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去年十一月五日國公府滿門遭屠,清點屍首時發現國公爺二子岳萱是漏網之魚。這位世子爺因為身體的原因不常出府門,從不覲見,也沒有參加過群臣宴請,故而當時找畫師畫像竟然便是難事兒一件。好在肅王李承恪見過他,所以畫像便是李承恪形容著樣貌,由畫師畫的。

畫好了發下海捕文書,五千兩白銀拿他的人頭。

半年來無論公門中人還是江湖賞金獵人,人人為了這五千兩白銀趨之若鶩,可岳萱像是消失在海面上的一粒明珠,沉進海底難以打撈。那些人一無所獲,一時間眾人猜測或許國公爺本就沒有這個小兒子。

如今他跪在堂下,儀錶堂堂面容平靜,那臉龐俊美得似人間少有,又似在哪裏見過一樣觀之可親。他自稱草民。

國公府覆滅,他當然不再是世子爺。

「草民岳萱,先父諱岳清鴻,永安二十八年,安國公府被污謀逆,閤府一百五十人遭屠。如今草民以苦主身份,懇求諸位大人詳審此案,以還岳家清白。」

他說話不亢不卑,雖言自己是草民,是苦主,卻似在指點他們做事。那種隱隱流出的從容氣度,讓堂上幾人面皆變色。

這便是國公爺教導出的兒子。

人人知道他教導出了岳鈎,領三萬兵馬便拒北突厥於草原外千里不敢回;他教導出了岳芽,領一千人刺殺西蕃王子得勝;可眾人都不知道,他還教導出了岳萱,這看起來身子單薄沒有氣力,卻有王者氣度的二公子。

未等堂上三法司商議,鄧泰便先開口道:「岳公子,你可知自己是朝廷通緝要犯嗎?」

「草民知道。」

「那你今日來,便只能被關入大牢。若國公府後七條罪狀有一條審出並非誣陷,無論是充軍、流放還是砍頭,便都由你岳萱來領受。」

「草民願意。」岳萱抬頭道。

「好,」鄧泰目光沉沉點頭:「當如岳公子所求。」

在這三司會審的大理寺案堂,鄧泰把三法司要問的問題搶先問了,三法司便只能點頭。刑部尚書崔鈺清冷肅道:「那便審下去吧,詳細案卷就等審問清楚后再一併送交陛下詳批。」

這一日退堂時,岳萱被上了鐐銬送進大理寺牢,等待明日接着審理其他案子。江琢步履有些混亂地走出來時,抬頭看到孟長寂正站在街巷對面往這邊看着。

「他自己要來的。」看到江琢,他先辯解道:「他如果打定了主意,就沒人能攔著。」

江琢點頭,她知道萱哥是怎樣的人。

「這樣也好,」她輕聲道:「只盼著之後不要再出什麼事。」

「對,」孟長寂鬆了一口氣:「本爺可是費了大力氣把他救回來的,光野山參就把長白山挖空了。他要是就這麼被關進牢裏,還怎麼還錢?」

江琢對他翻了個白眼,便朝着宅院的方向走去。

「這麼急着去哪裏呢?」

「給先生送飯啊,」江琢道:「我們大理寺牢的飯菜是出了名的難吃極了,寺丞大人我要親自下廚給先生做飯送去。」

「我也要沾沾小草的福氣。」孟長寂說着便跟上來。

岳宅距離大理寺並不太遠,江琢和孟長寂都騎了馬,沒多久便到了宅子裏。孟長寂看着她果然往廚房去,然後鼓搗著乒乒乓乓炒出一盤萵筍豆腐來。

「讓我嘗嘗。」他拿起筷子夾起一片豆腐,剛放嘴裏便吐了出去。

「我天!」廚娘們退讓在一邊,看到這位爺從廚房裏跳出去喊道:「你是要毒殺我們家小草嗎?」

江琢便皺着眉看了看盤子:「很難吃嗎?」她鬱悶道:「我見廚娘就是這麼做的啊。」

「你還是算了,你搗鼓屍體可以,干這個真的不行。」孟長寂用瓢舀著井水喝了,皺眉道:「你們澧城是不是產鹽巴?這是要咸死人了。」

澧城的確產鹽巴。

江琢咧開嘴笑了。

廚娘們見主子笑了,也便跟着笑起來。

大理寺牢陰暗卻並不潮濕。

這裏關押的一般都曾經是公門中人,他們就算落魄,也都有家眷拿銀子來打點。再加上朝堂關係錯綜複雜,說不定今日關着的人明日便出去了,朝堂上碰到還是要拱手喚一聲大人。

所以差不多就行了,也沒有苛待囚犯的。

萱哥沒有換囚服,他仍穿着今日來時的衣裳,端坐在牢中木板上。牢中光線昏暗,他在低頭看一本書。

這書顯然是被他提前放在袖袋裏帶進來的,看來做好了長期待在這裏的打算。

江琢和孟長寂由獄卒引著到了牢門前,她看着萱哥甜甜一笑。正巧抱着薄被跟在江琢身後的孟長寂看到,呆了呆道:「小草,你看這女賊,對着你笑時像是企圖你的美色。」

「喂,」江琢踢了他一腳:「堂堂節度使大人,說話怎麼沒個正形?」

岳萱便笑着走到牢門前。隔着欄桿,江琢把食盒裏的飯菜取出遞進去。她專門準備了一塊精巧的木板,這樣便不用把吃的放在地上。

看到她小心翼翼把碗擺好,岳萱笑起來:「江小姐有心了,都是岳某愛吃的。」

聽到表揚,江琢便笑得更開心些。

「原來忘憂先生便是岳二公子,」她拱手道:「久仰。」

岳萱沒有動筷子,看着她和暖地笑了:「江小姐的師父提起過岳某嗎?」

師父呀?對了,師父是岳芽。

江琢覺得自己頭腦中混亂一瞬。

「當然提過,」她點頭道:「師父說她的三把兵器名字都來自二公子教給她的詩詞,說你對煙塵過敏,所以終日不出屋門。」

「還說過什麼?」岳萱唇角微勾又追問道。

「好了,」孟長寂打斷他:「再說下去飯菜就涼了,你不知道小女賊本來要給你做的那個豆腐,哎呀能把人咸死……」

幾人都笑起來,倒似這裏不是牢房,而是自家可以賞花觀水的後院。正此時,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哐當」一聲,一個送飯的獄卒頓腳停下,手裏提着的食桶掉在地上。

