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脈脈離思何所藏

26.脈脈離思何所藏

安媛微笑著給如松布著菜,特別是把桌上的肉食都堆在如松面前,瞧他吃的爽快,她不由唇邊浮起點笑意。她又夾了筷蒸乳餅,包上鴨蛋黃兒,細細的裹成卷遞給如松。

如松自小喪母,李成梁教子甚嚴,一生中對他甚少露出笑容。從來都是要求他先請過安,再規規矩矩的坐著吃飯,最是講究食無語。他雖然生長在官宦之家,但自小就不曾撒過嬌,也沒有誰替他布過菜,此刻看到碗里堆得老高的菜肴,眼眶中忽然有些發紅,把碗擱在桌上。

安媛甚是奇怪,「怎麼不吃了,這餅不合口味么?」她說著自己夾了筷嘗了嘗,奇道,「這乳餅蒸的不差呀,和京城春至齋蒸出的也差不離了。」

如松的眼眶裡包了淚,拿起乳餅咬了一大口,哽咽著說道,「好吃,好吃的。」

安媛瞧他吃的又快又急,差點噎到,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壁拍著他的後背,一壁遞水給他。

李成梁冷冷的站在門邊,只看著房裡的人。

「將軍,」身後的索秋忍不住輕聲喚道,她原覺得自己最了解李成梁了,李成梁教子嚴厲,絕不會允許如松在小節上出差錯的。她輕描淡寫的告狀,雖然言辭不重,但「沒規矩」三個字卻足以激怒這位行伍出身望子成才的將軍。

然而此時,她卻忽然有些懷疑起自己的判斷。

如鬆手里拿著半張乳餅,嘴還微微張著,卻扭頭向屋外瞧去,一眼看到父親沉穩如山的身影立在門畔,他瞬時向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站起身來,一臉沮喪的垂下眼眸,低聲道,「父親……」

李成梁慢慢的走進屋內,身上的玄色披風微微擺動,一舉一動中都蘊了幾分沉意。安媛雖然依舊坐在原位,只是一看到李成梁進來,面色卻沉了下來,不動聲色的放下了筷子,。李成梁直走到小桌前方才停步,他瞧了一眼桌上的飯菜,長眉忽然一挑,皺了皺眉頭道,「怎麼吃得這樣清淡簡單?」

索秋趕緊賠笑道,「安媛妹妹身子還沒大好,大夫囑咐著廚房做些清淡的飲食單獨呈給妹妹用……」

「這菜色很簡單么?」安媛拿筷箸點了點面前的水晶倭瓜筍絲,毫不在意的說道,「零零總總也有七八樣菜色,和小戶人家相比也不算簡單了。如松還是小孩子,天天吃些大魚大肉的並不健康,偶爾吃些清淡的反而對身體更好。」

「健康?」李成梁玩味似地瞧著她,眉宇間浮著淡淡的笑意,「你這詞用得到是新鮮。」他說著回頭吩咐一旁侍立的玉簪道,「再添副碗筷來,我就在這裡用晚飯。」

「將軍。」索秋急急的喚了他一身,面上很是尷尬,「妾身都做好了飯菜,前廳里張羅了一桌子,都是山珍海味,何必在這裡吃些清淡寡味的粥食。」

「那些大魚大肉的吃膩了,偶爾嘗嘗清淡的也好,」李成梁的口氣並不嚴厲,卻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象。他早已順手拉了張凳子,自顧自的坐下了。伸著夾了筷面前的紅心鴨蛋黃,學著如松的樣子包在乳餅中咬了一大口,不住連聲稱讚道,「果然是美味。」他說著亦頭也不回的含糊說道,「索秋,你也可張個凳子來坐下一併吃了。」

