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
許皓月慢慢轉過身。
陽光清亮,投下一道道光束,灰塵在空中飛舞,一切彷彿無處遁形。
陸成舟站姿懶散,手抄進兜里,背光而立,輪廓清晰而硬朗。
地面覆上一道陰影,將許皓月籠罩。
她仰起頭,微眯著眼,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她笑了,「你還記得啊?」
「記得。」陸成舟勾起唇角,目光深沉,「我還記得,你以前是短頭髮。」
許皓月垂下眸,低聲說:「三年前的事兒了。」
默了會兒,陸成舟問:「為什麼改名字?」
「我父母離婚了,我跟我媽姓。」
「就為這?」
「嗯。」
別人的家事,陸成舟不便追問,就換了個話題:「我聽晨子說,你進山,是為了祭拜他阿爸?」
許皓月倏地抬眼,又很快垂下。
視線落在陸成舟手上——那個番茄,表皮鮮紅瑩亮,蒂葉被摘得乾乾淨淨。
這是一個男孩樸素的真心。
許皓月心頭一陣酸澀。
她輕聲說:「以前的事,你能不能……別告訴他?」
陸成舟挑眉,有一絲不解,「他知道他阿爸是怎麼死的。」
許皓月脫口:「可他不知道是我……」
後面的話沒說完,陸成舟已經懂了。
他沉吟片刻,說:「其實,小孩比我們想得要聰明。」
「嗯。」許皓月早有心理準備,「我知道,以後我會告訴他,但不是現在。」
陸成舟看了眼手錶,時候不早了,他得趕回局裡。
「許老師,這幾天山裡會有動靜,安全起見,你最好不要進山。」
許皓月微微一怔。
他目光轉向別處,頓了頓,聲音低啞:「等我回來,我帶你去我師父的墓地。」
她抬眸,只看見他側臉的輪廓,下顎線緊繃,像在壓抑著什麼。
良久,她輕聲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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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陸成舟離開后,許皓月回到房間,在一本厚厚的書里,翻出一張素描畫。
這張畫有些年頭了,白紙邊緣已經泛黃,黑色的鉛漸漸褪色,凌厲的筆鋒也被時光暈染,變得模糊而柔和。
畫中,一個男人的背影,在滂沱大雨中,孤獨前行。
這是她記憶中的陸成舟。
思緒回到三年前,那時的許皓月,還姓季。
她19歲,在清大美院設計系讀大一。
她漂亮,驕傲,才華橫溢,即便在學神遍地的清大,也是一個閃閃發光的人物。
在社團招新中,她被一個同樣閃閃發光的男孩吸引住了。
他是經濟學院的學長,身材高挺,眉眼英俊,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襯衫,氣質清雋,笑起來如山間清風。
許皓月看了一眼他手舉的招牌,毅然報名加入了登山社。
登山社每周末都有活動,最開始的幾場以鍛煉基本技能、增進學員感情為主,社長帶隊,副社長壓陣,大批人馬浩浩蕩蕩,輕鬆征服了市內幾座小山峰。
漸漸地,登山社的版圖擴張到周邊省市,有人開始吃不消,找了各種理由退團。
許皓月在學業壓力和退團之間,選擇了向學長表白。
學長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回答模稜兩可:「我想找一個能跟我並肩前行的人。」
他待她一如既往,偶爾釋放點心動信號,偶爾又刻意保持距離,關係忽遠忽近。
許皓月後來才明白,這叫養魚。只是當時她太年輕,以為愛就要經歷重重考驗,才能證明愛得有多深,有多真。
大一暑假那年,登山社把目光投向了位於東南沿海、武夷山脈主峰之一、海拔2100米的虎躍山。
社長經驗豐富,制定的登山計劃堪稱完美:先從北麓上山,翻過梅海嶺,穿過一片闊葉林,沿著白水溝順流而上,到達嵐溪瀑布,夜裡在八仙洞安營紮寨,第二天凌晨登上雲頂岩,看日出,觀雲海,然後從南麓下山。
只是很不巧,那年夏天,東南沿海颱風不斷,一波比一波強烈。
登山計劃一推再推。眼看暑假都快結束了,社員們窩在山腳的賓館里,越來越煩躁,紛紛提出要回家。
人越來越少,社長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終於等到了放晴的那天。
社長一聲令下:全體集合!整裝待發!
