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下弦月躲進了烏雲里,人噤聲馬銜枚,趁著漆黑一片,悄悄包圍了破廟。

齊雲縉一抬手,發下了命令:「除了那個女娘,一個不留!」

數十名黑衣人悄無聲息地衝進破廟,齊雲縉一躍掠上屋頂,從破洞中向下一看,琉璃燈還亮着,地上鋪着乾草,卻沒有一個人。

齊雲縉神色一變,立刻道:「撤!」

話音未落,廟后的樹叢中響起了裴寂的聲音:「齊將軍夤夜到訪,所為何事?」

原來,他早有防備。齊雲縉沉着臉躍下屋頂,樹叢中亮起數支火把,裴寂與崔白並肩走了出來,身後是十幾名帶甲持刀的太子內率府兵,郭鍛並不在其中。

齊雲縉的目光落在沈青葙身上,她穿着寬大的男人袍服,低着頭蒼白著臉,神色恍惚著跟在裴寂身後。

竟便宜了他!齊雲縉陰鷙的目光盯着沈青葙,沒有說話。

他在權衡。裴寂有了防備,若此時動手,萬一不能全部滅口,後患無窮。

但,他畢竟比裴寂多出這麼多人手,說不定能全部滅口。

像是看破了他的打算,裴寂很快說道:「得知將軍要來,在下已命郭鍛趕往雲州驛,知會驛丞灑掃相迎。」

風聲已然走漏,今夜註定無法成事。齊雲縉的目光轉回到裴寂身上,冷冷說道:「裴三郎,再會。」

他又看了沈青葙一眼,抬手一揮:「走!」

數十人頃刻間走了個乾淨,崔白鬆一口氣,脫口道:「好險!」

看齊雲縉的架勢,分明是想暗中下黑手,若不是裴寂及時叫起他們,只怕糊裏糊塗就做了異鄉的冤鬼。崔白心有餘悸,低聲問道:「無為,你怎麼知道齊雲縉要來?」

「不是我,是她。」裴寂看向身後的沈青葙,「她聽見有人馬的聲音往這邊來,我便讓郭鍛出去探查,這才發現齊雲縉想要暗中偷襲。」

「她?」崔白吃了一驚。

裴寂是半柱香前叫醒他的,算算腳程,那時候齊雲縉至少在幾里之外,那女郎居然能聽見那麼遠的聲音?

崔白看着沈青葙,半信半疑:「女郎能聽見那麼遠的聲音?」

沈青葙抬頭看他一眼,低低地嗯了一聲。

先前情形尷尬,崔白並不曾細看過她的模樣,此時被她橫波一顧,只覺得像是突然撞進了一汪深不見底的水裏,清冷冷又軟綿綿,崔白不覺上前一步,正要說話時,裴寂忽地橫身擋在中間,道:「進屋再說。」