「妾身不用了,」索秋的面色很是難看,她幽幽的盯了安媛一眼,眼底透出几絲青黯來,冗自強掛著笑容道,「將軍就在這裡陪著妹妹慢慢用吧,妾身去外廳吃了。」

望著索秋姍姍而離去的身影,安媛這才回過神來,有些發怔的望著面前的飯菜,面色一沉,雖沒什麼言語,卻不再動筷子。李成梁斜覷著安媛的臉色,眉頭微擰,也把筷子擱了下來,竹筷碰在青瓷的箸架上,發出清脆的聲音,而他的聲音里卻蘊著幾分怒意,「你這是個什麼意思?見我來了便不吃了?」

如松很有眼色的接過玉簪手裡福壽紋的青花瓷碗,替父親滿滿的盛了一碗糯米粥放在面前。又小心翼翼的輕輕牽了牽安媛的衣袖。

安媛瞧見如松明亮的瞳眸中透出祈求盼望的神色,不忍拂他的意思,勉強回過臉色,拿起碗筷,輕輕敲了敲碗壁,面無表情的低聲道,「吃飯吧。」

這頓飯吃的很是沉悶,如松瞧了瞧父親,又瞧了瞧姑姑,見他們兩人都各自悶悶地吃著自己的飯菜,並不講話。他心裡七上八下的很是不安,幾次想開口,又害怕父親斥責自己,只得咽下。

安媛吃的極慢,李成梁卻吃得極快,他本是行伍之人,平日裡帶兵貫了,拿起兩張乳餅裹成卷,就著菜肴風捲殘雲的用了兩大碗糯米粥,用完之後,便徑自離去了。

從這日後,李成梁雖然沒說什麼,卻日日回家后都是在安媛房中吃飯。安媛倒也不理睬他,只是冷冷的吃著自己的菜飯,偶爾與如松輕言細語的交談幾句,全當沒有李成梁在眼前一般。

如松有心在父親與姑姑間做些調解,好幾次都提起了曾經同住在嘉峪關時的話題,偶爾也會說起這次姑姑受傷的事,可是安媛和李成梁卻無一例外的保持著沉默,並不接腔。如松只得作罷。

自此之後,安媛雖然還是神情悒悒,身體卻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直到王大夫有一次來替她診過脈象,含笑的點點頭道,「姑娘的身體恢復的差不多了,只是心緒還是不佳。平日里可以多看看書,找些消遣,興許對身體恢復有些益處。」李成梁深以為然,便默許安媛可以每日里去自己的書房讀書。

這日李成梁接到緊急的軍情奏報,蒙古部落有異動,他一早便趕往邊塞巡邊。到了日暮降臨的時候,索秋卻很是難得的來了書房。自打那日後,安媛便不太搭理她,此刻也只是坐在書桌旁淡淡的行個禮,並不是太熱切。雖然才是傍晚,但秋日天暗得甚早,房內光線不好,還點著蠟燭。

索秋瞧著安媛冷冰冰的樣子,倒也不生氣。她穿著一身嫣紅的朱衫衣裙,臉上抹著鮮艷的胭脂,朱唇亦擦的暈紅髮亮,從燈下看去,只覺得整個人都是紅彤彤的。她還沒開口,倒先笑了起來,很是熱切走到書案旁,探身去看安媛手裡的書,問道,「安媛妹妹在看什麼書呢?這麼專心致志的?」

「書房裡隨意找了閑書,得空翻翻罷了。」安媛把書擱下,冷冷的望著索秋道,「嫂夫人來找我有事么?」

索秋看著安媛一雙明眸如寒星般閃閃生輝,心裡有些發怵,她目光躲閃著笑道,「哪有什麼事,我不過是專程來看看妹妹身子骨好些沒有。」她見安媛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額上忽然有點冷汗冒出來,借故退了幾步,握著手帕子強笑道,「妹妹這些天看起來身子好多了。要我說妹妹雖然是個女兒家,可比男人讀書還要用功些。天天都瞧著這些書,可不都要瞧成女學究了。」