許皓月收拾好行李,背上沉甸甸的登山包,起身時,一個踉蹌,差點撲倒。
那一刻,她心裡有隱隱的不安。
雖然她登山技術和身體素質勉強過關,但她畢竟是新學員,經驗欠缺,這種長線的登山項目,一般新人吃不消。
但她不想臨陣脫逃。
一方面是因為學長。她想證明給他看,自己就是那個跟他並肩前行的人。
另一方面,她個性倔強、要強,想做的事,就一定要成功,她不允許自己有絲毫軟弱和害怕。
清大登山社一行十三人,九男四女,於2013年8月20日上午八點,進入虎躍山北麓。
問題接二連三地出現。
先是天公不作美。只晴了半日,到了下午,天空陰雲翻湧。
命運的暗示太明顯,他們偏偏視而不見。
彼時,他們已經翻越了梅海嶺,進入了一片廣袤茂密的闊葉林。
雨點重重砸了下來,山路越來越泥濘,他們艱難前行,還要不時提防倒下的樹木和枯枝。
漸漸走到密林深處,突然,一聲金屬鈍響劃破山林的寂靜。
隊伍最後面的女孩「撲通」倒在地上,緊緊抱著自己的左腿,哭得撕心裂肺。
一隻碩大的、生鏽的捕獸夾,死死夾住她的腳踝,血涌了出來,在泥濘間蔓延。
哭喊聲久久回蕩,凄厲無比。
所有人都被嚇到了。
在這人跡罕至的山林里,這厚厚的枯葉下,竟然埋了這麼恐怖的陷阱。
社長最先冷靜下來。他蹲下身,咬著牙將捕獸夾掰開,然後從包里翻出酒精和繃帶。
傷口很快包紮好了,但血並沒有止住,很快,白色的繃帶就被染得殷紅一片。
女孩凄慘的模樣讓人怵目驚心,許皓月第一次萌生了退意。
「我們回去吧!」她提議,「我們沿原路返回,天黑前應該能下山。」
她說完后,氣氛異常地安靜。
沒有人說話。
許皓月難以置信。
她不明白,同伴都傷成這樣了,難道不應該趕緊下山送醫院嗎?為什麼沒有人支持?
社長不自然地咳了兩聲,訕訕地說:「季同學,我們為這個活動計劃了那麼久,現在好不容易走到這兒了,難道要前功盡棄?」
許皓月驚愕地睜大眼,指著地上痛哭的女孩,說:「她都這樣了,不及時治療,這條腿就廢了!你是社長,要對所有人的生命安全負責!你居然只想著完成計劃?」
「我不是這個意思……」社長臉色難堪,支支吾吾解釋,「不能因為一個人,就影響整個團隊的計劃……團隊的榮譽大於個人的利益,季同學,你不要太自私……」
就這一句話,把許皓月的怒火徹底點燃了。
她吼道:「榮譽重要還是人命重要?!」
社長沉默了,旁邊不知誰說了句:「要不,季同學,你送她下山吧……」
馬上有人附和著:「對啊,這樣兩不耽誤。」
雨水滲進眼裡,蜇得生疼,許皓月吃力地抬起眼,看著這一群人。
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起,十三個人已經自動分成了兩個陣營——許皓月和女孩蹲在地上,剩下的人,全都站在她的對立面。
隔著雨霧,她看不清他們的表情。
呵,一個團隊?真是諷刺。
許皓月轉過頭,看著受傷的女孩。她失血過多,嘴唇已經發青了。
其實許皓月跟她不過是點頭之交。她只知道她叫閔雪,外語學院大二學生,很愛笑,跟登山社裡其他人關係都不錯。
沉默良久,許皓月終於做出決定。
「我可以陪她回去。」她聲音冷冷的,視線緩緩掃過所有人的臉,「但是,我背不動她。有沒有哪個男生願意一起走?」
一群人臉色變得尷尬,你推推我,我搡搡你,誰也沒有站出來。
什麼天之驕子,什麼年少有為,
骨子裡都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許皓月看向學長。
他轉過頭,迴避著她的目光。
她懂了。
沒有回答,就是回答。
正如她表白后,他的回應——不接受,其實就是拒絕。
愛的確需要考驗,但考驗也是相互的。這一刻,在許皓月心裡,這個男孩身上所有的光芒,都黯淡了。
他泯然眾人,不值得。
許皓月冷笑,「沒有人就算了,我們自己走。」她的目光轉向社長,「給我一台GPS,還有衛星電話。」
隊里一共有兩台GPS,她知道。
所有人的手機一進山就沒有信號,遇到危險時,只有衛星電話能用。
社長皺著眉,神色為難。
一群人開始竊竊私語。
有人不滿地嘟噥:「這是救命的東西,怎麼能給她?萬一發生意外怎麼辦?」
有人勸許皓月:「季同學,你們沿原路返回,很快就能下山,我們還得在這深山裡走兩天呢……」
任旁人怎麼說,許皓月依然不為所動,手伸在社長面前,態度堅決。
過了許久,社長終於發話了:「GPS可以給你,但衛星電話……我們只有一台,要留著以防萬一。」
立刻有人抗議:「憑什麼給她?我們這麼多人,就一台GPS?」
許皓月怒了,指著那人的鼻子罵道:「你什麼意思?讓我們在山裡等死嗎?你這是故意殺人!」
「行了!」社長大吼一聲,「省點力氣吧!」
他從口袋裡掏出GPS,遞給許皓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一行人背包離開。
許皓月緊咬著唇,目送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茫茫雨霧之中。
她低頭打開GPS,重新定位。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社長最後的眼神是什麼意思。
這台GPS,是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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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簽被拒,你們說我還有機會嗎?(張東升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