江琢轉頭向他看去。

原本只是聽到動靜自然而然打量一瞬,這一打量卻看出蹊蹺來。

這獄卒是來送飯的,可他的神情,卻似是來做賊的。如今食桶掉在地上,他神情慌亂地去提把手,竟然提了兩次都沒有提起來。把手從手中滑脫,這惹得他更加着急。

昏暗的光線下,江琢雖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看那動作,便覺得他有什麼要掩飾的事。

「你過來。」她起身開口道。

孟長寂和岳萱停下笑,跟着她的視線朝獄卒看去。

「寺丞大人。」獄卒對江琢施禮道。

「提的什麼?」江琢問。

「麵湯,」獄卒小聲回答:「岳公子來得晚些,其餘人都吃罷了,小的這才又送麵湯過來。」

大理寺牢一日給囚徒兩個窩頭三碗麵湯,如果這獄卒是來送湯的,便沒有什麼問題。

可送湯而已,為何如此緊張。

「既然送來了,就勞煩獄頭給岳某盛上一碗吧。」岳萱開口道。

「小的見寺丞大人親自給岳公子送了飯,正準備回去。」獄卒囁嚅道。

「叫你盛你就盛,哪那麼多廢話!」孟長寂站起身來,看他那動作,似乎是要上前踢一腳。

獄卒見再無法躲避,便哆哆嗦嗦從飯桶旁拿出一個淺碗,盛飯後小心遞過去。

江琢接在手裏,把碗放在燭光下細看一眼。牢中光線昏暗,但是仍然能看到白色的麵湯里隱隱有淡黃色的什麼東西伏在碗底。

「賞給你喝。」江琢捉住獄卒躲避的手,把碗放在他手中。

「喝下去,」孟長寂也上前一步道:「不然本官灌你喝下,如何?」

獄卒額頭的汗水淋漓而下滴在湯碗裏,看着面前神情冷肅的江琢和目如銅鈴的孟長寂,腿腳一軟便坐在了地上。

「小人該死小人該死,」他哭道:「各位大人一定要饒小的一命啊,這是獄長大人給小人的砒霜!」

大理寺監牢裏,獄長聽誰的話為誰辦事?

江琢冷笑着看向外面。

大理寺卿白奕之,你真是一晚都不想等嗎?

三司會審,結果把三法司里的大理寺卿白奕之也牽連上了。

這一日上朝,皇帝問起為何不見許多大臣,元隼呢?雷起呢?宰相和兵部尚書同時告假嗎?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兵部塘報不是說北突厥蠢蠢欲動搶掠了一個村子嗎?不拿來論一論?

朝堂內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皇帝問他們是不是啞巴了,刑部尚書崔鈺清這才開口說是重審安國公案審到了這幾位大人頭上。

皇帝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瞪眼看看堂上站得鬆鬆散散的鄭君玥,心想這廝還穩穩噹噹站着呢,那幾位肱骨怎麼就審到了?

「怎麼審到的?」他問。

「稟陛下,」崔鈺清道:「根據現在的證據,宰相元隼和兵部尚書雷起的確勾結陷害安國公,人證物證俱在,且他們已經招認了。」

「什麼?」皇帝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從御案後站起身,猛拍一下桌面。

滿朝文武連忙跪地。

「陛下,」崔鈺清道:「不光是他二人,昨日夜,大理寺獄卒毒殺投案的岳萱,這件案子還在審理之中。不過因為牽扯到寺卿白奕之,故而白大人也未來朝中。」

不對,不對。

這事態發展的不對。

皇帝眯着眼往朝中官員里看,果然不見白奕之的身影。

他記得是誰說這案子翻不了的?他記得自己批准他們審理,是為了那捲經書。怎麼就鄭君玥沒事,反而他那些平日裏跟狗一樣的大臣出了事?

皇帝猛吸一口氣,覺得頭暈眼花。

這時聽到崔鈺清繼續道:「如今三法司缺一,這案子該如何審理,還請陛下明示。」

明示?

到了這個田地,想必朝野和百姓們都知道了,知道他妄殺了百多條人命。

皇帝目光沉沉盯着崔鈺清,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他要做明君的,要做被萬民稱頌的明君,這案子如果翻了,他不就被人嗤笑了嗎?

不不,不能這樣。

「果真如此?你們審的沒有錯漏嗎?」皇帝問。

「臣願拿性命擔保,沒有錯漏。」崔鈺清垂頭道。

去年的十一月五日,國公爺也是在這裏叩頭,說他可以以性命擔保,自己絕對沒有反心。但是皇帝沒有信。

三年前的某日,御史諫他不孝父母。是國公爺起身越眾而出,說敢擔保崔大人品行,說他那母親只是瘋傻之下跑丟過一次,崔大人無奈,才把母親反鎖房中。那一次,皇帝信了。

許多年前的某日,他第一次上朝,膽怯間在退朝後險些撞到國公爺。那個男人扶起他,溫和地對他笑了笑。

他一直記得那笑,記得那些恩德。

去年的十一月五日他沒有站出來,是因為看懂了皇帝的心。如今他站出來,是因為再不做些什麼,便沒有機會了。

朝堂上人人屏息而待,過了許久,聽到內侍挪動座椅的聲音。然後皇帝站起身來,沒有做聲,緩緩走下台階,離開了。

這是要人揣測嗎?

