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和諧之道

第五十七章 和諧之道

第五十七章和諧之道

梁蕭發瘋似的狂奔,腦中空白一片,也不知奔了多久,雙腿忽地虛軟,一個趔趄跪倒在地,知覺一點一滴地浮了上來,又感到先時那種撕肝裂肺的痛楚。他的眼前霧茫茫一片,胸口鼓漲難言似要爆裂開來。一剎那,他突然明白,為什麼秦伯符寧可拚死一戰也不肯讓花曉霜與自己相見,為什麼凌水月不肯讓釋天風提到曉霜,為什麼雲殊又如臨大敵,只因為花曉霜已經死了,所有人都心懷恐懼,不知道他悲怒之餘又會幹出什麼蠢事。

也不知跪了多久,一陣柔風拂過他的頭頂,梁蕭抬起淚眼,但覺四面夏花爛漫,陽光嫵媚。鳥語啾啁,泉水流瀉,溶溶池沼,映出無心白雲。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均是安寧祥和,自己身處其間益發突兀不堪,似乎與這天這地格格不入,相形之下,悲哀者更加悲哀,孤獨者更加孤獨。剎那間,他的心頭掠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老天爺厭棄了我么?」

種種往事從心頭流過:孩童之時,上天假手蕭千絕拆散了他的父母;在天機宮苦學算數,破解天機十算卻又解不出最後一算;而後一場大戰害死阿雪;先讓他母子重逢偏又讓他親手殺死母親;而如今更讓他失去了所有的愛人。就算到此地步,老天爺還不肯罷休,當他痛苦失意之時,天地間偏偏生機勃發,便似一群無恥的看客,幸災樂禍,彈冠相慶。

梁蕭越看越怒,忽地跳了起來,運足掌力向天空猛力劈去。六大奇勁,天弧掌力,鯨息功……但凡能夠使出的功夫全都使了出來,掌力指勁一道接一道地衝上天空又在空氣中悠悠散去。

發了千餘掌,梁蕭筋疲力盡撲倒在山坡上,心頭一片茫然:「武功又如何?算學又如何?縱然武功冠蓋古今也救不了親友愛人,縱然算盡天地的奧妙也算不清自己的命運。」他忽地心灰意冷,將頭深深扎進泥土,淚水縱橫,將土壤點點濡濕。

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醒來時晨曦初露已是黎明。梁蕭頭痛欲裂,嗓子好似火燒,他爬到溪邊喝了點泉水,略略清醒了一些,跌跌撞撞下了山坡走進一處密林,林中濃陰蔽日,幽暗無光,枯死的老樹比比皆是,蝙蝠在樹間飛來飛去,毒蛇盤繞樹梢,噝噝吐信。

梁蕭走了幾步,雙腿沒了前進的氣力,靠着一棵枯樹坐下來,敗葉飄落頭上也不知拂去。沒過多久,往事一幕幕又從心底浮起,他力圖不去思考,但越是躲避,那景象越發清晰。梁蕭只覺腦子裏似有一把大鋸,嘎吱嘎吱不斷拖動,他不由抱頭伏地,不絕**。這一瞬間,他實已到了崩潰的邊緣,迷濛中,指尖忽地觸到一段硬硬的東西,抬眼看去卻是一截枯枝。

梁蕭心頭一動,不自覺握緊枯枝,隨手在蒼碧的苔蘚上寫下一道算題,頃刻間解完一題又忙不迭地立下第二題,這般自問自答,他的心智被艱深的算題吸引,竟爾暫且忘了痛苦。

如此這般,梁蕭不分晝夜沉浸於算題之中,不讓心靈有絲毫空閑。他在四周密密麻麻寫滿算式,寫了又抹,抹了再寫,餓了,便抓身邊的苔蘚菌類充饑,渴了,便舔一舔枯葉上的露水。不知不覺,他將心中對天公的怨怒付諸筆端,列出一道又一道的奇算怪題:或是攪亂曆法,讓日月逆行、星宿錯位;或是亂設水利,令江河倒流、移山填海;甚至於渾天之內將直者變弧,圓者變直,恣意曲折,不循常規。自古以來,世人深以為然的天地至理盡在他筆下歪曲分裂,混沌一團。原本他身為當世第一數家,也知紙上談兵於事無補,但此時滿腔孤憤無處宣洩,偏要逆天行事,窮極思慮,挑戰蒼天。

枝椏間影移光轉,微暗還明,不知不覺變幻了三次。梁蕭這時算完一題心頭微動,回頭觀看前算,忽地目瞪口呆。原來,他發覺不論題目如何顛倒錯亂,但要得出結果,所用的演演算法都須簡捷優美,彷彿行雲流水一般和諧自然;不論他怎樣抗拒天地,算到最後,演演算法總不免歸於和諧。怔忡良久,一個念頭從他心頭閃過:算學取法於天地也歸於天地,算學之和諧就是天地之和諧,天地法則雖能一變再變,但其中的和諧卻是恆久不移的。

想到這裏,梁蕭只覺渾身虛軟,擱下手中枯枝,幾乎失去了一切鬥志,昏昏默默間,腦中似有一個聲音轟然震響:「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地之行無知無覺,溶溶泄泄,和諧自然,何論什麼善惡?你梁蕭不過一介微賤之軀,立身於天地之間與微塵無異,所謂半生坎坷不過是天地運行之一瞬,你自以為蒼天弄人也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