安媛聽她語意關懷,她原就是個不記仇的人,到底微有所動,亦頷首微微笑道,「學究到說不上,只是得空無事,打法時間罷了。」

索秋抿了抿嘴角,望著安媛倒扣在桌上的薄薄書冊,上面卻是幾個藍墨印的小篆,她面上露出些納罕之色,疑問道,「妹妹看的這是本什麼書?怎得這幾個字這麼彎彎曲曲的難認?」

「《煮泉小品》,」安媛見她面露茫然,便耐心解釋道,「這是講煮茶品水的書,寫山勢水脈的走向不同,水質的差別很大,用來煮茶的水便有了好壞之分。而烹調一杯好茶,還有器皿,投茶,用水等諸般講究,這其中品茶鬥茶的高下,還頗有些趣味。」

索秋面上微微露出一點羨慕之色,「我只知道個吃茶罷了,哪知這裡面還有許多講究。怪不得前幾日我沏了龍鳳團茶,將軍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李成梁愛飲茶,家中茶物器具都是上佳的,但飲茶之人對用水和技法的要求亦高,索秋沏的茶哪裡能入眼。

索秋的語聲中帶了許多愁苦,可以看出她對李成梁確實頗有情意。她怔怔的瞧著那書冊,一雙美目里流轉些不定陰晴,過了半晌她才緩過神來,又笑道,「我真是個粗人,哪有妹妹懂得這許多,得空了還要向妹妹多請教些才是。」

安媛微笑著點點頭,輕緩道,「你若真想學,只管來找我就是。定是知無不言的。」

兩人說了一陣子閑話,氣氛融洽了許多。安媛見索秋不住的向外瞧,不免疑惑的問道,「嫂夫人還在等什麼人么?」

「沒有,沒有,」索秋笑著回過頭來,說道,「我不過看看天色這麼晚了,將軍怎麼還沒回來,也不知用了晚飯沒有。」

安媛望著她笑道,「嫂夫人對將軍真是情意深重。」

索秋的眼眸里閃過一絲與她爽利外表不相稱的纏綿和哀傷,但她很快抬起了頭,神色旋又輕快起來,一字一句道,「我與將軍一見傾心,情投意合,雖然不是少年夫妻,卻相處得很是好呢。」

安媛聽出了她話語中的猜疑與敵意,她只覺微有些尷尬,無聲的點點頭,輕聲道,「那也甚好。」

正說著話,房簾忽然被掀了開,夾裹著一絲寒意鋪面而來。

「末將付雲臚參見將……」

安媛被冷風激得打了個寒顫,不由微微閉上了眼。等她再睜開眼時,卻見室內的蠟燭不知為何輕輕一跳,懨懨的紅暈中在牆上投了一抹深重的影子。

一個高瘦的身影站在書案前,身上還負著鎧甲。他的容貌頗是俊秀,卻少了幾分沉穩之氣,反倒顯出些陰柔來,這一切都看得出他十分的年輕。只見這個年輕的將軍微微抬起頭,詫異的望著眼前陌生的兩個女子,問道,「將軍不在書房么?敢問傳喚末將來有何事……」

索秋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她微微瞥了一眼安媛面無表情的神色,卻笑道,「付參將辛苦了。將軍原是要召你來家中有要事相商的,只是剛才接到緊急的軍務暫且出去了。勞煩付參將就在這裡等待一下,將軍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付雲臚,安媛聽到這個名字心裡忽然沉了一下,一雙澄清的眸子便向索秋望去。索秋卻有些發窘,發邊一朵淺紫掐金線的芙蓉花映的她的臉龐卻有幾分暗沉,她躲開了安媛的目光,又是朝著那年輕的參將勉強笑道,「我看現在時辰也不早了,付參將一直在這餓著肚子等著也不是,不如跟我們一同用了晚飯。」