崔鈺清也站起來,他環顧朝堂,見只有一人抬起頭,目光和他相撞。

那是鄭君玥。

「崔大人。」鄭君玥對着他遙遙拱手。

繼而他見新任五城兵馬司指揮使也對他拱手:「崔大人。」

然後更多人抬起頭來:「崔大人。」

他們不說什麼,只對他拱手。千言萬語盡在那拱手不言中。到最後,朝堂上已經站起多半人,他們或者對他拱手施禮,或者對他點頭。

崔大人,審下去。

崔大人,請你審下去。

他們的目光里都是這句話。

審下去吧。

為了國公爺,審下去。

崔鈺清眼含熱淚轉過身去,緩緩走出朝堂,走到殿外台階上。他看向宮城,看向京都,看向大弘朝原野。

天下百姓,也都是這麼想的吧。

審下去,還國公爺清白。

香山寺山門外,一人勒馬而停。

「大師傅雲遊去了?」李承恪凝眉看着內里巍峨的廟宇和傳說中供奉著佛骨舍利的塔樓。

「是,」小沙彌施禮道:「數月前便已經離開山寺。」

「知道他會去哪裏嗎?」李承恪目光沉沉。

「天下廟宇,盡皆可往。」

是嗎?那天下之大,也都可下海捕文書緝拿。不,緝拿太慢了。

「回去告訴你們方丈,」李承恪拔劍道:「七日之內你們找不到大師傅,本王要踏平香山寺。」

許州香山寺並不尚武,這裏沒有十八羅漢僧,更沒有易筋經金剛經之類的。監寺大師常常自己拿一把掃帚掃地,遇到有老鼠偷吃糧食,揮舞著拍走還要念一聲「阿彌陀佛」,這便算是動武了。

所以李承恪說他要踏平香山寺,小沙彌第一個感覺是這施主腦子有病。但看他穿得光彩灼目,知道必然非富即貴,故而小沙彌施禮道:「請施主稍等。」接着便一溜煙跑去大雄寶殿找方丈大師告狀了。

方丈大師邀請肅王李承恪進去坐坐。

山門打開,李承恪胡亂把馬拴在廟前盤龍柱上,便一手按劍跟着沙彌走進去。

路過幾座莊嚴的法堂,便見前面高高的土坡上矗立着一座三丈多高的石塔,傳說這塔里供奉著觀音大士的佛骨舍利。

李承恪的目光從塔尖下移,見一眉毛鬍子盡皆發白的大和尚正站在塔旁一棵枇杷樹下。那樹上被香客掛滿了紅綢,猛一看見還以為開着什麼花,而方丈站在紅樹下,垂目看着他。

「一杯清茶,可暫解渴。」方丈見李承恪過來,順手從樹下石案上端起水杯遞過去。李承恪接過一飲而盡,這是粗茶,苦澀中卻又有甘甜。他只覺得喉嚨中因為連日奔波而起的焦躁氣消解大半。

「請坐,」方丈大師白色的眉毛鬍鬚在風中微微拂動,他率先坐在石台旁的凳子上:「施主遠道而來,無非是想問問題。香山寺依山而建,要踏平不太容易。但是若有疑問,貧僧倒可開解一二。」

李承恪抬眼看着他。

他知道這些出家人許多是不怕死的,但是他有很多讓人生不如死的手段。他不怕什麼六道輪迴什麼報應不爽,他想得到的,都要得到。

這個大師,能讓他得到什麼嗎?

李承恪面上的戾氣絲毫不減,抬眼道:「大師可知道你們寺中有師傅使用禁術使人死而復生嗎?」

方丈大師神情驚愕,合手道:「眾生因造作善不善諸業而有業報,業報去處乃六道輪迴。據貧僧所知,沒有能令人死而復生這樣的禁術。」

這是不想承認了。

李承恪的手指輕輕彈開劍鞘,又道:「那據大師所知,若一個人死了,便不能活過來是嗎?」

「施主說笑了,人死不能復生,這是孩童都知道的道理。」

李承恪森冷著一雙眸子盯着方丈大師的臉,恨不得把眼前微笑着的人撕成碎片。然而他還是耐著性子道:「若想讓一個人活過來,有辦法嗎?」

「沒有。」方丈大師道。

「你!」他終於被消磨掉脾氣,拔劍而出指著紅樹下這黃衣和尚。

對方卻並不躲避,只是寬宏一笑道:「但若那魂魄遊離不肯離去,倒是有法子超度。」

是了,佛家有太多經書是超度亡靈的。

《地藏經》、《佛說阿彌陀經》、《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篋印陀羅尼經》,這些都是誠心吟誦以用來超度亡靈的。

「超度去哪裏?」他問。

「自然是根據果報,三善道,三惡道都有可能。」方丈面不改色道:「若有施主誠心來求,寺中大師都可做法事超度。」

「如何找到那亡魂的去向?」李承恪的心一寸寸靜下來,緩緩道。

方丈大師抬頭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渾濁,沒有半點超脫凡俗之感。可那眼神又似能看透人的靈魂,李承恪在這眼神中感覺自己無所遁形。