剎那間,梁蕭的心靈生出極大變化,耳聞目見,只覺即便這死氣沉沉的陰森老林也突然有了無窮意趣。他甚至聽見了蝙蝠捕獵時的叫聲,毒蛇交尾時的異響;他分明看見繁茂的樹枝間到處是敗葉枯枝,隱現頹機,而枯死的老木正在長出細小的嫩芽,蘊藉生意。就在此時此地,生與死,盛與衰,循環不絕,處處透著無上和諧。

沉思默想間,梁蕭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但覺生平愛恨糾纏、恩怨交織都不過是天地之間的和諧運行,一味哀傷難解,於天地無礙,也不過是自傷自憐。一念及此,他終於長長吐了口氣,拋開各種思慮,背靠大樹,吐納呼吸。過得許久,他恢復了些許精力,慢慢站起來走出林子,但見林外旭日初升,朝霞明滅不定,柔和的晨曦照在他身上,一時瑰麗如金。

他在山間默默走了一程,忽覺身後勁風陡起,反手一抄,將七顆鐵彈子一併撈在手裏,回頭望去,遠處站了兩人,均是漢人裝束,其中一個白臉漢子拿着一張銀鑄彈弓,臉色慘白,雙手發顫。

梁蕭皺眉道:「二位是誰,為何背後傷人?」兩人對視一眼,那白臉漢子咬了咬牙,大聲道:「我背後傷人也沒什麼不妥,姓梁的,我認得你。你滅我故國,殺我同胞,血性男兒盡可得而誅之。既然失手,那麼殺剮聽便,皺一下眉頭便不算好漢。」他方才這手「七星聯珠」,一發七彈,打上下三路,鮮少有人能夠避開,誰料暗中出手也被梁蕭隨手接住,他深知遇上如此強敵勢必無幸,是以放出豪言,即便身死也要落個硬氣。

梁蕭淡然道:「說得好,果然是背後傷人的好漢。」白臉漢子被他一語道出自相矛盾之處,麵皮一熱。另一豹髯漢子忽道:「梁蕭,你瞧這是什麼?」攤開手掌卻是一串羊脂玉珠。梁蕭不由神色微變,這串玉珠渾圓瑩潤,正是昆崙山出產的美玉,他與風憐相處日久,識得是她貼身之物,梁蕭心頭一顫:「糟糕,我只顧自己傷心,怎麼把她忘了?」

豹髯漢子見梁蕭神色,冷笑道:「你認清楚了么?珠串的主人已被秦天王拿住了!哼,有膽量的,去天機宮一會天下英雄!」白面漢子也道:「對,咱們奉命前來尋你告與此事,但若咱倆午時不回,那女子便有性命之危。」梁蕭知他二人一唱一和只為脫身,所謂午時不回多是詐術。但他此刻無心計較,想了想揮手道:「你們留下珠串,回去告訴主事的人,辰巳之交,梁蕭來天機宮拜會。」

那二人面有喜色,交納珠串正要離開。忽聽梁蕭道:「使彈弓的,你叫什麼名號?」白臉漢子一愣,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羅浮山『銀彈落月』張青岩是也。」梁蕭冷笑道:「銀彈落月,名號倒也中聽!」張青岩聽出他言下之意:名號中聽,本事卻未必中用,不由甚感羞怒。忽聽梁蕭道:「銀彈落月,這彈子還你。」一揮手,七顆鐵彈魚貫射出。張青岩伸手欲接,誰料那串鐵彈猶如一條小蛇,半空中嗖地一扭從他手底滑過,哧啦啦一陣響,盡數鑽進他盛放暗器的鹿皮袋裏。

這一手算計精準,神乎其技,那二人望着鹿皮袋面無人色。梁蕭悟通「諧之道」,牛刀小試,微覺滿意,當下拋下二人,大步去了。

走了一段路,梁蕭發覺自己這幾日始終留在括蒼山未曾遠離,便打了一隻山雞,裹泥烤熟,就著山泉吃了。吃喝已畢,他調息了一個時辰,辰時將到,邁步向天機宮走去。不一會兒,遙見怨侶雙峰隔水相對。梁蕭胸中一痛:「山水如故,人事全非,怨侶雙峰尚存,世間情人安在?」想起少年時聽花慕容念過的那首古詩,不由得暗自念道:「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梁蕭的一顆心隨那詩韻古調低回婉轉,久久難平:「牛郎織女縱是堪悲堪憐猶能隔水相望,而我不遠萬里重返中土,欲要瞧上曉霜一眼,卻已不可再得了。」想到此處,淚眼迷離,但怕附近潛伏對頭,被仇家瞧見怯懦姿態徒增羞辱,當下抹去淚水,走到東峰之前,將身數縱,上到峰頂,峽中長風西來,激得他衣發颯颯作響。梁蕭向著東方,忽地划然長嘯,嘯聲逆風遠送,引得群山迴響,經久不絕。

片時工夫,便見一葉千里船自上游飄下,「池鶴」葉釗立身船首,手把兩支龍角駛至怨侶峰下,停舟叫道:「葉釗奉宮主之命特來相迎,閣下請上船吧。」梁蕭見他神氣冷淡,黯然道:「不才再蒙葉公引渡,幸何如之!」

葉釗聽了這話猛可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正是自己將那小小頑童一手渡至天機宮中,而今人移事改,恍若幻夢。正自嗟嘆,忽見梁蕭挽起長衫,自怨侶峰頂筆直縱下,不由大吃一驚,脫口道:「使不得!」