崔白回過神來,再看裴寂時,才發現他目光中竟有幾分戒備的意味,崔白心裏一動,轉身往破廟裏走去。

「郎君,」郭鍛的身形從遠處黑暗中冒出來,幾個起落後已經來到近前,低聲向裴寂說道,「齊將軍往雲州去了。」

崔白停住步子,回頭問道:「要麼我們也連夜趕路?」

「不,」裴寂邁步走進廟裏,「齊雲縉來者不善,須得加倍小心,夜路走不得。」

他就著琉璃燈的光亮,匆匆寫下一封信函,交給另一名心腹魏蟠:「速去太原,呈交河東副節度使杜公帳下!」

河東副節度使杜忠思,與霍國公齊忠道齊名的另一員驍將。沈青葙坐在橫倒在地的金剛旁邊,一顆心越來越沉。

雲州一案,牽扯到東宮和霍國公府,如今再加上杜忠思,沈家只是小小官吏,卷在其中,生死難料。

哥哥拚死救出她,指望她能把消息傳出去,求得援手,可她至今毫無進展,還遭人暗算……

沈青葙臉上一白,下意識地捂住了領口,卻在這時,聽見裴寂聲音極低地說道:「離開那裏后,我就給你服了解藥。」

沈青葙心頭一松,明白他是在告訴她,他並沒有對她如何,心底生出一絲感激來,輕聲道:「謝郎君。」

裴寂看着她,無端便想起她香腮紅唇,緊貼偎伴的滋味,心中一盪,轉開了臉。

跟着聽見她問道:「敢問郎君高姓大名?」

「鄙姓裴,」裴寂回過頭看她,低聲道,「單名寂。」

裴寂。沈青葙知道這個名字,全家人裏頭,除了阿娘,數她最熟悉各家譜系,裴寂,字無為,出身河東裴氏冼馬房,平陽侯、中書舍人裴適之第三子,現任太子中允,風度高標,在長安被稱作玉裴郎。

據說他是太子的嫡系,那麼,他應該會幫着太子妃的兄長楊萬石,也就會幫着沈家?沈青葙心中生出希望,眸子也亮了起來:「裴中允是為了楊刺史來的?」

裴寂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只是說了自己的名字,她就能說出他的官職,也能猜到他來的目的,他低頭看她,語聲輕柔:「我奉太子之令,前來查訪雲州義倉失火案,沈娘子身在其中,可知道什麼內情?」

「我……」沈青葙猶豫一下,低下了頭,「我不知道。」

臨出逃時阿耶的確跟她說過一些事,可她眼下,並不能確定裴寂是否可信。

裴寂看她的神色,便知道她有所隱瞞,萍水相逢,她不信他,也在情理之中,裴寂略一思索,岔開了話題:「沈娘子隔得那麼遠,如何聽得出齊雲縉要來?」

「我自幼便是如此,只要有一丁點兒聲音,老遠就能聽見。」沈青葙道,「後面學了琵琶,就越發聽得真切了。」

裴寂恍然,原來,是學琵琶的,她手指上那些薄薄的繭子,想來是鎮日裏撥弄琵琶弦留下的。

沈青葙的目光卻突然觸到他搭在膝上的手,白紗中單的袖口微微露出來一些,白底子上沾著一抹紅,是她口脂的顏色。

凌亂的片段倏忽浮上心頭,他握著一窩水,湊在唇邊喂她,她低頭飲盡,嘴唇挨着他手掌的邊緣磨蹭著,含住了他的拇指。

沈青葙低呼一聲,捂著臉背過身,眼睛一下子濕了,羞恥得抬不起頭。

裴寂後知後覺地看見了袖口上的口脂,想要藏起來,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沒有藏。

琉璃燈的芯子爆了一下,四周安靜的很,間或能聽見衛士巡邏走動的聲音,裴寂不知第幾次回想起白日裏與她偎抱痴纏的一幕,耳邊忽又聽見她低低的聲音:「郎君可知道我家人的情形?」

裴寂轉頭看她,她正仰著臉看他,一滴淚欲滴未滴垂在腮邊,讓他的心也跟着酸澀起來。

沈青葙遲遲得不到他的回應,強忍着羞恥又開了口:「郎君?」

裴寂轉過臉,低聲道:「令尊的情形我不清楚,令兄似乎受了傷。」

那夜沈青葙跳出別院後窗時,原是恍惚看見有武侯刺傷了沈白洛,此時得到回答,眼淚立時滑了下來,哽咽著問道:「我哥哥,他要緊嗎?」

裴寂收到的消息,是說沈白洛受了重傷,性命垂危,可她這麼傷心,裴寂便沒有實說,只道:「正在救治。」

崔白在邊上聽了多時,終於聽出竟是沈潛那個出逃的女兒,心緒複雜中遞上一方帕子,道:「沈娘子,擦擦淚吧。」

卻被裴寂一伸手,拿走了帕子。

他不想她用別人的東西,正要取自己的,她卻抬手擦了淚,起身向他福了一福:「郎君,我朝律令,罪不及出嫁女,我已經定了親,按律來說,沈家一切罪責都與我無關,郎君可否網開一面,放我離開?」

裴寂吃了一驚。

方才她失聲痛哭,顯見對家人十分挂念,怎麼一眨眼間,就變成了這幅態度?

