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堂淚

第二章 高堂淚

周修常剛要說「你喊什麼」,可是朦朧的月光下,他看見面前的人有着散發着異味的髒兮兮的長發、衣着還很邋遢,大概四十來歲的樣子,一張臉似乎被夜色更黑,看樣子是個睡在公園裏的流浪漢,一定是無家可歸了。

於是,周修常就把那句話咽了回去,跟一個流浪漢較真,有什麼意思?

不過,周修常覺得他的神思還沒有徹底清醒過來,暗想:我剛才不是喝了安眠藥?不是死了么?莫非……這是地獄?果真有地獄?那麼,面前的這位黑臉大漢,應該是哪個小鬼吧?

周修常一張口都想問問「閻王爺在哪兒呢」,後來才改口問:「哥們,不好意思啊,我問一下……這是……什麼地方啊?」

那流浪漢把周修常上下打量著,然後「嘿嘿」一笑:「你叫我什麼?哥們?」

「啊?」周修常奇怪,叫你「哥們」怎麼啦?有什麼不對嗎?

「哈哈哈……」那流浪漢大笑起來,「有意思哈……你是不是叫誰都『哥們』『哥們』的,叫你同學『哥們』,叫你爸也是『哥們』啊?誰他媽是你哥們啊!」

那流浪漢一邊罵一邊看着周修常的衣服。

周修常這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一看之下,呆住了!

是校服!是那件藍白色相間的醜陋校服!竟然穿在自己身上!

瞬間,周修常覺得自己記憶的大門被打開了!具體地說,應該是被這一身校服給敲開的!

周修常眨了眨眼睛,呆立在當地,腦子裏一團亂麻一樣:「怎麼回事?我死了?沒死?我是誰?幹嘛穿着校服?這是我十七歲時……難道是我穿越回去了?」

可是緊接着,他的頭就是一陣劇痛!

可怕而屈辱的記憶好像瀑布一樣流瀉出來——

當年,他一邊拿着退學通知書,一邊挺胸抬頭地走出校門,回到家,一開始當然和父母熱戰加冷戰,父子倆更是反目成仇……接下來,父親硬逼着他去一家親戚開的飯店打工,為此,他要先去烹飪技校學習烹飪,說好的畢業后就去親戚家的餐館做事,哪知道還沒畢業呢,人家的小餐館卻先關張了!

於是,他到處找工作,好不容易進了一家酒店后廚,給一個名廚做墩子,名廚見他勤快又會來事,教了他不少本事,等到周修常覺得自己有些能耐之後,剛要追求上進,老父親忽然急病加身!

為了能多多照顧父親,周修常還是辭了酒店的工作,聽人說開計程車賺錢,他還買不起車,就和人搭夥,人家車主開白班的車,他開夜班的車,也是仗着自己年輕,不怕熬夜……

可是說也奇怪了,儘管周修常小心翼翼地開車,卻隔三岔五就出一點事情,事情雖然不大,就是磕磕碰碰的,但是誰家的車也經不住這樣的修修補補啊!於是,人家車主不幹了。

再往後,倒霉的周修常就經常換工作了,日子不是顛三倒四,就是倒四顛三,怪就怪在安穩不下來!期間對他失望的父母相繼離世,而後,一個年輕的單親媽媽願意屈尊和他一起過日子,他這才結了婚。

失落的人生到了四十歲上,他終於用自己多年積攢的錢開了一家小飯館,收入剛開始不錯,後來漸漸差強人意,不過好歹能撐下去。哪知道一場意外降臨,徹底摧毀了他……

「哎呀!」

周修常忽然捂著腦袋叫起來,就好像有一條蟲子在他的腦袋裏鑽來鑽去!

憑什麼啊老天爺?

我多窩囊啊,我過夠了日子,要死,你卻又把我拉回來讓我再過一遍是吧?