梁蕭來勢不止,半空中一展大袖拂了三拂,勁若有質,拍得水面漣漪四起,勁氣反激回來,又將他穩穩托住。三袖拂罷,梁蕭已輕飄飄地落在船尾,千里船半點晃動也無。葉釗暗暗喝彩,心中好不惋惜:「此人空負不世神功,卻沒用在正途。」搖了搖頭,旋即調轉船頭,嘆道,「梁蕭,你此番前來還算光明正大。」梁蕭道:「天機宮光明正大,我自也光明正大。」言下之意:光明正大,俱都光明正大,若是使奸弄詭,那也奉陪到底。葉釗聽出弦外之音,沉吟道:「此去前途多變,只怕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梁蕭聽出他的告誡之意,默不作聲,盤膝坐下。葉釗見他心意已決,不勝喟然,當即逆流而上,經六龍瀑,過彩貝峽,不一時便至小鏡湖。梁蕭舉目望去,天機三輪轉動如故,崖上兩行巨字仍是氣象萬千,只是棲月谷口多了一座巨大木台,勢如長舌伸入湖裏。百根合抱巨木深入湖水將枱面牢牢撐住,台上稀稀落落站了兩百來人,均是武人裝束。葉釗揚聲道:「梁蕭,這座落水擂台正是為君而設!」

梁蕭暗自苦笑,撩起袍子將身一縱,燕子抄水般掠過數丈湖面登上木台。眾豪傑已然約好要煞一煞他的威風,他前腳踏上便聽眾人齊聲暴喝,聲若響雷,震得谷應山鳴。

梁蕭面對千軍萬馬也未曾懼過,聞聲只是笑笑,目光投向人群,一眼看見風憐,她碧眼雪膚,立身人群尤為顯眼,花鏡圓靠在她身旁,手牽風憐衣角,意態親密。風憐見了他,狂喜叫道:「師父!」梁蕭雙眉陡挑,峻聲道:「可受了欺負?」風憐激動得說不出話,只是拚命搖頭。

梁蕭心頭略定,正待細詢,忽聽一聲怪笑,釋天風從人群中躥了出來,一拳直搗梁蕭面門,笑道:「梁小子,幾天不見送你個見面禮兒。」梁蕭伸袖一拂掃中他的手腕,釋天風拳頭偏出,胸口微露破綻。釋天風一驚,不待梁蕭出手相攻便后躍丈余,雙眼瞪着梁蕭,怪叫:「奇怪,大大的奇怪。」

梁蕭這一拂用上了「諧之道」,故而釋天風只覺幾日不見,對手又似高明幾分,不由喜道:「再來。」說罷縱身欲上。風憐急道:「釋天風,你又耍賴么?」釋天風怒道:「女人家就是斤斤計較,耍賴便耍賴,何必定要加個又字?」風憐冷笑道:「誰叫你男人家記性不好。你再糾纏我師父,我就把你的醜事逐一抖出來,叫你在江湖上沒臉。」釋天風怒道:「打你小丫頭的臭嘴,我有什麼醜事?哼,你說,我有什麼醜事?」吹鬍子瞪眼,極盡威脅,風憐心裏害怕不敢開口。凌水月卻有顧忌,插口道:「老頭子,你亂叫什麼,還不退開!」釋天風見妻子發話,只得哼了一聲,悻悻退下。

忽聽人群躁動,一行人自石陣中魚貫而出走上木台,花清淵在前,後面隨着童鑄、秦伯符、楊路,明三疊。這幾年間,白鶴左元、丹頂鶴修谷先後物故,池鶴葉釗撐船,不在其間。

花清淵走到近前,只見他已是兩鬢如霜,額上眉間皺紋深刻,眸子含憂,不復當年精神。梁蕭望着他不覺生出悲來:「不過十餘年光景,他竟老成這樣?」見其父,更思其女,不覺胸口一熱,衝口叫道:「花大……」忽又驚覺,將「叔」字硬生生咬在齒間,拱手低頭,澀聲道:「花大宮主,別來無恙?」

花清淵也雙手微抬,本欲上前扶他,聽了這話,終又無力垂下,長嘆道:「梁蕭,你真不該來!」梁蕭道:「師徒有親,不得不來。」言訖忽有所覺,側目望去,花無媸不知何時已到人群之後,負手默立,她養顏有術,十年風霜也未在臉上刻下多少痕迹。花慕容則立在一旁,較之雲英未嫁時豐腴許多,雨潤紅姿更添嬌艷,懷抱一個稚幼童兒,肌膚雪白,嫩弱堪憐。

場上沉寂時許,花清淵緩緩道:「梁蕭,你這次前來有何打算?」梁蕭不料他問得如此委婉,怔了征道:「別無他求,但請放了小徒。」花清淵一怔,忖度此人素來狡黠難纏,哪有這般輕易放手,遲疑片刻,面露疑色,搖頭道:「你別誑我,曉霜的事過錯在我。若有怨怪,只管沖着我來。」

秦伯符正色道:「宮主,此話不妥。對着天下豪傑,宮主的過錯便是天機宮的過錯,若要怨怪,咱們都脫不得干係。何況曉霜之事,要怪也怪韓凝紫,怎能怪你?」花清淵神色一黯,道:「可……」秦伯符知他想說什麼,介面說道:「你與曉霜本是父女,血濃於水,梁蕭大可怨怪天下之人,卻獨獨不能怨怪於你。」花清淵無言以對。

梁蕭見眾人誤會已深,只得道:「花宮主,我當真別無他念,只請放了小徒。」眾人只是冷笑,均想此人行事不擇手段。如今誰知他心中念頭。

梁蕭瞧眾人臉色,心知難以善了,一時皺起眉頭,忽聽人群中有人叫道:「姓梁的狗賊,你何必這麼多廢話?有能耐的,自己搶人回去啊!」梁蕭聽來耳熟,放眼望去,賈秀才混在人群中大呼小叫。池羨魚立身在旁,拈鬚冷笑,只不見金翠羽和白不吃的蹤影。