她寧可不顧沈白洛的傷勢也要離開,莫非是得知重要的內情,着急要去告訴誰?

她特意提了定親,莫非,她是想去尋未婚夫婿?

是夢裏那個紫衣男人嗎?

裴寂遲遲沒有回答。

崔白坐在邊上,探身去看沈青葙,她穿着寬大的男人袍服,越發顯得弱不禁風,她眸子裏的哀愁那樣濃,讓崔白一顆心也不覺酸楚起來,於是輕嘆一聲,道:「你走吧。」

沈青葙喜出望外,連忙斂衽向他行禮,道:「謝郎君!」

她擔心沈白洛,擔心到了極點,卻又知道,此時回去無非是把自己也陷進去,於沈白洛的傷勢毫無幫助,但若是按原計劃到長安向韋家求助,說不定還有轉機。

畢竟,姑丈韋需在戶部主管倉儲,京兆韋氏又是世代簪纓的高門,只要韋家肯出頭,一定能找出失火案的元兇,洗清沈家的冤屈。

沈青葙向崔白行完一禮,跟着轉向裴寂:「兩位郎君的恩情,異日定當報答!」

她起身正要離開,裴寂突然抓住了她的衣袖。

「慢著,」他盤膝坐地看她,聲音沉沉,「你不能走。」

幾乎是一剎那間,他便拿定了主意。他不能讓她走,至少,不能讓她去找她那個未婚夫婿。

他告訴自己,之所以攔着她,是為了問出她的實話,找出雲州倉失火的真相,可他心裏也清楚,這理由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他是為了什麼?裴寂不願細想。

衣袖被他牢牢抓在手裏,沈青葙一顆心沉到了最底,又聽裴寂說道:「沈娘子,齊雲縉今天吃了虧,必定不會罷休,若是我放你離開,你一個單身女子,只怕凶多吉少。」

齊雲縉陰鷙的神色在眼前一閃而過,耳邊似乎響起了紗衣在他手中撕裂的聲音,沈青葙瑟縮了一下。

齊雲縉,霍國公、輔國大將軍齊忠道第二子,現任右衛中郎將。齊忠道自聖人在東宮時便跟隨效力,多年來恩遇不斷,齊雲縉是他最看重的兒子,前年齊忠道率軍與奚怒皆部作戰,齊雲縉為先鋒,以連珠箭射殺奚怒皆大將,被聖人親口褒獎,特賜金紫。

但,她之所以知道齊雲縉,卻是因為他在長安的名聲。錦雕二郎,出身豪貴,好色狠辣,家僮觸怒他,被他用鐵鈎穿透胸背掛在樹上拷打,三天後才氣絕而亡,左補闕喬知之與侍婢碧玉兩情相悅,情同夫妻,卻被齊雲縉搶走碧玉,更羅織罪名,殺死喬知之。

沈青葙想着他在楊四娘家毫不留情的一撕,想着方才在廟外他死死盯着她的目光,一張臉越來越白。

齊雲縉,不會放過她。

裴寂抓着她的衣袖,語聲低緩:「先跟我去雲州,令尊與楊刺史之事,我會儘快查明真相。」

巳初時分,沈青葙跟着裴寂一行,勘合公驗,進入雲州城。

車簾捲起半邊,沈青葙看着熟悉的道路,恍如隔世。

數日之前,她還是不知憂愁的金閨嬌女,如今闔家得罪,她獨自飄零,幾時才能洗清冤屈,救出爺娘和哥哥?

「郎君,」道旁一個女子突然低呼一聲,抓住了身邊的男子,「前面車子裏的,好似是青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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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唐制,三品以上官員穿紫衣,佩金魚袋,但皇帝會因各種原因給品級不夠的人員賜紫衣和金魚袋,稱為賜金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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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囚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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