她不動聲色的帶上了我們兩個字,安媛心裡微微有些不快,輕咳了一聲道,「我身子有些不快……」

那位年輕的參將也是個靦腆之人,此時臉色早已通紅,頭也不敢抬起,亦推辭道,「末將不敢,請二位夫人先去用飯,末將在這裡等候將軍就是。」他見二人年輕,又都是女眷,同在將軍書房中,只當是李成梁的妻妾。不容安媛分辨,索秋卻用帕子掩了口,咯咯笑道,「付參將誤會了,妾身雖是嫁於將軍,但這位安媛妹妹卻是將軍的小妹,還未出閣呢。」她又瞥了安媛笑道,「安媛妹妹也無需這麼拘束,將軍既然不回來用飯,也省得讓廚房兩處開飯麻煩。付參將是將軍信任的將領,也不是外人,就在一處用個便飯吧,你說可好?」

聽索秋這樣說話,安媛反倒不好拒絕了。她瞧著索秋一臉期待的目光,又瞧見付參將頭低的彷彿要垂到桌子底下去,她心裡明鏡似地,早已明白了這是個什麼狀況。不就是個相親嘛,好歹自己也是二十一世紀的知識女性,這樣的陣仗早就見得多了,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還能怕了不成。她打定了主意,心裡反而一松,亦頜首笑道,「如此就辛苦嫂夫人了。」

索秋看她鬆了口,目光倏然一亮,一壁笑著寒暄幾句,一壁就去布置菜品了。這些菜肴是她早就準備好的,很快便置上桌來。

八個冷葷八個案鮮,還有四大碗四碗嗄飯,琳琅滿目的齊齊擺了一大桌子,這般豐盛的珍饈菜品,絕不能是一時之間就可布好的。安媛望著索秋笑道,「嫂夫人好巧的手,連頓便飯也做得這般豐盛。」

索秋被她揭穿心事,只做不知裝,冗自笑道,「這有什麼難的,不過整治幾道小菜而已。」她話題輕飄飄的一轉,卻側身望向正在埋頭夾菜的付雲臚道,「「付參將一直在軍營之中,難道就沒有娶房妻室替付參將打點行裝么?」

付雲臚倒沒想到她竟會問的這樣直接,他微微一怔,有些尷尬的說道,「常在軍中漂泊不定,哪會有女子可願嫁雲臚,受這等顛沛之苦。」

「付參將說哪裡的話,」索秋咯咯笑道,「難不成行軍打仗之人,都不能成家了?這話要是傳了出去,倒成了我們將軍的不是了。」

付雲臚頓時漲紅了臉,忙起身道,「末將不是這個意思。」

索秋用袖帕掩口笑著,眼梢卻有一分無一分的往安媛處瞟。無奈付雲臚只是垂頭答話,倒並不曾見到她這般神色。

索秋無奈之下,只有笑著勸付雲臚先坐下,不動聲色的喚了話題,「付參將是本地人嗎?也不知這菜用的合不合口味?」

付雲臚一怔,放下筷箸恭敬答道,「末將是湖州府長興人,並不是本地人。」

「這可巧了,」索秋俯身拾起一個酒壺,格外殷勤的給付雲臚斟了一杯,又給安媛斟滿,口中亦是笑道,「今日廚房裡溫的酒便是江浙的十年陳釀的黃酒,原本還怕付參將用不習慣呢。」

付雲臚端起酒盞,略遲疑了一下,「將軍軍中有嚴令,不得飲酒。」

索秋一曬道,「這是家宴,不須遵循那些軍中的規矩。付參將且嘗嘗看,這酒是否有家鄉的味道?」

付雲臚卻之不過,嘗了一口,不免的了點頭,贊道,「這酒著實不錯,溫而滑實,入口又余芳,卻是上好的陳釀。」說著,他亦嘆了口氣,又輕聲道,「雲臚從軍久已,算起來也有十餘年沒有嘗到這樣的家鄉佳釀了。」

安媛瞧見他微微閉目,眼角卻有几絲斑駁的光影投佇,給他添了幾許沉鬱之氣,看來提起家鄉確實讓他有些動容了。她同是久離家家之人,更也許她的家在另一個世界中,更是回不去了,不免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意,於是她輕輕晃了晃手中的小瓷杯,淡淡問道,「付參將很早就離家了么?」