梁蕭眉尖一挑,笑道:「賈兄主意大妙,恭謹不如從命。」身形驟晃已到風憐身前,群豪驚聲怒叱,縱身欲撲,眼前又是一花,卻見梁蕭挽著風憐轉回原地,除了身側多了一人,足下便似從未動過。他這一來一去勢如天馬行空,除了寥寥幾人,無人看清他怎麼出手。

群豪驚懼,場上一寂。池羨魚瞧得氣氛不對,朗聲道:「諸位莫慌,這枱子三面環水,賊子本領再大也休想遁走。咱們人多勢眾,一人給他一刀一劍便叫他難防。」眾人點頭稱是,氣勢卻已弱了。

賈秀才搖起破扇,嘻嘻笑道:「池老大說得是,這叫做前當猛虎,後有雷池,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進一步必成喪家之犬,退一步則變落水之狗,更好痛打。哈哈,除非它背生雙翅飛過去,不過狗插雙翅便叫不得狗了。」釋天風奇道:「不叫狗,那叫什麼?」賈秀才笑道:「釋島主問得好,狗生雙翅當然叫做飛狗了。」眾人哄然一笑,氣勢又復高漲。

梁蕭眼見一水茫茫,無舟無楫,心想自己脫身不難,如果帶上風憐卻有許多不便。思忖間,忽聽風憐低聲道:「師父,其實……我是故意讓他們拿住的。」梁蕭奇道:「這話怎講?」風憐臉一紅,低頭道:「那天你匆忙走了,我騎馬追趕也沒趕上。我怕你想不開,又急又怕。後來我見秦伯符和釋夫人乘馬過來,便想他們人多勢眾,若要找你容易許多,是以上前挑釁,故意讓他們捉住,告訴他們你已知花小姐的消息,進括蒼山去了。他們聽了怕得要死,嚴加防範不說,還派了許多人手尋你。」說到這裏,她看了花鏡圓一眼,花鏡圓也正瞧着她,風憐微笑道:「也多虧圓兒說項,這裏人待我都挺客氣。」梁蕭聽她一說,忍不住瞧了花鏡圓一眼,哪知這小傢伙卻狠狠回瞪,眼中大有敵意。

風憐見梁蕭怔然不語,心頭七上八下,怯道:「師父,你怪我么?」梁蕭道:「怪你做什麼,可既然來了就難以輕易離開了,你怕不怕?」風憐輕咬朱唇,道:「我不怕,大不了一起死!」說着雙眼凝視梁蕭,透出溫柔情意。梁蕭聽了這話,傲氣陡生,冷笑道:「風憐,不許提這個死字。他們要想殺我師徒怕也不易!」末一句直若刀劍相擊,眾人聽在耳里無不心驚動容。

梁蕭說完這句,語氣又轉溫柔,對風憐道:「劍和馬呢?」風憐一指秦伯符道:「劍在他背上,馬在天機宮裏。」梁蕭見秦伯符的肩頭露出半截劍柄,揚聲道:「秦天王,你背上的寶劍還請物歸原主!」

秦伯符雙眼一轉,心生疑惑:「他們如此看重此劍,難道這寶劍有甚奇特?梁蕭武功已高,不可讓他如虎添翼。」當下手捋長須,只是冷笑。「天罰劍」在風憐心中重逾性命,見狀粉拳緊握,怒道:「癆病鬼,你想賴我劍么?哼,不還劍來,我把你鬍子拔光!」眾人瞧她生氣之時,粉面上只得三分怒意,另七分卻是嬌憨,全都嘻嘻笑了起來。

風憐只道他們笑自己不自量力,羞怒難當,只覺一把火從心尖上燒了起來,燒得耳根也滾熱發燙,正想拚死奪劍,忽聽梁蕭淡淡說道:「風憐你退開!我為守劍之人,神劍落入他手當由為師取回。」風憐雙目一亮,喜道:「師父,你……你肯收下劍了?」

梁蕭默默點頭,風憐心知他當着眾人應允,絕無反悔之理,不禁眼開口笑,再一想這些年來所受的苦楚,又不覺淚涌雙目,點點珠淚掛在那張笑靨之上,便如春花初綻、含露猶香。

梁蕭卻沒留意她那些小小心思,邁上一步沖秦伯符拱手道:「秦天王小心,不才取劍來了!」群豪見他奪劍之前竟出聲招呼,氣焰囂張已極,頓時噓聲大作。

秦伯符深知梁蕭本領,並不當他口出大言,冷然道:「妙得緊,你只管來取!」解下天罰劍丟在台上,一足踏上。他本意是不願寶劍礙着手腳。風憐卻是怒從心起,喝道:「癆病鬼,你再踩寶劍,我……我將來也把你踩在腳底,叫你翻不了身。」秦伯符全副心神系在梁蕭身上,聞言並不理會。

天機宮眾人都覺如果被梁蕭奪走寶劍,大失顏面。突然之間,童鑄、楊路、明三疊各上一步立在秦伯符前方左右,花清淵微一遲疑也移到秦伯符背後,如此一來便結成一座五行奇陣。要知這五人均是天機宮第一流的高手,這五行陣一成,足以抵擋天下任何強敵。

釋天風瞧得不悅道:「五個打一個,算什麼本事?」梁蕭笑道:「那也無妨。」身子微躬,恭聲道:「得罪了!」忽地趨進丈余,童鑄,楊路四掌齊出。梁蕭身子斜轉落到二人身側。童鑄、楊路掌力落空,匆忙轉身防禦,梁蕭仍不出招又是一轉,身子撞向秦伯符與明三疊,二人方要出掌,梁蕭再度旋身避過。群豪見他一味躲閃似是落了下風,紛紛鼓噪起來,大聲出言譏諷。

