去大殿看看。」

她十分溫順的勾下了頭,輕輕說道,「是,你也早些回來。」

此時她卻覺得這些事里都隱隱透出幾分不妥來,宮中爭鬥複雜,她自然是不懂的。可陳皇后初見自己時眼神時那強烈的敵意,她身為女人還是能夠敏感的覺察到的。然而她亦感覺到陳皇后的目光里還有一絲莫名的震驚,彷彿是見到相熟的人……

她的腦海中石破天驚的劃過一個念頭。初見他時,他的目光里是否也透出過陳皇后的神情?她心裡忽然湧起一種強烈的不安,為什麼高高在上的他會選擇自己這個樣貌平凡出身寒微的陌生女子為妻,命運彷彿在兩年前發生了一個巨大的逆轉,將她之前十九年的平淡生活統統抹煞,就好像有人從雲中伸出一隻手,忽而就把在沙地上的她拉到了雲端。

她心裡不是沒有疑惑過,可他總說是上天註定的緣分,他第一眼見到她就注意到她了,相信這是此生唯一的選擇。她初聞時心裡浮起過淡淡的喜悅,兩年來夫妻合目相敬如賓,又添了如此聰慧可愛的小女,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么?可直到今日,她終於按捺不住心底壓抑了許久的那絲恐慌的苗頭。

陳皇后的那道目光是何等的犀利而又似曾相識,她的腦海中驀然閃過一絲驚詫,恍然想起了兩年前的情景。

兩年前陌上花開,她方才十九歲,便已經在父親簡陋的茶水鋪子里滿面塵灰的忙碌前後的照顧客人。自從母親死後,養家的重擔全然落在她與父親身上,父親有賴賭的習氣,常常被人要債追的無處躲藏。唯有她獨自在鋪子里忙碌,招待來往的客官,小心翼翼的操持其家務來。

年方七歲的小弟頑皮又不懂事,冷不防還把煤灰潑到她身上,沾惹的一身粗布衣裳都是斑斑黑灰。她強忍住心中的不快,埋著頭依舊在灶台前忙碌。一個清冷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姑娘,燙一壺酒。」

她抬頭的剎那,有一瞬時的目眩。他一身青色的袍衫,華貴中又透出幾分清朗,十分洒脫的執鞭馬上,縱然是從自己投來的一瞥,也依舊是從容而深情的。她忽然自慚形穢起來,不自覺的低下頭去,機械的在酒罈中用木勺舀酒,不知為何,眼眸中盈盈蓄滿了淚水。

她守著小小的爐灶,等著酒溫,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她覺得鬢邊微動,她詫異的抬頭時,只見他已是含笑的站在面前,手慢慢鬆了開,眉目間尤自眷戀著一份清淡的笑意。她摸到發邊多了一朵花,低頭臨水而照,是一朵嬌艷欲滴的硃色鳳仙花,襯得她整個人都生了光暈。

她後來心下也明白,他最愛看的便是她低頭垂目的姿態,露出白皙的脖頸美好的曲線,教人有一種憐愛的顧盼。人生在世,最難得的莫過於遇到一個可以傾心而愛的人。她順從的聽了他的話,從此改了個名字,叫做鳳花。

與君初相識,尤如故人歸。

這份按耐不住的惶恐促使她須臾間站起身來,衝進了他的書房裡。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兩年,她早已熟知他一切的事情,她甚至知道在書房的柜子頂端,有一個桃木的小匣子。那是他愛如珍寶的東西,時常會拿出來翻看,時間久了木匣子都被摩梭的舊了,她每次收拾屋子的時候都會將那盒子仔細的擦拭過,可她從來都沒有起心去打開它。在她心底深處,她是多麼的尊敬而愛重自己的丈夫,他們生活的每一天里,她都會感謝上蒼賜予自己這般大的幸福。她就像一個虔誠的奴僕,跪在地上仰望自己的主人。

可今夜,似乎一切都變了。

她站在書房裡手捧著桃木的匣子,內心劇烈的交戰著。該死,是什麼讓自己這般惶恐不安?她看到手裡還攥著的那束頭髮,忽然起了恨意。原來她恨著的,是丈夫瞧向這束頭髮時那激動不安的神情,這讓她莫名的嫉妒起來,就是這束頭髮,攪亂了自己所有的生活。