他的劍緩緩放下。

聽到方丈大師微微嘆息道:「施主所尋之人,跟施主情緣未了終會相見。可她如今不在這寺中,在施主來處。施主你,捨近求遠了。」

李承恪怔怔道:「情緣未了?」

「是了,」方丈站起身來,看向北方低頭道:「你和她性命相系,你會認出她的。只是你與她來路相同去處相悖,乃孽緣。『此無則彼無,此滅則彼滅』,施主不如放下執念,還可逃過劫數,不損壽行。」

李承恪收劍歸鞘。他臉上露出許久不曾有過的一絲笑容:「我會認出她。」

他喃喃道。

接着退後一步便朝山下走去。

「我會認出她。」他的聲音很低,像是給自己說的,像是不欲人知道。

他已經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芽兒回來了,是女子,和自己性命相系情緣尚存。

那麼只需要認出她就是了。

認出她,然後不計一切代價得到她。

京都江宅。

小廡房內養傷的長亭小心翼翼地穿上外衣,傷口的牽拉感時不時令他疼痛異常。他沒有皺眉或者咧嘴,似乎這疼痛很尋常。

穿好外衣后又穿褲子和靴子,接着他走到門口,輕輕撥開一條門縫。

很好,院子裏只有一個灑掃僕婦,那小丫頭今日沒有來。

長亭推開門,沿着門廊下的陰影往外走了幾步。如今輕功是用不成了,但是翻牆還是可以的。

前日他想從正門離開,小丫頭磕著瓜子把他攔下,說是小姐的命令,不讓他出門。

昨日他想從後門離開,小丫頭吃着柿餅蜜餞把他攔下,說是小姐的命令,傷養好了才能走。

今日他決定翻牆。

長亭轉過院子到圍牆邊,他估么了一下圍牆的高度,覺得小步助跑之下也就三四步便翻上去了。於是他身子往後撤了幾步,用盡全力跑向那圍牆。

「呵。」咬牙低呼一聲,他已經穩穩坐在牆上。接下來挪動受傷的右腿,便可以跳下去。

正此時,什麼東西抓住了他的褲腿。

「你下來,」江琢的丫頭墨香嘴裏叼著糖人,雙手抓牢了他的腿,喊道:「你傷還沒好,急着出去送死嗎?」

長亭考慮該不該踹一腳這挺煩人的丫頭。

「你到底為什麼屢屢阻止我走?」他道:「我若是不走,主人有危險了怎麼辦?」

「主人主人,」墨香學着他的語氣:「你這主人比你的命重要嗎?我家小姐說了,必須看好了你。」

「小姐小姐,」長亭也學着她的語氣:「你這小姐說的話是聖旨不成?」

墨香瞪着他:「我家小姐說了,你家主人如今在大理寺牢,不需要你保護。」

「什麼?」長亭大驚之下身子往牆這邊傾倒過來,正好墨香正拽着他的腿,用力過重之下直接把長亭從牆上扯了下來。

「咚」的一聲他重重磕下來,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肉眼可見地,他身上乾淨的衣服上除了沾染塵土,還漸漸暈開紅色的鮮血。

那是傷口崩裂的原因。

長亭摔下圍牆又忍不住這渾身刀傷同時崩裂的疼痛,他眼皮一翻暈了過去。

「這下好了,」墨香搓了搓手:「來人!把這人抬回去!」

來抬人的小廝有些不情願:「我說大姑娘,小姐是要你把這位公子照顧好,不是讓他傷情加重的吧。」

墨香撓撓頭又咬咬牙,好像是這樣的哎。

自那日在早朝大殿之上,崔鈺清從群臣中緩緩起身,決定好好查下去始,也就兩天整,涉及安國公謀逆案的其他幾條罪狀便一一審定。

除了之前牽連入獄的,還扯出大小十餘名官員。摧枯拉朽之下,誣陷國公爺的勢力幾乎是被連根拔起。崔鈺清幾乎可以肯定,能策劃籌謀如此大的一個局,不是宰相元隼那樣的人能做到的。然而這些官員口風很緊,雖然承認自己事涉誣陷,卻並不攀扯別人。

這讓崔鈺清也只是懷疑肅王,並不能做什麼事。

而在這樁案子裏,肅王的錯處竟只是聽信元隼把那些銀兩呈上朝堂。這不痛不癢的罪責,並不能把他怎麼樣。

雖然大理寺堂是閉門審理,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一時間京都百姓有人愕然流淚有人舉手歡慶。街頭巷尾、酒肆飯館,人人都在談論安國公一案。

「我那時是怎麼說的?國公爺怎麼可能反?他可是能打勝仗能慰百姓的好官!」東市酒館里,一個京都年輕人喝得半酣拍著桌子道。

「你得了吧,」對面同他一起飲酒的同伴揶揄道:「那時國公府抄家滅門,你還衝着那個方向唾罵過呢!」

先前開口說話的人面紅耳赤道:「我那是對着五城兵馬司!」

對面的同伴還要再爭辯幾句,卻聽見身後一人大聲哀哭起來。他轉過頭,見是一個抹桌子的僕婦。

那女人四五十歲的樣子,飽經風霜的臉上滿布煙火色。她一邊用胳膊抹著淚水一邊擦桌子,衣袖上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

「這位大嬸,你哭什麼?」青年人好奇地問。

女人背過身子並不看這兩個年輕人,她只是頓足罵道:「奴家哭國公爺竟然不是謀反!奴家恨他不是謀反!他若要是謀反而死,奴家便不用這幾日哭紅眼睛哭腫了臉。」

「你這大嬸!」青年人不解地訓斥:「國公爺沒有謀反不是好事嗎?如今已經昭雪,惡人遭到報應,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什麼大快人心!你們懂什麼?」僕婦轉過身子,揮動着抹布站在酒桌前:「你們這些見風使舵的小人,不,這京都都是見風使舵的牆頭草!要不是國公爺當年拒西蕃到沙漠以西,他的孩子們又把北突厥打到草原外,你們能在這裏快活地喝酒嗎?」