「雲臚十五歲從軍,算起來今年恰是第十二個年頭了。這些年來南北征伐,亦時常思念家中父母親人。」付雲臚又呷了一口酒,緩緩言道。

安媛乍然想起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也有四五個年頭了,離家許久,不知家中父母情景如何。她心下亦是十分酸楚,嘴角不知不覺蘊了幾分輕薄的鄉愁。

兩人一時默默,各自都飲了幾杯酒,不免都懷了幾分心事,幾分愁腸。

索秋見狀微微笑了,酒斟的愈發殷勤些。

一時間,兩人都是一杯一杯的飲,滿室昏暗的光影被拉長,渾然不知歲月幾何。

索秋抿了抿嘴,笑的愈發明媚。她見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的頗是投機,便給玉簪遞了個眼色,扯了她悄悄退了出去。

燈芯忽然微微一綻,已不知是何時候。

索秋匆匆趕來的時候,只見李成梁青黑的站在門口。看著滿桌的杯盤狼藉。

此時的安媛早已醉的人事不知,伏在桌上沉沉睡去。付雲臚勉強還有幾分清醒之意,掙扎著起身要給李成梁行禮,卻一個站立不穩,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索秋故作驚慌的叫了一聲,「哎呀,付參將怎麼醉成了這個樣子,快些叫人來看看。」

李成梁擺了擺手,卻冷冷的瞧著桌上的飯菜,莫名生出一些怒氣,「誰人這麼大膽!軍中不讓飲酒,難道不知道么?」

「將軍。」索秋怯怯喚了一句,終於有了幾分恐懼之意。

李成梁彷彿沒有聽到一般,他輕輕走到安媛身旁,解下了身上的大氅蓋在了她的肩上。安媛看上去似是喝的很醉了,她雖然伏在桌案上,只露出半張小臉,可粉腮上都是紅暈,長長地睫毛微微抖動,如振翅的新蝶。

他輕輕的抱起爛醉如泥的女子,將她用大氅裹好,又上前走了幾步,將她輕輕擱置在床上,又為她蓋好被子,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細心,彷彿生怕動作稍微重一點就把她驚醒一樣。

「付叔叔!」李如松不知何時也回來了,聽到父親的命令,急切的沖了進來,便要扶起癱坐在地上的付雲臚。付雲臚一直教他騎射功夫,兩人感情深厚,難怪他這般著急。

誰知李成梁回頭望了付雲臚一眼,臉色卻很是難看,厲聲喝道,「軍中飲酒,是大忌。來人,拖付雲臚下去,重重責打四十軍棍。」

李如松嚇得手一抖,很想替付雲臚求情,連叫了幾聲「爹」,然而看到李成梁鐵青的臉色,他的嘴張了張,沒了言語。付雲臚強忍著身體的酸軟,勉力支撐著站起身來,冗自還對李成梁行了個禮,輕聲道,「末將知罪。」

幾個校尉過來拖了她出去,不多一會兒,外面便傳來一聲一聲的木棍敲擊皮肉的聲音,異常的清脆又響亮。

索秋聽了外面的動靜,面色愈發的白,嘴唇抖抖索索的,連目光也不敢直視李成梁。

「這酒是誰拿出來的?」李成梁驀然回頭盯著她,深深的眼眸中都蘊著怒意,嘴唇的輪廓如刀削一般鋒利。

索秋一臉的笑意瞬時凝在面上,神色也有幾分不自然,「我見付將軍是江浙一帶的人,便把家裡藏的花雕酒拿出來給他嘗嘗,倒沒想到他們倒醉成了這個樣子。」

如松此時方才有幾分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他一壁照看著醉的不省人事的安媛,一壁牽挂著外面正在受刑的付雲臚。心中早已十分的憤怒,他怒視著索秋,大聲道,「什麼叫沒想到,姑姑本來身體就不好,酒量也差。你還害她醉成這樣。付叔叔是軍中將領,飲酒就是犯了軍規,你又害付叔叔挨打。爹爹,可不能饒她。」