她將頭髮擲在地上,再不去看一眼。拿著桃木匣子的手卻越來越無力,忽然管家在門口喚她,「張夫人,宮裡來人了。」

她驀然一驚,心裡竟然有幾分如釋重負。匆匆將那桃木匣子重新放回書櫃頂端,逃也似的離開了這間屋子。

「鸞瑚,你是宮裡的老人了,瞧得出這位李氏是個什麼來歷?」陳皇后慢悠悠的品著茶,手裡依舊捻著原先用的佛珠。

她身旁侍立的女官唇角微微一動,「奴婢是嘉靖三十六年進宮的,一直都在韓太妃身旁侍奉,韓太妃娘娘薨后,得蒙皇後娘娘收留,奴婢才可以在坤寧宮中做事。奴婢依稀記得當年翁妃娘娘身邊就有位叫鳳花的侍女,後來離了宮不知下落,有人說她入了裕王府成了當今陛下的寵妃。但奴婢依稀記得,當年這位鳳花侍女,可與如今的張夫人相貌一模一樣。」

「哦?」陳皇后不動聲色笑了,「如此反而正能說明她不是那人了。」

「所以娘娘就用翁妃的落髮來試探她?」鸞瑚蹙眉道,「可萬一此人心智堅定,情感不會外露怎辦?」

「翁妃的頭髮只是個引子,」陳皇后輕輕搖了搖頭,唇邊綻出一個奇異的笑來,「更重要的是張居正對她的態度。若她真是那人,張居正定然會拚死保護她,不會讓她入宮來被我們見到。我瞧張居正對她瞧得淡的緊,至多只是把她當作一個替代罷了。你可派人去查一查,鳳花這名字是她自小就有的么?」

鸞瑚沉默了一瞬,叫了一個小宦官來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小宦官便應聲去了。

「就算這位張夫人可能不是當年的那人,可她們容貌太相似,總讓人不安。」鸞瑚沉默了一瞬,忽然說道,「而可辛今日這般倨傲,娘娘也不可不懲戒。」

陳皇后念了句佛,似笑非笑的抬眼看她,「你就這麼想讓我殺了她?」

寒夜更漏聲聲,忽而一陣風刮過,檐下鐵馬叮噹亂響。可怕的寂靜中由覺得夜之深晦。不知何時,可辛已從房中推門而出,靜靜地立在門檐處,似是在眺望著遠處。

鸞瑚忽然忿忿說道,「皇後娘娘,您這樣對可辛和李夫人,可是為了陛下的病?可您知不知道,可辛,可辛她已經有了…..」

陳皇后不經意的抬起眸來,若有若無的瞥了一眼遠處可辛姣美的面容,目光一路滑過她的頸脖而下,落在她略顯豐滿的小腹上。陳皇后淡淡的笑著,目光中透出一絲空濛與奇異來,「你與可辛都是本宮最信任的人,本宮也會給你一個好歸宿。」

一頂小轎靜靜地等在府門口,靜候著李氏。臨別時乳娘忽然跑了出來急切的喚道,「夫人,小小姐醒了,一直哭鬧著要夫人抱呢。」

李氏愁腸百結,探詢的抬眸預備開口,卻見那來傳旨的中年太監面白無須,面目十分的生冷,「張夫人,這是宮裡的命令,夫人切莫要再耽擱了。」

「宮裡到底傳我去何事?」李氏有些不甘心的問道,「為何我家老爺還沒有回家來?」

「你家老爺在宮裡犯了聖怒,」那中年太監微微一瞥她,似笑非笑的說道,「皇後娘娘憐惜夫人,這才招您進宮去說說話,看有沒有法子替張大人轉圜。夫人可莫辜負了皇後娘娘的好意。」

李氏嚇了一跳,想起丈夫平日里所說的「伴君如伴虎」,更是嚇得面色蒼白起來,她匆匆取下了手裡的秋水系絲絛的帕子,遞給了乳娘道,「你且將這個拿給小雪,逗弄她玩一會兒。我去去就回。」