梁蕭廣袖低垂,一步數轉,只不出手攻敵,但所到之處卻盡指五行陣的破綻。結陣五人不敢怠慢,唯有隨他轉動。不知不覺,五人幾個轉身已然面面相對。梁蕭看得清楚,陡然縱起,連劈四掌,幾乎同時擊向童、楊、秦、明四人。四人但覺勁風襲來好比巨石壓身,各自奮起功力,揮掌抵禦。不料這當兒梁蕭掌力煙消,身影俱無,四人身子一輕,渾身功力已被梁蕭逼出,收束不住。童、楊、明三人三雙肉掌幾乎不分先後拍向秦伯符。秦伯符如何擋得住三人合力一擊,掌力交接便覺一股腥氣直衝喉頭,雙膝發軟,幾欲坐倒在地。那三人被「巨靈玄功」一阻,也各自退了一步,胸悶異常。

花清淵低呼一聲,一個箭步搶出,舉手扶住秦伯符,取了丹藥給他服下。梁蕭此時無人阻擋,飄然掠上,將天罰劍撈入手中,秦伯符急道:「糟了,寶劍!」花清淵搖頭嘆道:「秦兄,虛名何足道哉,身子才是要緊!」頭也不回,運掌抵在秦伯符后心,源源度入真氣。秦伯符嘆了口氣,不再多言。梁蕭聽了這話,心中暗叫慚愧。

忽聽有人縱聲笑道:「精彩,精彩!出掌誘敵毫釐無差,脫身奪劍間不容髮,十年一別,尊駕的功夫越見高明了。」梁蕭轉眼望去人群中足不點地走出兩人,頭戴小帽,長髯及胸,梁蕭但覺二人眼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其中一人笑道:「尊駕不認得老衲了么?」拿去小帽,露出一個光頭,繼而扯掉髥須,一張肥臉堆滿笑意,竟是獅心尊者,另一人也脫帽去須,雙頰瘦削嚴厲,卻是龍牙上人。

群豪一片嘩然,梁蕭也覺奇怪:「他們來這裏做什麼?」獅心尊者細眼眯起,仔細打量梁蕭,笑道:「閣下既是梁蕭平章,也是闖入大天王寺的假面人吧?」梁蕭適才引此擊彼挫敗五大高手,與當年在大天王寺中不發一招、懾服降魔九部如出一轍。

梁蕭見獅心尊者瞧出端倪便不再掩飾,點頭道:「尊者慧眼。當年在大天王寺中,梁某為是非之身不便表露真容。」龍牙上人得他親口承認,雙目透出灼灼精芒,獅心尊者沖他使個眼色,笑道:「老衲理會得,原來假面人便是梁平章,梁平章就是假面人,難怪均是了得……」話音未落,忽聽「銀弓落月」張青岩厲聲叫道:「你們兩個喬裝打扮有什麼陰險勾當?」

獅心笑而未答,龍牙已重重一哼,冷笑道:「老爺們說話,你亂吠什麼?」張青岩大怒,欲要回罵,卻聽身旁那豹髯漢子道:「張兄且慢,這兩個人我認識。」張青岩一怔,卻聽豹髯漢子恨聲道:「這兩人是西域喇嘛,瘦的叫龍牙,胖的叫獅心。近年來一直在江南為惡,四處挖人墳塋,竊取珠寶,更縱容弟子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群豪聞言,無不憤激,紛紛破口大罵。龍牙、獅心了無愧色,嘴角掛着輕蔑笑意。

張青岩越發氣惱,朗聲道:「李英,你拿得准么?」李英憤然道:「怎麼拿不準?我的幾個師叔師兄,因為路見不平和這瘦喇嘛的弟子大戰一場……」張青岩急道:「結果呢?」李英臉色漲紫,嗓子一低:「結果,結果咱們傷了四個,那……那瘦喇嘛還沒出手……」

張青岩話沒聽全,扯起彈弓一發七彈,嗖嗖嗖向獅心尊者打去。獅心尊者足不抬,手不動,含笑望着梁蕭。龍牙卻陡然搶上,劈空三抓將七枚鐵彈一咕腦抓在手裏,張青岩不料一日之中,生平絕技兩度失手,不覺呆在當場。

龍牙目光冷冷掃過眾人,嘿的一聲,兩掌合攏,指縫中紅光殷殷,白氣蒸騰,須臾間,他兩手突分,人群中驚呼大起,敢情七枚鐵丸竟被他熔鑄成一顆大逾兒拳的殷紅鐵球。梁蕭微微皺眉,心想十年不見,這喇嘛的「大圓滿心髓」越發精純了。

龍牙心中得意,傲然四顧,卻聽釋天風笑道:「這熔鐵成球也不算本事。」龍牙脾性暴烈,聞言怒哼一聲道:「倒要見識見識釋島主的本事。」將手一揮,燒紅的鐵球呼的向釋天風飛去。

釋天風見那鐵球炎風四溢,來勢奇緩,分明蘊含極大勁力,當下微微一笑,輕輕伸出食指頂在鐵球下方。鐵球登時停在他指尖,滴溜溜旋轉不已,眾人登時大聲喝彩。

龍牙臉色鐵青,冷笑道:「釋島主還會變戲法嗎?」釋天風笑道:「好啊,老禿驢,老子再變個戲法給你瞧瞧。」龍牙聽他出言不遜,頓時雙眉陡立,目有怒意。忽見釋天風握住鐵球,雙掌一搓,將鐵球搓成一根鐵棍,而後手握兩端,左右用力,鐵棍拉長變細,直待雙臂伸直再將細鐵棍居中對摺,左右拉伸,好似這鐵球鐵棍一到他手就變成了粉球麵糰,可以隨意捏塑。獅心、龍牙瞧在眼裏,雙雙變色。