李成梁眸子里寒光一閃,目光已是的轉向了索秋,沉吟著便要開口。

索秋身子一僵,踉蹌的退了幾步,面上迅速的由白轉紅,旋又變得慘白一片,眸中竟然放出了綺麗的光色,她茫然的跪了下去,卻軟聲道,「將軍真要治我的罪么?」李成梁尚未答話,索秋的聲音忽然又提高了許多,變得更加尖利起來,「妾身的性命並不要緊,只是妾身腹中有了將軍的骨肉。將軍要是想這樣斷送李家的骨血,妾身甘願受罰。」

她的語聲不大,卻似滾滾驚雷在房中轟響,炸的每個人心頭都是一驚。李成梁在子息上一直頗為艱難,自從原配夫人去世后,膝下只有李如松一子相伴,此時聽聞索秋有孕,無疑與一個喜訊。他面上一片黯然,良久方才對索秋用難得的溫柔語氣輕聲道,「地上涼,你且起來吧。」

「妾身告辭了。」索秋眼眶裡包了淚,無限委屈的站起身來,亭亭的走到屋門口,忽然又轉過神來,面色有幾分空洞茫然,輕聲道,「將軍仔細身體,無須這般動怒……再說將軍這般動怒,究竟是因為妾身在軍營中犯了軍規私用了酒水,還是因為安媛妹妹……」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說到最後幾個字簡直如自己在囈語一般。李成梁一怔之餘,緩過神來時,卻見索秋的身影早已去的遠了。

鬧得諾大的醉酒風波,到了最後只能不了了之。第二日李成梁就去巡邊了,一連好多日都沒有回來。軍營中早已傳遍了李成梁治軍森嚴,就是帳中愛將犯了軍規,也絕不姑息的事迹。一時間上下軍紀肅然,十分齊心。

當然這一切安媛都全然不知,她那日醉酒後醒來,只覺得頭十分的痛,好幾日都不曾出門去。不僅李成梁絕了身影,就是索秋亦在不到她房中來,每日里只有如松來陪她吃飯,她為此很是樂得清凈。

只是天一日一日的冷了,她的胃口卻差了起來,每日里送來的菜肴多半都不合胃口,一連好些天都沒怎麼吃東西。這天晚上,如松陪安媛吃過飯,剛剛出了門去,安媛冗自懶在床上看書,卻覷著有個人影走了進來。她還以為是如松又回來了,懶懶的說道,「怎得又進來了?可是有什麼落下了?」

那人卻悶不作聲的進了房中,漸漸走到安媛的床邊。安媛這才恍然一抬頭,卻見好一個俊俏的後生站在床前,臉紅的跟柿子一樣,手裡尚自拿著一包東西。安媛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仔細又瞧了一瞬,卻見那人甚是面熟,不正是那日和自己對飲到大醉的付雲臚是誰,只是他除下了身上的盔甲,換了清爽的長衫襟帽,看上去像個年輕的書生,倒有幾分讓人認不出來了。

安媛瞧見是他,不免很是親切的點點頭,猶記得那日酒醉前,與他聊時事聊話本子,兩人很是有些話題,也是相談甚歡,於是才喝得大醉。然而素秋燙的黃酒畢竟也就只那麼一壺,安媛雖然酒量不佳,卻也知道眼前的這位酒量也不怎麼樣。兩人相視一笑,本想問問對方怎麼樣了,結果異口同聲的說了個「你……」,都瞬時住了口,不約而同的想起往事,瞬時親近了幾分。

付雲臚實在是個很靦腆的人,到底是安媛比較大方,笑嘻嘻的先開口問道,「你可好了些?」付雲臚也沒想到安媛竟然不知道自己受責的事,還靦腆的點點頭,自顧自的說道,「我恢復的好多了,今日一能起身了,就想著來看看你。」