她說着把淚水抹在桌子上,青年人雖然覺得不雅,又不敢吭聲。

僕婦繼續道:「國公爺多好啊,出行的馬車遇到咱們拉酒的板車,從來都小心經過唯恐把板車撞翻。國公爺的孩子也好,郡主常常來飲酒,有一次抱着她那小侄子,小娃娃打碎一罐酒,奴家再三說沒有關係,等郡主走,卻發現她留了一錠銀子。他們家人人都是好人,可如今……」

她說着又哭起來,驚得兩個年輕人再也喝不下去。他們把酒錢放下便走出去,見街市上不少人正揮袖拭淚。

那個已經喝醉了的年輕人忽然道:「還好他沒有反啊,不然這天下,就是姓岳的了。」

「噓!」另一人按住他,把他胡亂拖進馬車:「慎言!」

岳萱從陰暗的牢房裏走出來,走到陽光明媚的大街上時,看到街上站着許多人。

「二少爺你出來了?二少爺你是坐車還是騎馬?」有十多人這麼問著,他們是之前從河南道汴州趕來作證的岳府舊仆。

「世子爺!世子爺你出來了?」僕從后還有些人這麼招呼著,他們是京都尋常的百姓。

岳萱對着他們點頭微笑,看到人群之中還有兩個人看着他。

一人身姿挺拔,臉上帶着輕鬆自在的笑容。還有一人眼睛彎彎,笑起來明媚可人。

岳萱看着他們兩個,感覺到心中舒展一瞬,暖烘烘的如同這夏日的陽光。

「喂,小草,」孟長寂把刀抱在懷裏,看着他笑道:「你是坐車還是騎馬呀?看看你們岳家的排場,車馬都備着呢。」

岳府的僕從神情卻很肅重,他們讓過身子,便可以看到大街上停著三輛馬車,停著三匹馬。

雖然排場大,也不需要這麼多車馬來迎。這是……

岳萱忽然懂了,他的眼淚滾動一瞬,連忙轉過頭抑制住情緒,便看到管家帶領眾僕役跪下去。

「我等來接老爺夫人!」他們聲如洪鐘。

「我等來接大少爺!」他們眼含熱淚。

「我等來接大小姐!」他們跪地三叩首,接着齊齊站起,拿出包袱里事先準備好的白麻孝衣穿上。僕役們穿好了自己的,又呈上來一套給岳萱。

岳萱的這一套,是規規整整斬衰裳,不縫邊的生麻衣,配粗麻苴絰、苴杖、腰苴和系在頭上的絞帶,這是孝子為父母穿戴的喪服。

岳萱接過孝服,回首看了一眼身後的大理寺監牢。

去年冬天,父親在菜市口身首異處,長兄在皇城內被亂箭射殺,還有母親和芽兒,他們死於非命並未治喪。如今,他從這大理寺監牢中走出,岳氏沉冤昭雪,他要同這些忠僕一起,迎回他們的魂魄,再把他們的屍身重新安葬。

「走吧。」他看向這些僕從道。

這時,人群中忽然有個低低的聲音道:「這孝服還有嗎?」

正是江琢。

她撥開人群走過來,一身青色的衣裙上綴著白色的小花。

管家忙道:「小人擔心估么不準二少爺的尺寸,多做了一套小些的。」

「給我吧。」江琢伸出手來。

未嫁之女為父母,也是這樣的喪服制式。

「我替我師父。」她這麼解釋著,隨即穿上衣服。

女子在大庭廣眾之下穿衣,多少是有些不雅的。然而她面容平靜自然,眼眶中隱隱有淚珠滾動卻並不落下。

一行人這才啟程。孟長寂陪着他們,從大理寺牢,緩緩走回京都安國公府。三輛馬車三匹馬,沒有人乘坐。他們就這樣從長街走回去,走得緩慢卻又鏗鏘,生怕那些魂魄沒有跟着回來。

江琢抬起頭,見天空有鳥兒飛過,四周寂靜中又有喧嘩。街道上行人紛紛駐足停下,遠遠的或拱手或叩首。更有很多人跟在這一片孝服的隊伍后,似乎跟着,也是一種幫助,是一種慰藉。

她看了一眼那空空蕩蕩的馬車。

父親母親,芽兒回來了,芽兒陪着你們回去。

府門上的封條已經被撕掉,內里隱隱有清掃的動靜傳出。孟長寂抬手推開府門,院子中、角門處、前廳走廊旁的人紛紛轉過身來站定。他們手裏拿着灑掃用的水盆或者笤帚,有人正把破碎的青磚撿起,有人正把落葉掃在一處,前廳那個人正在別人幫忙下費力抬起匾額,想把安國公府的匾額重新掛回去。