「你……」那流浪漢被周修常的驚叫嚇了一跳,想問又不敢再問下去。

這時,周修常下意識把手伸進校服的衣兜,一摸之下,心裏一涼!

他摸到了一張紙!如果沒搞錯的話,應該是那張退學通知書!

不會搞錯的,就是退學通知書!

「難道我……回來了?回到那個晚上了?」周修常喃喃自語。

真的重生了!

流浪漢見周修常舉止奇怪,又見他年紀不大,長得還算周正,只是臉上神情茫然無措,竟然心生同情起來。其實,這流浪漢也是在這座城市中漂泊久了,心腸本來也硬了,可是此時此刻,見到周修常茫然而哀痛的樣子,卻對他心有戚戚起來。

「喂……你沒事吧?」

「我……我……我沒事。」周修常緩緩地搖了搖頭。

「唉,你們小年輕的,沒事就愛胡思亂想。為賦新詞強說愁啊!別亂想啦,人生長著呢!」

人生長著呢!周修常聽了這話,心中一動:「是啊!我之前的人生……沒有了!現在……長著呢……長著呢!」

我要如何規劃新的一生??

看到周修常的眼神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燃燒,流浪漢覺得放心了,至少這少年不會在今夜在他面前自殺了,只要還有熱血在,人就有活頭,便揮揮手說:「行了,人活一輩子,溝溝坎坎嘛,你看我這副德性……不是也活着嘛!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趕緊回家吧。」

聽到「趕緊回家」這句話,周修常又是一愣。

對啊!「家」啊!在這個時候……我應該還有家呢!而且是我穿越之後的家!

如此一想,周修常內心裏湧上來一陣溫暖:「如果我的確是重生了,那麼父母高堂應該還在家呢!我還能見到他們倆位!」

人,在遭遇了種種挫折困頓之時,潛意識地總是想找到媽媽。

想到這裏,周修常一伸手,把流浪漢的手握住了,對於這隻手其實髒兮兮的也不是很在意了,就算是不知道有多少天沒洗也沒什麼:

「哥們……不,大叔,謝謝你,謝謝您!」

「你……你別客氣!小兄弟。只是,別見誰都叫『哥們』了啊!」

大約一個多小時后,周修常憑藉着自己的記憶,跌跌撞撞地走到「老家」附近。

過去的記憶就像是發黃的老相片,有時候無比清晰,有時候模模糊糊。

周修常一路上打量著似曾相識的馬路和建築,心中有無數感慨——

「這條路後來改建了,前面的路口改成了十字路口,又修了兩座高架橋,別說外地人了,就是本地人都找不到方向……」

「這裏成了一個購物廣場,旁邊的學校也擴建了,每天都是堵車的狀態……」

「這裏修了地鐵,周圍的房價漲得跟火箭飛天一樣!」

「這不是後來的『二奶小區』嘛!很多二奶美女住在這裏,都成了一道風景線了,可是遇到打擊腐敗的時候,從這裏翻出來一箱箱錢……」

之前,和那流浪漢分開時,流浪漢也不知怎麼了,善心大發,竟然給了周修常一筆「巨款」——五元錢。

儘管這張五元的紙幣皺皺巴巴的,摸上去還有些令人不舒服的黏乎乎的感覺,但是周修常還是接過來了。因為周修常想說不要,還沒等開口,流浪漢就伸出髒兮兮的大手,把錢塞進了他的衣兜。流浪漢說什麼讓周修常打車回去,還真有些令人感動呢。

不過,周修常並沒有打車,反正這個年代的計程車很少,也不容易打到,他就索性步行,一邊走,一邊看,宛如看電影一樣,越看越激動,甚至想蹦跳起來,高歌一曲!

此時此刻,他是興奮的。帶着前世的記憶,回望往昔,宛如處在電影鏡頭裏,豈不興奮嗎?