這麼摺疊拉伸反覆十次,偌大鐵球被拉成一根根細長鐵絲。釋天風住手笑道:「瘦禿驢,我這靈鰲島的拉麵功夫如何?」龍牙還未答話,凌水月啐道:「你的就你的,什麼叫做靈鰲島的拉麵功夫?」釋天風賠笑道:「夫人教訓得是,名聲要緊,別讓旁人把咱們當成開麵館的夥計。」凌水月白他一眼,說道:「這還差不多。」

常人瞧釋天風做得容易,武學高手卻深知其中難處,鐵球到底不比麵糰,最難得的是要將鐵絲拉成一般粗細,抑且根根不斷,不但要極深厚的內功,手上的勁道更須奇巧無方。不僅獅心、龍牙驚懼,梁蕭也由衷贊道:「釋島主這個本事,梁蕭自愧不如。」釋天風哈哈笑道:「小子別忙服輸,老夫的本事不止於此!」小心翼翼將手中的細鐵絲對摺一回,左右用力,但聽嘣嘣連聲,細鐵絲斷了大半。敢情人力有時而窮,鐵絲細到極處,經不住釋天風逞能,一拉之下紛紛斷絕。

獅心尊者見狀,大笑道:「這就是釋島主的本事么?」釋天風死盯着斷絲,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青,氣呼呼地一擲,大生悶氣。獅心尊者微微一笑,向梁蕭作禮道:「梁蕭平章……」梁蕭打斷他道:「尊者叫我梁蕭便是。」獅心尊者笑道:「哪裏哪裏,平章人雖不在,軍中餘威猶存。將軍的舊部土土哈、李庭連破蒙古諸王,軍功之盛一時無兩,強如窩闊台汗海都,一聞土土哈之名,也是望風而遁,不敢與敵!」

梁蕭淡然道:「過去的事再也休提,梁蕭一介草民,不足尊者一哂。」獅心尊者笑道:「哪裏話,平章武功天下無敵,獅心素來佩服,聖上自來求賢若渴,平章若肯回頭,前途依然不可限量!」說到此處,他細眼歪斜,向群豪一瞥,高聲道,「至於這些南朝餘孽,無德無能,敢與平章為難,全都不知死活。我師兄弟雖然武功低微也是心中義憤。嘿,今日與平章為難,便是與我師兄弟為難。平章大人,揀日不如撞日,咱們不如放開手腳,就地大殺一場,殺他個血染湖水、屍橫遍地,也叫這些逆賊餘孽知道我大元朝的厲害。」獅心深知梁蕭陷身困境,若無外力相助,決難退走,自己加以援手,便如天降甘霖,梁蕭萬無拒絕之理。此人威名素著,朝野皆知,自己若能將其收服,已是莫大功勞,若再借他之手重創這些南朝餘孽,更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群豪越聽越驚,梁蕭一個已是棘手,若與這兩個番僧聯手,後果堪虞。一時間,所有目光齊刷刷落在梁蕭身上。

凌水月也想:「梁蕭攀上這兩個番僧,事情可是大大不妙,但老頭子許了諾言,又連敗兩場,倘若違諾出手,靈鰲島數百年的威風勢必墮了。何況梁蕭有恩於我,老身不能過份偏袒天機宮一方。」心中兩難,分外猶豫。風憐卻想:「這兩個和尚不是好人,卻是大好臂助,只不知師父心意如何?」轉眼望去,梁蕭神色淡然,不見喜怒。龍牙脾性火爆,不耐道:「梁將軍,大丈夫行事一言而決,何必猶豫?」梁蕭淡淡說道:「猶豫什麼,我不過好笑罷了!」獅心皺眉道:「這有什麼可笑的?」

梁蕭微微一笑,說道:「想我梁某再是不堪,又豈會與盜墓淫賊為伍?龍牙、獅心,爾等也太小瞧人了吧!」

此言一出,木台為之一靜,花清淵心頭如釋重負:「我到底沒看錯,這孩子縱然大節有虧,小節上卻決不含糊。」當即撇下心事,全心給秦伯符療傷。

獅心、龍牙一肥一瘦兩張臉漲如豬血,四眼大張,死盯梁蕭。賈秀才忽地越眾而出,破扇指點二人,嘻嘻笑道:「妙哉妙哉,梁蕭與爾等為伍當然不妥,他是人,爾等便是狗是豬,他若是豬是狗,爾等就是豬狗不如……」龍牙臉色一變,重重哼了一聲,足下木板忽地出現一道焦痕,疾若蛇行向賈秀才腳下爬去。梁蕭瞥見,叫道:「當心。」

賈秀才正說得高興,忽覺腳上灼痛,低頭一瞧,鞋襪褲腳火苗亂竄。他吃了一驚,慌忙縱起,可那道焦痕跟蹤而至,賈秀才猶未落地,焦痕早先到他腳底,只兩個起落,賈秀才衣褲盡燃成了一個火人。眾人瞧他手舞足蹈,滿身火光,俱都驚呆了。池羨魚情急關心,箭步躥上,伸手拿住賈秀才胳膊,只覺一股熱流直涌過來,衣袖頓時燃了,他顧不得許多,抓起賈秀才幾步搶到台邊,嘩啦一聲將他浸入湖裏,直待得煙盡火熄方才提上岸來。賈秀才衣衫俱破,毛髮焦枯,滿身灼傷處處,當真十分狼狽。