這些都是京都鄰里,他們並不熟悉的百姓。

看到岳萱回來,他們都只是遠遠拱手而已。

岳萱對他們回禮,抬腳踏過府門時特意避讓開一處。江琢低頭看了,那處是青磚上一片濃黑的血跡。

半年了,那血跡還在。

雨雪冰雹,不曾融化血跡。

其實仔細去看,院子裏又有哪裏沒有血跡呢?安國公府並不大,一百多人的血幾乎把地面染遍。

她跟着岳萱也避讓開那些血跡。

孟長寂已經安排了人在後院搭建靈棚,這幾日會做超度法事,再之後重新安葬那些被丟棄在亂墳崗的屍體。

江琢看着岳萱的身影,很怕他這樣單薄的身子,會受不住喪禮的繁瑣。還好,她決定陪着他。

肅王李承恪是帶着微笑回來的,可他剛踏進府門,便見香朵候在那裏。

「出什麼事了?」他徑直往裏走去,並不太關心她身上的傷勢是不是好了些。

「殿下,殿下。」香朵在後面追着他,欲言又止的樣子。

李承恪快步踏入院落,迎頭便見一罩着寬大披風的女人過來,抬手甩給他一個巴掌。

這一巴掌他原本可以避過,但他沒有避。

就在王府人人都能看見的青磚地面上,他跪了下去。

「母親。」他低聲道,臉上的笑容瞬間變成了惶恐和驚懼。

「你做的好事!」披風下的女人罩着兜帽,隱隱可見絕色的面容。

「母親恕罪。」李承恪垂著頭,並不想解釋或者反抗,任他的生母淑貴妃又對他踢了一腳。

這一腳雖然不重,卻也讓他的身子搖晃一瞬,幾乎倒下。

「你去了哪裏?」淑貴妃恨恨道:「本宮尋了你七日,你一無回信二不見人,你可知這七日發生了什麼事嗎?」

「兒臣不知道。」李承恪悶聲道。

能讓淑貴妃不顧宮禁偷偷出來尋他的,必然是很大的事。

淑貴妃看向香朵:「你說,這幾日你們殿下去了哪裏?」

香朵在李承恪跪下后便也跟着他跪在後面,此時搖頭道:「婢子不知道。」

「你不知道?」淑貴妃環顧四周,見王府內僕役護衛都已經遠遠躲開,她蹲下來看定香朵的眸子:「你不說,本宮便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母妃,」李承恪終於不再忍耐,連稱呼都變了道:「您有什麼事儘管責罵兒臣,不關香朵的事。」

淑貴妃推開香朵看向李承恪,她聲音很大幾乎暴跳如雷:「什麼事?岳萱出來了你知道嗎?宰相元隼栽了你知道嗎?還有白奕之、雷起、宋侖、龐昭放,他們都招了你知道嗎?如今大理寺牢人滿為患,全都是你的人!」

李承恪神情微驚抬起頭,他這才想起來,自己走的時候大理寺正在重審安國公案。卻沒想到短短六日,竟然天翻地覆。

而岳萱,竟然敢站在人前了。

「母妃不要怕,」他看着淑貴妃,輕輕轉動劍柄:「四弟五弟還小,咱們大不了,就早一日登基罷了。到時候把他們放出來不就得了?他們能翻案,咱們再翻回去,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

他的神情裏帶着些戲謔,卻又像很認真。

早一日登基?

淑貴妃被他的話嚇到,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親兒子。

若非親耳聽到,淑貴妃絕不相信這種話能從自己兒子口中說出。拔除國公府、誣陷太子,他們一步一步朝着東宮之位而去,卻沒想到如今擋在他們面前的,竟然是皇帝了。

是的,如果不能迅速繼位,種種變數再起,不是他們能夠對付的。

「那些人口風緊嗎?」李承恪眯眼問道。

那些人,自然是指如今關在大理寺牢中的官員。

「有本宮盯着,自然緊。」淑貴妃被李承恪的心思嚇到了,她粉白的臉上神情有些僵硬:「無論如何,要等你大婚後再說。」

「可兒子怕來不及。」李承恪緩緩起身,因為身量很高,他站起來時,那威勢就連淑貴妃都感覺出壓力。

「怎麼來不及?」淑貴妃道:「你在怕他嗎?」

李承恪猛然瞪大一瞬眼睛,抿嘴道:「母妃覺得不可怕嗎?他能活到現在,多像皮影戲里唱的那樣。」

「哪樣?」雖然是青天白日,淑貴妃仍然覺得身子周圍猝然冷了下來。她環顧四周,似是怕炸雷劈下一般。

李承恪的手背過身後,輕輕摩挲著曉山劍光滑的劍鞘,冷冰冰道:「香朵,送母妃回宮去吧。五城兵馬司換成了孟長寂的人,若被巡街撞上,便不好了。」

「你說明白。」淑貴妃仍執拗地問了一句。

然而李承恪沒有回答,他輕輕抬起手臂給淑貴妃把兜帽罩嚴,便大步朝後殿走去。

皮影戲里不容易殺死的,都會越來越厲害不容忽視啊。

可惜母妃成日在宮中,都只能看一些花好月圓的腔調。

衣冠棺槨前守夠七日,才會辦後面的葬禮。

當初國公府被抄家滅族,死去的屍首被板車拉到城外五里亂葬崗丟棄,孟長寂派人尋出了她的家人草草掩埋。如今要重修墓地,連帶那些死去的僕役,都會葬在岳氏在汴州的祖墳內。

聽說皇帝在御書房大發雷霆,一邊摔奏摺一邊大罵宰相元隼等人,又為安國公的冤死灑下幾滴淚水。但江琢很清楚,元隼已經下獄,岳家已經平反,皇帝這麼罵其實是惱恨他們被平反。

大臣們個個都是人精,又豈能不懂?