不過,當離家越來越近時,周修常的心不激動了。

他的心先是平靜下來,然後又變得越來越沉重,最後變得越來越……不安。

「近鄉……情更怯啊……」周修常張開乾燥的嘴巴,嘟囔了一句。

一棟工廠家屬樓佇立在眼前。三樓,從東數第二間,就是周修常的「老家」了。

當周修常站在門前時,他才恍然驚覺自己居然已經上樓來,居然已經站在了門前。這麼多年過去,他卻幾乎憑藉着「肌肉記憶」回到了家門口。

「噹噹!」他敲了兩下門。

敲門的時候,他在想門什麼時候會打開?父母會不會已經睡覺了?

然而,意外的是,門很快就開了。

父親和母親一起出現在眼前,母親可憐巴巴地看着他,神色幽怨而關切,而父親則怒容滿面。

父親周立功,工人;母親陳小芹,工人家屬。他們倆都是初中文化,一輩子總說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所以對周修常真是望子成龍。

哪知道,周修常是一條蟲。

當然,此時此刻,父母並不知道眼前的周修常已經不是那個周修常了。

周修常緊緊盯着父母,一時間哽咽了:「爸爸媽媽也不是白頭髮了……原來媽媽當年的樣子還是很好看的……爸爸也是啊……是我!是我讓他們……衰老了……」

自責,感傷,讓周修常的情緒有些失控,他想撲過去,抱抱他們!

可是忽然間,一隻手掌無情地摔在他的臉上!

「啪!」

那是一個沉重的耳光!

「滾開!你個小畜生!」父親周立功低沉地怒吼著,顯然他覺得半夜裏大聲斥責只是會讓鄰居笑話,「我沒你這個兒子,呸!」

「砰」的一聲,門在周修常眼前關上了。

周修常一邊捂着火辣辣的左臉,一邊看着眼前的鐵門,一邊「呵呵」地笑了。

在記憶中,父親的這一巴掌應該是最後一次打他了。其實,能看到年輕父親的樣子,周修常願意多挨幾下。

而且,父親的這記耳光,也的確是在氣頭上的原因。

具體地說,當然是因為那件事了。

那件讓他從省重點中學「滾出去」的事。

當然,很久以後,父母才終於相信,兒子其實是受害者,其實是受了冤枉。

但很多時光都過去了,即便最終相信了兒子,又能怎樣呢?

而此刻,周修常哪裏有心思去想這些?他捂著臉,微笑着,等待着房門再次被打開。

房門一定會被打開的,因為母親陳小芹心疼他。

果然,門又打開了。

陳小芹出現在門口。她的目光有痛惜,有無奈……周修常見了,心中一陣難受。

「我……我那個時候……」周修常心想,「我那時候挺不是個東西的!」

「你吃什麼東西了沒有?」陳小芹囁嚅著幾下嘴唇,終於還是問孩子餓沒餓。

「關門!關門!」周立功怒吼著,「不許他進來!」

「喊什麼,大半夜的,小點聲!」陳小芹輕聲地抱怨著,看一眼周修常,轉身進屋。

門,卻給周修常留下了。

周修常走進屋,打量著記憶中家,走到狹窄的廚房時,見到父母正坐在餐桌旁。

工人宿舍房子,廚房也是餐廳,也是客廳,也是家人議論事情的地方。餐桌也是做作業的書桌。

這時牆角的掛鐘發出「咔」的一聲低聲,原來零點過了,鐘錶裏面內嵌的萬年曆給日期翻頁。

這一天是一九九三年十月十五日。

盯着掛鐘,周修常的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

他記得,這一晚他挨了父親一巴掌之後,掉頭就走。在外面混了一晚上,第二天在要好的同學家睡了一白天。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他的人生悲劇就是從這一天拉開的帷幕。

他不可能記錯的。

見兒子盯着掛鐘看,周立功和陳小芹都很疑惑。就在這時,周修常走過來,「撲通」一聲跪下來。

「爸,媽!兒子回來了!從今以後,兒子要……」

「你給我滾!」周立功想踹兒子,被陳小芹攔住了!