安媛亦是笑,心想他這一酒醉竟然這麼些日子都起不了床出不了門,著實那日可是醉的厲害了,她也不以為意,拍了拍身旁的床榻說,「別站著了,坐下說話吧。這些天沒瞧到你,倒也少了人說話呢。」付雲臚面上又紅了紅,愈發靦腆的挨著床沿坐了個邊,誰知剛剛挨到個床邊,卻疼得齜牙咧嘴,一閃身坐到了地上,摔痛的面目都有幾分扭曲。安媛有幾分奇怪,拉了他一把問道,「你怎麼了?身上不舒服么?」

付雲臚紅著臉爬了起來,連聲說著沒事。把手裡僅僅攥著的一個包裹擱在了安媛身旁,輕聲說道,「聽說你最近胃口不大好,我找了點吃的來,你平時閑著的時候就當零嘴吧。」

說著他很是局促的又看了安媛一眼,轉身便出去了。

安媛瞧著他舉止奇怪,很是摸不著頭腦。她帶開了那個小包裹一看,卻不免失笑,只見裡面滿滿的是一袋子紅彤彤的大棗。

「小姐,付參將真的很有心呢。」一旁的玉簪忽然開了口,她小小的身軀站在竹簾旁,映的臉龐很是朦朧,「這個季節棗子也不多了,需要去深山裡才有些野棗樹,才有這樣好的大棗。」

「是么。」安媛淡淡的笑了,心裡浮起一點溫馨。北方的棗子甘甜多汁,咬起來又脆又甜,安媛很是喜歡吃,當晚就這本書,全把這袋大棗都當了宵夜。第二日如松聽說了心裡十分歡喜,很是口快的把這消息說了出去。自此之後,付雲臚便來得愈發殷勤了,常常來送些點心吃的,有時候是幾塊桂花糕,有時候是一袋子的酸果,都是撿著安媛愛吃的東西送。兩人常常在屋子裡聊會兒天,其實多半的時候,也只是安媛再說而已,付雲臚只是靦腆的聽著,面色常常是一陣紅一陣白的變幻。

李成梁這次巡邊雖說只是去個數日,可到底月余也沒回來。素秋心裡雖然牽挂,日子卻舒坦了許多,她肚子里有了李家的骨血,在家裡的腰板挺得更直了,有意無意的老是挺著肚子,惟恐怕人看不出她是當家的主母來。

她又瞧著付雲臚日日來探望安媛,更是心裡的一塊大石頭放下了。她常常在背後得意的與人說,付參將雖然挨了將軍一頓板子,但到底還是值得的,能成將軍的妹夫也不是容易的事。可她到底也不敢與因為自己而受了四十大板的付雲臚碰面。每每路過安媛的房,她更會避著走開,她還是不敢忘記那晚李成梁抱著爛醉的安媛時,瞧著自己的略帶殺氣的目光。

如果再看到那樣的目光,她寧願還是過現在的日子比較好。索秋暗暗想,雖然她很思慕將軍,可她也怕看到思慕的人用那樣的眼神看著自己。她帶著這樣複雜的情緒走進了廚房,自從她覺得自己成為李家的主母后,對下人的管教也愈發厲害,她覺得只有這樣才能顯出自己的身份來。

然而廚房裡卻亂糟糟的,蔬菜瓜果扔的到處都是。索秋剛剛挑剔的皺起眉頭準備發作,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似乎在一堆竹筐里忙活著。索秋怔了一瞬,開口叫道:「小少爺。」

如松從竹筐里抬起頭來,卻是一臉愁眉苦臉的樣子,叫了一聲,「姨娘。」

素秋不免微微露出一絲不快來,她瞥了一眼如松一臉的塵土,有些嫌憎的掩了口。可她旋即又堆上了滿臉的微笑,輕聲說道,「小少爺怎麼了?是晚上沒吃飽么?在廚房裡找些什麼?