故而來弔唁的多是百姓,朝中官員送唁禮的多,親自來的少一些。江琢對這些都不太在意,只是見鄭君玥和孟長寂來了,心中便有許多親近感。主審這次案件的刑部尚書崔鈺清和為詢查槍械案不遺餘力的京兆府府尹鄧泰也到了,他們跟岳萱在書房談了許久才離去。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除了這些,來的人里有很多是她不認識卻跟萱哥似乎很熟悉的人。江琢不願意多想,只是每日跟萱哥一起跪守在靈堂,日日跪夠五個時辰。萱哥有時候需要起身跟來憑弔的客人寒暄,她便投放着紙錢入火盆,抬頭看着虛空中的某處靜靜發一會兒呆。

縱然是在這旁人忌諱的靈堂,對她來說卻似是闔家團圓般難得。

檀木手釧被她解下來,把那上面一個一個珠子盡皆摘去投入火盆,只留了刻着「李」字的那顆。她當然知道那些人護著李承恪,也知道刺殺是個愚蠢的辦法,所以只能等。

只要他沒有登基,自己就有機會。

那若是他登基呢?

刺殺便是最後一個辦法了。但是在那之前,她要安頓好江遙夫婦,要瞞着萱哥和孟長寂。

「父親母親,」江琢輕聲呢喃:「你們會幫我的吧。」

棺槨內寂靜無聲,然夏日的風吹着院子裏的楊樹枝葉,嘩啦啦一陣輕響。

到第七日頭上,一行人準備扶棺而行回到汴州。江琢正在收拾東西,聽到孟長寂和萱哥在院中爭執的聲音。

「不就是打!」孟長寂道:「小草你何時這麼膽小了!」

「是膽小吧,但如今肅王大婚在即,這件事可以緩著辦。」萱哥的聲音不大,他微低着頭。

「可是伯父伯母在天有靈,也不願芽兒在那裏躺着!」

在哪裏啊?

江琢神情微怔走出去,見棺槨已經裝上馬車。除了父母親的,還有兄長嫂嫂以及家中孩子們的。岳芽的棺槨當然也按照未嫁之女的制式在兄嫂後面,但她知道按規矩,自己是入不得祖墳的。

是吵這個嗎?

「我師父不會在意這些的,」江琢上前一步道:「尋一處春日有花的地方,簡單葬了就好。」

岳萱轉身看她,他眼中交織著憤怒和痛楚的神色。江琢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神色,或許當初父母親人都死去時,他眼中就是這樣的神色吧。

縱然君子如玉,也有動情動怒傷心之時。

這麼一想,江琢突然心疼極了。

「先生怎麼了?」她開口問道。

岳萱沒有答話,便見孟長寂咬了咬牙開口道:「當初在城外尋時,便沒有尋到你師父的屍首。如今查了半年,終於查到是被李承恪那個混蛋偷偷葬了。」

是他葬的呀。

江琢心中沉甸甸的,不知道是意外他這奇怪的好心,還是覺得噁心和不適。

孟長寂眼中隱隱有痛色流出:「雖然不宜驚擾亡魂,但是我們還是想挖出來。若李承恪不願意,大不了就打上一架。」

岳萱的視線停在岳芽棺槨上,淡淡道:「他不會阻攔的,當初他埋芽兒,國公府還是謀逆之臣。若被皇帝知道,便也會懷疑他的忠心。」

的確是這樣的。

那為何還要阻攔呢?

岳萱神情沉沉看向江琢,開口問道:「倘若你師父知道她被肅王葬了,會如何?」

江琢想回答會詐屍,但她覺得如今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便抿嘴道:「會不開心吧。」