「你聽兒子說什麼!」

「狗嘴裏能吐出什麼象牙!」

周修常很不是滋味,只得低着頭,繼續說:「爸,兒子知錯了。我這次回來,就是想讓您二老……看看我……我……我得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啊!」

回來的路上,周修常其實肚子裏準備了一套話,那些話能感動天地。但是在這裏,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些話全都忘個乾乾淨淨!

導致周修常一張口,語無倫次,說着說着自己都上氣不接下氣了!其實周修常從一開口就哭了。現在的他,只是哭,說不下去了。

不過,這種狀態倒是讓周立功心軟了。其實父母也不在乎兒子究竟說了什麼,看到兒子這副悔恨自責的樣子,父母已經原諒了兒子了。

陳小芹抹着眼淚,把兒子拽起來,抱住他。

「兒啊,你是好孩子,媽媽相信你!」

周修常一愣。在上個身世里,父母很久以後才相信他啊!哪知道現在卻……

周修常似乎明白了,自己上個身世的態度惡劣,讓人根本對他無法產生信任!

他太對不起父母了!父母怎麼會相信他呢?

周立功這時候唉聲嘆氣,眼圈也紅了,嘴裏喃喃地不知說着什麼,但是能聽出來,他對兒子不再那麼排斥了。

只是恨鐵不成鋼啊。

這一夜,一家人敞開了心扉,說了很多話。周修常回憶了一下,前生中自從這一夜之後,一直到父親病重缺乏治療而去世,他再也沒有和父母這麼掏心掏肺地聊過了。

平時周立功寡言少語,教訓兒子的方式就是打;但是這一夜,周立功沒有打,而是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

父親的話,車軲轆一樣翻來覆去,但是周修常聽得很開心。

反倒是平時喋喋不休的媽媽陳小芹,此刻卻好像點頭機一樣,不管丈夫說什麼,她都點頭;也不管兒子說什麼,她也點頭。等父子倆沒話了,她總能找出一些話來,絕不會讓話題冷下去,還一邊說,一邊摸著周修常。

周修常一般地不愛讓爸爸說,也不愛讓媽媽摸,可是今夜他很高興、很配合。

這一夜,有一個心頭纏繞在周修常心頭:

「我周修常這一世一定要活個明白!」

後來,自己是怎麼睡着的,周修常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吞葯自殺,下了地獄,見了閻王。

他怎麼想也想不到,那個公園裏的流浪漢,就是閻王!

流浪漢說,周修常,你沒出息!我都替你害臊,我都覺得你活得讓人噁心!

周修常聽着聽着,開始還生氣,後來就冷笑了,他想說什麼,想罵人,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原來他的嘴巴被人封住了!

真憋氣,真窩囊!連生氣了想吼一聲都不讓!

而流浪漢還在喋喋不休地罵着,一邊罵,還一邊拿起驚堂木,「啪!啪!啪!」狠狠地敲桌子!

「啪啪啪!」

周修常一個激靈,睜開雙眼,從夢中醒來。

張開眼睛后,周修常先是慌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生怕看到自己在醫院裏,躺在病床上,旁邊是滴滴叫的儀器……

沒有。他在「老家」,在自己的小房間里。

周修常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沒錯,他還在「這一世」,還活着!

他坐起來,才明白自己為何在夢中這麼憋氣:枕頭居然放在了腦袋上。

不過,適才的噩夢已經過去了,「啪啪啪」的聲音卻沒有斷!

是有人敲門!

應該不是父母,因為他們不忍心叫醒自己。

敲門的一定是外人。可是,這裏是工廠家屬院,平常大人們都上班去了,這時候一般人不會敲門!

難道是小偷?小偷更加不會敲門了!

難道是來找自己的?自己都退學了,會有哪個同學上門來找他?

管他是誰!周修常去開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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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逆襲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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