池羨魚放下賈秀才,兩手叉腰,怒道:「上人好手段,池羨魚還要請教。」龍牙望天冷笑,足下又多了一道焦痕向池羨魚延伸過去。

池羨魚雖知這道焦痕古怪,卻想不出應付之法,可大言已出,絕無退縮之理。正覺惶惑,眼前人影一晃,花清淵袖手站在前方,溫言道:「池兄,這點兒雕蟲小技,花某先擋一陣。賈兄弟傷得不輕,你帶他下去醫治。」這番話既給池羨魚台階可下,又將擔子輕輕接下。池羨魚衷心感激,只瞧那道焦痕來勢一緩,如活蛇般扭動數下便在花清淵身前兩丈停住。

花清淵微微笑道:「上人的『大圓滿心髓』神通了得,怎卻勘不破悠悠世情?」龍牙上人被他瞧破根底,心頭一凜,悶聲道:「花宮主見識了得,但不知武功如何?」兩人語帶機鋒,漫然問答,足心卻不斷湧出內力,遙相攻守。

「大圓滿心髓」乃是密宗絕學,汲收烈日精華為己所用,高明者往往身具無儔陽勁。不少高僧圓寂之前都會召集門下弟子,催動陽勁**己身,燒得屍骨無存,故而世稱「虹化」。龍牙的「大圓滿心髓」練至八重,叫人無端焚燒,大非難事。花清淵見這喇嘛內功奇特,池羨魚萬難與敵,情急間挺身而出,他武功本高,這十年更有精進,比龍牙只高不低,只是性情沖淡,不為己甚,雖佔上風,也只將陽勁阻住,望他知難而退。

獅心尊者見狀,暗暗運氣,將內力逼出足心,與龍牙的「大圓滿心髓」合成一股,急向花清淵攻去。他的「慈悲廣度佛母神功」登峰造極,較之龍牙還要厲害。花清淵只覺對方勁力驟增,難以抵擋,那道焦痕一擺一扭、一寸一尺地爬將過來,額頭頓時滲出細密汗珠。

梁蕭心想:「這兩個喇嘛以二敵一,厚顏無恥,我出手取勝不難,但臭喇嘛縱然可惡,卻打着助我的旗號,我不受他們恩惠也不好出手對付。」正覺為難,忽見花無媸穿過人群,飄然來到近前,漫不經意地立在花清淵身後。焦痕蠕動一下忽又停住。梁蕭心中一定:「是了,天機宮能人眾多,何須我來出頭?」

雙方僵持半晌,獅心尊者忽地笑道:「中原當真無人了,白白站了幾百條漢子卻要一個女子出頭。」花無媸淡淡說道:「那又怎樣,尊者瞧不起女人么?尊者練的是『慈悲廣度佛母神功』,當知我佛如來也是女子所生!」獅心尊者面肌微一抽搐,笑道:「豈敢豈敢,尊駕武功見識更勝鬚眉,故而才令區區憑生感慨。想當初,伯顏丞相兵至臨安,宋朝大軍舉國投降,端的是『十萬大軍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他最後兩句以內力發出,十分響亮。只因事實如此,花無媸一時語塞。群雄更是憤怒,但想單打獨鬥卻無人是這二人的對手。釋天風又囿於諾言無法出手,只氣得哇哇怒叫。

忽聽得一個聲音從湖上傳來:「誰道大宋更無男兒?」聲如平地驚雷,欺山凌谷,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群豪喜上眉梢,同聲高呼:「雲大俠!」獅心尊者心頭一凜,回頭望去,十餘只小舟從彩貝峽中跳了出來,為首船頭凝立一人,鬚眉似畫,衣冠勝雪,肩頭五色劍穗在山風中抖得筆直。

群豪又呼一聲:「雲大俠!」呼聲中,舟船來若飛箭,距木台不及六丈。雲殊足下一頓,船尾翹起三尺,眾人只覺狂風撲面,抬眼間,雲殊已至木台上方。

龍牙見雲殊人未抵岸,聲威先是奪人,有心挫他威風,不待他落地,悶聲搶出,一掌拍了出去。眾人未料他一代高僧竟施偷襲,叫喊未及,忽聽雲殊大喝一聲,雙掌疾吐。剎那間,狂風如嘯,灼浪逼人,龍牙一聲大叫,足不沾地便已跌出丈余。

雲殊身子微晃,喝道:「賊和尚,再接我一掌。」身若旋風飆出,一掌拍向龍牙胸前。龍牙無可閃避,揮掌相迎,但覺對方掌如山來,自身百骸欲散,仰天跌出三丈,兀自站立不住,連轉兩轉,臉色陣紅陣白,還沒站穩,又聽雲殊一聲驟喝:「第三掌。」聲未歇,掌已至,較之先前兩掌更加凌厲。

龍牙無奈聚起殘力拚死擋出,四掌相交,發出悶雷似的一聲巨響。龍牙手舞足蹈越過眾人頭頂,嘩啦一聲栽進湖裏。他早先已把「大圓滿心髓」運到十足,此時身子灼如火炭,不但攪得水花四濺,抑且蒸起大團水氣。

龍牙適才耀武揚威,不可一世,誰料三掌便被震落湖中,群豪痛快莫名,歡聲雷動。獅心尊者更是驚駭欲絕,一咬牙,趁著龍牙上人落水、雲殊背朝自己的當兒,合身撲上,兩道掌風利若刀戟劈向雲殊的背脊。