「這便是了!」孟長寂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遠遠地,江琢聽到他在喊人。

「走!抄傢伙……」

跟個土匪似的。

杏花已經落盡,但是杏花旁還種著石榴。如今石榴花開得璀璨,有花朵掉落在墳塋旁,被鐵鍬帶起的泥土掩蓋。

孟長寂親自帶着人來。

他囑咐要小心些,不要磕碰到棺槨。當下人們用小鏟子清理乾淨那棺槨上的泥土時,孟長寂還是有些吃驚。

這棺槨不知道用了什麼木頭,乾淨整潔不掛土,隱隱又有清香浮動。

「是南海仙椿,」有懂行的起靈人道:「傳說中鮫人守護的神木,屍體放在裏面百年不壞。」

孟長寂神情微怔。這次置辦岳府喪事,一應物品都是他在吩咐購買。因為案子查明,國公爺便可按他的身份成殮在黃楊木棺槨中。可南海仙椿這樣的,恐怕是成殮帝后的規格吧。

或許,連皇帝大葬時都不一定能尋來這樣的。

雖然心中有些憤懣,但孟長寂還是道:「那便不要換了。」

這人也真是奇怪,寧可死後破格厚葬,不願生前小心守護。

「他這就是有病!」扶著棺槨放進馬車時,孟長寂輕輕擦掉一團泥土,輕輕撫摸棺木道。

他是在安慰裏面的女子。

你不要介意啊,李承恪是個神經病。

你不要怕啊,從此之後你可以陪着父母親和家人了。

孟長寂想到此處抹去熱淚,示意車夫讓開。他親自駕車,朝着汴州的方向而去。

交給誰都不放心,他要駕得穩當一些。避過小石子、掃開擋路石,若有人攔,刀劍相向。

遠遠的,在那一片落盡的杏花林深處,肅王李承恪靜靜地凝目看着,直到馬車拉着棺槨離去,他才緩緩轉身。

傻瓜。

他心想:真正的芽兒已經不在那棺槨里了。

一切準備妥當,作為孝子,岳萱要在府門前摔了灰盆,繼而親自駕車往河南道汴州岳氏祖墳去。

江琢吩咐好護衛和奴僕,安排停當這幾日不在京中時的事宜,還沒有見萱哥出來。

安國公府共有四進深的跨院,江琢從前廳一路向里尋去,先去了萱哥住着的院子,裏面沒有人。她又往東走,見萱哥正在以前自己住的院子裏,盯着一堵花牆發獃。

那花牆下開滿了帶刺的月月紅,紫紅色的花朵分外嬌艷。

「先生,」她輕聲喚道:「孟大人已經帶着師父的棺槨先行一步,我們也要啟程了。」

萱哥沒有轉身看她,他聲音里有濃濃的無能為力:「知道了。」

江琢走過去站在他身邊。

萱哥很少有這樣的時候,他在她心中,永遠是睿智聰明的,睿智到什麼都可以打點好,聰明到甚至能管束住自己的情緒。

「花開得不好嗎?」她問。

「這是芽兒喜歡的花,」萱哥嘴角噙著一縷笑,臉上卻有許多傷感:「可惜她看不到了。」

江琢心中微動。

這花是她在野外隨便拔回來的,萱哥覺得好,便說要幫她種上。所以日常打理都是萱哥在做,她經常出去,只覺得這花從最早的一兩枝變得越來越多,卻從沒有想過這背後要付出什麼樣的心血。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自私?」他看着這開得正盛的花,突然轉身問。江琢不懂他在說什麼,只好搖搖頭。

「你知道嗎?我不想讓孟大人去挪你師父的棺槨,其實不是怕驚擾到她或者惹到李承恪。」

那還能為什麼呢?江琢迷惑地看着他。

萱哥也看着她,似想從她清水般的眸子裏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江琢神情微怔下退後一步,便見萱哥又笑了道:「沒什麼,走吧。」

這真是莫名其妙。

日夜兼程,兩日便到了汴州。

令江琢意外的是江遙夫婦也來了。他們在書信中聽說了自己女兒曾在機緣中被岳芽教導,又知道安國公府平反、重新起靈安葬的事,便提前等在汴州岳府內。

因為他們到了,岳府也被修繕整理得煥然一新、不見衰敗之氣。

江遙看起來很有精神,他捏了捏江琢的肩膀,微笑着道:「不錯,更結實了。」而江夫人比幾個月前胖了些,她並不忌諱江琢渾身縞素的樣子,甚至還落了淚。

「怎麼不早告訴阿娘,你跟郡主學功夫的事?」她問道。

「女兒想瞞着,等做出驚天動地的事後才告訴你啊。」江琢臉上幾分嬌笑。

「做官累不累?」江夫人撫摸著江琢的頭髮道:「若是太累就不要做了,京都那麼遠,娘每次想你都會哭出來。」

「看你!」江遙責備她:「琢兒若覺得累,她自然便會請辭,你可不要使她平添煩惱。」

「沒關係,」江琢微笑道:「母親大人這是太閑了,女兒已經尋到了一名京都名醫聖手,這次帶了回來。原本想差人把他送去澧城,但是你們恰好來了。過會兒請他給父母親開幾副葯,說不定到了明年你們就會忙起來,沒空挂念女兒了。」

「傻丫頭說什麼呢?」江母嗔怪道:「哪有閑來無事吃藥的道理。」

「吃藥好給你的傻丫頭添個弟弟啊。」江琢說到此處她自己先臉紅了,江遙裝作沒有聽見,一本正經踱步出去了。留下江夫人攥著江琢的手心使勁兒拍了拍她。

「淘氣。」她罵道。

江琢心中如春風化水般溫暖。雖然他們跟自己親生父母很不一樣,但不知不覺的,她發現自己在他們面前已經沒有戒備,繼而動了真情。

真正的江琢沒有機會做到的事,就讓她來完成吧。

重修岳氏祖墳的事很順利,江琢想在汴州祖宅多待上幾日。

這中間孟長寂回了一次洛陽府,又回汴州的時候恰好端午佳節,他們三人學着父母的樣子撒藥酒驅蟲,又在腰上掛好香囊。江琢雖然縫起東西針腳歪斜,還是興緻勃勃做了好幾個藏了艾草的香包。

悲慟漸漸被日常瑣碎中露出的勃勃生機所遮掩,一時間歲月靜好。若不是江琢還想除去李氏皇族,恐怕她願意就這麼待在老宅,哪裏都不去了。

可這個時候岳萱和孟長寂都收到了請柬。

是肅王李承恪大婚。

江琢剛剛練完劍,她抹了一把汗水看向孟長寂。

「多好的姑娘,栽在這惡徒手裏。」他道。

「你認識惠和郡主啊?」江琢把那信箋拿在手中,莫名便覺得沉甸甸的。

當初,她也曾經想過,說不定會有一日自己對李承恪動了心思。那時還想着他不是太子,將來大婚後是要去外地就藩的。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若是離父母太遠,她就求一求皇帝,換個近些的地方。

哪想到最後他們成了仇敵呢。

「見過幾面,」孟長寂道:「很穩當,就是尋常官家女子。又穩當,又沒有意思。」

江琢「嘁」了一聲。

岳萱正坐在枝繁葉茂的榆樹下喝茶,一隻胖嘟嘟的小蟲子爬上茶案,被他輕輕吹落在地。

「回去也好。」他溫聲道。

宗肅親王府從沒有這麼熱鬧過。

內侍宮婢穿梭不停,到處都是喜慶的紅色和青色。香朵在這令人不適的喧囂中靠近李承恪,見他正盯着宴席當日的菜譜發獃。

「主人。」她低聲道:「都安排好了。」

「嗯,」笑容在他的嘴角盪開,李承恪的目光仍在菜單上,神思卻似在別處:「這一次,本王要她親口承認。她就是芽兒。」

馬上就是大婚,可他並不關心要過門的新娘。

滿心滿意,都是那兩個女子的影子。她們的影子漸漸交匯在一處,讓他揪著的心禁不住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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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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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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