「找些番柿。」如松翻著廚房裡的一個裝瓜果的竹筐,隨口說道。

「找番柿做什麼?」素秋微微疑惑,問道,「番柿可是番邦進來的貢品,就連皇宮裡也不多見,這裡哪裡能有?」

如松把竹筐倒了個底朝天,蔬菜瓜果滾落了一地,果然沒有番柿。他面上露出了一抹深深地失望神色,低聲說道,「姑姑進來胃口越來越差,每天也吃不了幾筷子東西,人瘦的厲害,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今晚聽她提到想吃酸的,又說想吃什麼番柿雞蛋面,我就來廚房找找看有沒有這東西。」

「想吃酸的?」素秋赫然皺起了眉頭,眸中一閃,緊接著問道,「王大夫有沒有說過,你姑姑得的是什麼病?」

如松的神色只是沮喪的,胡亂敷衍道,「王大夫說不是病。大概就是胃口不好吧。」

索秋留了心,凝神問道,「小少爺仔細想想,你姑姑除了愛吃酸的,可是胃口不好,吃飯時偶爾還有些噁心嘔吐的毛病?」

如松仔細想了想,不免重重點點頭。他見索秋表情怪異,便奇怪的望著她問道,「這些..姑姑好像都是有的…姨娘怎麼了?問這些幹什麼?我姑姑是不是得了什麼重病?」

索秋的眉頭一緊,隨即鬆了開,神色很是複雜的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了,小少爺不要瞎擔心,我就隨便問問,沒什麼要緊的。」

這碗番柿雞蛋面,到底還是端到了安媛的桌上來。付雲臚送來的時候,面上還冒著騰騰的熱氣,氤氳的遮住他的臉,模糊地有些看不清楚輪廓。

安媛聞到這熟悉的香味,又是驚喜又是激動,一下子從床榻上坐了起來,努力吸了口氣,說道,「好香,好香。」

付雲臚的面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笑意,他斜坐在床邊,伸出一隻手去扶住了安媛的腰身,助她坐起身來,笑道,「你倒瞧瞧這碗面,是不是按你說的那樣做的?」

安媛拿了筷子挑了面嘗嘗,頓時露出了笑意,連話也來不及答,大口大口的便把面都吃了下去,直吃的盆干碗凈。付雲臚看得驚呆了,慌忙不住的拍著她的後背道,「吃的慢點,慢點,廚房裡還有的是。這次我弄了一筐的番柿來,管你能吃個飽。」

誰知安媛聽了這話卻住了筷子,抬眼看他,不免有點疑惑,「皇宮裡怕也沒有這麼多的番柿,你倒是從哪裡弄來的一筐子?」

「番柿真是個稀罕物,這次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付雲臚十分不好意思的說道,「正巧士兵抓住了些外夷狄的商人,卻不認識他們販的是個什麼貨物,我去瞅了瞅,覺得與你說的那個番柿十分相像,便找他們買了些,可不就買到了。」

安媛連連咂舌,「原來是從夷人手裡買的,這可要花不少錢吧。」

「還好,也就花了十兩銀子,買了這一筐,可不是划算的。」付雲臚十分有得色。

安媛氣的捶了他一拳,「十兩銀子,你瘋啦!你一年的俸祿也沒有十兩銀子啊。」

十兩銀子對於大戶人家來說,也許不算什麼,嚴嵩府里辦一桌酒席恐怕至少也得十兩銀子。可對於身份低微的參將來說,卻是很大的一筆收入了。以付雲臚少的可憐的俸祿,每月也不過七八錢銀子,一年攢起來的確也攢不夠十兩。

付雲臚慌忙辯解道,「我一年的俸祿,再加上些例敬銀子,還是有十兩的。」他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安媛的臉色,又低聲道,「我在軍營里,吃住一概都是軍里的。這些銀子攢起來原本也用不了什麼…你不是愛吃番柿么,我怕下次再買不著了,就多買一些給你屯著。」

安媛的眼眶紅了紅,話到唇邊,卻只是低低的說了句,「難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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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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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脈脈離思何所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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