那太監再無他話,見李氏上了轎子,吩咐一聲起轎。

建極殿外,石階冰冷,張居正已經默默地跪了兩個時辰了。殿門吱呀一聲的輕響,只聽到老師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道,「叔大,你先回去吧。陛下現在昏迷之中,一時半會也難轉醒。等他醒過來了,自然會原諒你的。」

張居正仍然靜靜的跪著,青色的衣衫襯得他的背部如鐵削的一般堅硬。看著他紋絲不動的身影,徐階幽幽的嘆了口氣,還想再勸,只聽旁邊高拱剛健的聲音也傳了過來,「張賢弟,快回去吧。殺那妖道的事是我做的主,陛下醒來再問,自然有我擔著。你何須如此!」

阿保剛剛轉到宮門口,冷不防聽到高拱聲若洪鐘似打雷一般,倒被嚇得一跳。他身後還跟著三個女子,其中一個低聲吩咐了他幾句,阿保聞言便趕忙問旁邊的小太監怎麼回事。那小太監一縮脖子,渾然沒看到馮保後面跟著的女子,只道,「馮公公有所不知,兩個時辰前陛下醒來過一次,開口就是問藍真人的下落。當時殿里只有張大人在旁,便回稟了藍真人的死訊。結果陛下雷霆震怒,要張大人在殿門外跪著待罪。」

「那陛下現在怎麼樣了?」馮保身後的一名女子忽然開言道。

那小太監是新調到大殿侍候的,並不熟知宮中規矩。見這女子衣著素樸,面目平平,只道是哪個殿有些頭臉的宮女,又見她旁邊的兩位女子面目姣好,姿色過人,只道這才是正主,於是給這兩位女子請了個安,苦聲道,「陛下處罰完了張大人就昏厥了過去,到現在還沒醒呢。」

馮保側頭去看那個樣貌普通的女子臉色,卻見陰沉的夜色中並瞧不分明。隔了半晌,那女子忽然快步走到大殿前,沉聲對張居正說道,「起來吧。」

彼時高拱和徐階仍在旁邊勸說,聽到她的聲音都怔了住,刷刷跪在地上,叩頭道,「皇後娘娘。」

皇后三年來吃齋念佛,寸步不離坤寧宮,這是她第一次離開自己的寢宮,難怪宮裡許多人都不認識她,而她身旁的黃衫綠衫兩位女官卻是她的心腹侍女可辛與鸞瑚了。剛才那個答話的小太監嚇得有些傻了,也蹭的跪了下去,卻忍不住偷偷打眼去瞧,只見皇後娘娘的容色雖平平,沉靜中卻透出一絲有條不紊的氣度來,這才是正主的風範,他暗暗給自己了一個嘴巴,深恨自己瞎了眼。

張居正艱難的挪動了一下已經發麻的膝蓋,低聲道,「無有陛下的旨意,臣不敢起來。」

「大人連皇後娘娘的懿旨也不聽么?」陳皇後身旁的鸞瑚見他這樣無禮,不由得發怒的脹紅了臉。

張居正略有些詫異的望了一眼這個很是無禮的綠衫宮女,他不及細想,只道,「皇後娘娘掌管後宮之事,恕臣不能奉娘娘之命。」

高拱深深的嘆了口氣,雖然平日里看不慣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少年得志,此時卻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硬氣,他生性剛直不阿,最與這種強項之人惺惺相惜,此時也出言相助,「雖然是陛下的旨意不假,但此時若怪罪下來,我也要與老弟同擔此罪。」說著他跪在張居正旁,一幅九頭牛也拉不回的架勢。

徐階啼笑皆非,內閣里一個張居正已經足夠倔強了,想不到又來了一位倔相公。他正欲出言相勸,忽聽陳皇后冰冷的聲音道,「卿等都跪在此處,是在脅迫陛下么?」

一語未盡,徐階和高拱背上都汗濕層衣。跪在這裡有待罪之說,但若擔上了脅迫君上的帽子,那就百死莫屬了。兩人踉蹌的站起身來,深深向陳皇后一拱手告退道,「臣等知過了。」

陳皇后微微抬起下巴,語聲依舊是平柔的,「鸞瑚,你先帶張大人去後殿喝杯茶,我與陛下有事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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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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