雲殊知覺敏銳,獅心尊者掌風未到他已轉身,左拳如勾壓住獅心右腕,右掌對上獅心左掌,忽地拳掌相錯,右推左拉,正反兩股勁力均是大得驚人。但聽咔嚓一聲,獅心尊者倒退三步,面色青灰如泥,一條右臂死蛇般垂了下來。

雲殊卻不趁勝追擊,凝立如山,目視獅心,喝道:「誰道大宋更無男兒?」他三掌震飛龍牙,半招卸下獅心右臂,此時雷霆一喝,獅心尊者身子忽震,雙目陡張,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釋天風雙眼發亮,高叫:「你是老窮酸的弟子么?功夫不壞,來,讓我指點你兩招!」摩拳擦掌,興奮不已,凌水月一把將他拽住,怒道:「老頭子,莫要攪了人家的正事。」她瞧雲殊威勢,心底微微生怯,唯恐釋天風當眾丟人。釋天風被她拽住,不情不願地退了一邊。

嘩啦一聲水響,龍牙從水下鑽了出來,將身一搖,大喝道:「小子莫狂,老衲還沒輸呢!」原來他那三次退得迅疾,消去雲殊大半掌勢,是以並未重傷,自忖還能再戰。眾人見他嘴硬,全都笑了起來,賈秀才趁機調笑:「各位可否聽過一個笑話?」旁人道:「什麼笑話?」

賈秀才將摺扇刷地展開,那扇子被火燒過,焦黑破爛,他也不顧好不好看,搖扇笑道:「話說從前有個人在岸邊看佛經,有頭豬卻在水中游泳。」風憐奇道:「豬也能游泳?」賈秀才道:「天下怪事多了,人嘴裏能放屁,豬幹嗎就不能游泳?」旁邊人嗤嗤偷笑,風憐恍然悟到賈秀才又在變着法兒罵人,撅起小嘴,怒哼一聲。

賈秀才又道:「豬遊了一會兒,瞧那人念念有詞就爬上岸來指著佛經問道:『這是什麼東西?』那人如實答道:『這個叫書!』那豬又指著書上的兩個字問:『那這兩個彎彎曲曲的又是什麼東西?』那人道:『這個么,念做老衲,就是自稱我的意思。』呵,大夥兒且猜猜豬怎麼說?」眾人十九猜到,有人故意問道:「怎麼說?」

賈秀才哈哈笑道:「那頭豬愣了半晌,突道:『奇怪,為何偏你有書,老衲卻沒輸呢?』」眾人哄然大笑,有人大聲道:「豬頭豬腦的,有書沒書還不是一樣?」龍牙臉色青紅不定,狠瞪着賈秀才,心想這賊廝鳥落到老衲手上,保管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風憐冷笑一聲,說道:「賈秀才你只會罵人豬狗,瞧你自個兒的模樣,倒像是一頭燙了毛的死豬。」眾人一瞧,賈秀才鬚髮焦枯,渾身精濕,除了略顯瘦削,真有一些燙毛豬的風采,好事者偷笑了起來。龍牙上人瞧了風憐一眼,心中暗懷感激。

賈秀才卻鎮定自若,搖扇笑道:「姑娘你有所不知,豬在《易經》中為遯,遯卦有云:『好遯,君子吉,小人否。』也就是說,豬也有好壞之分,我這等好豬能叫好人吉利,惡人遭殃,懲惡揚善,功莫大焉,至於那些不認輸的,統統都是壞豬……」他歪解卦辭,正當興頭,忽地斂眉一驚,向花清淵等人團團作了個揖,哈哈笑道,「魯班門前弄大斧,天機宮前談易書,小生無意冒瀆大賢,慚愧慚愧。」

風憐見他滑稽模樣也不禁咯咯笑了起來:「看起來,你這頭好豬端的皮粗肉厚,燙也燙不死的。」賈秀才拱手笑道:「姑娘過譽,賈某生受了。」風憐道:「諸皮之中唯臉皮最厚。」賈秀才面色不改,打個哈哈,晃頭道:「知我者,姑娘哉。」風憐拿他沒法,只得恨恨住口。

其他船隻也盡都到了,船上所載均是昂然大漢,共二十八人,何嵩陽、靳文均在其中,清一色身着白衣,但與雲殊不同,這些漢子額上都纏了一抹朱紅絲帶。獅心尊者自行接上斷臂,運氣數匝,疼痛稍減,忽見眾人額上紅帶,心頭一動,冷笑道:「尊駕姓雲,可是江西紅帶軍首領,雲殊雲大俠。」雲殊道:「不錯!」

獅心、龍牙均是一凜,紅帶軍縱橫江西兩廣,屢與元廷為敵,元廷萬分頭痛,幾度圍剿都是損兵折將,無有寸功。

獅心、龍牙對視一眼,均想:「此人乃天下第一大寇,今日咱們陷身此地,左右難活,若能將此人格殺也算夠本。」陡然起了搏命之心。獅心尊者高叫:「雲大俠,適才我師兄弟二人多有輕敵之念以致敗績,如今更請一戰,雲大俠應允么?」

雲殊冷冷道:「請!」獅心尊者臉色陰沉,一掌緩出拍向雲殊左脅,雲殊還未抵擋,龍牙上人一個箭步搶到,掌風如炙襲他右脅。眾人又驚又怒,齊叫道:「臭禿驢,二打一,不害臊么?」花清淵高聲道:「雲兄弟,我來助你。」舉步欲上。忽聽雲殊笑道:「還請宮主穩坐,看雲某怎生破敵?」說話聲中,雙掌分出激起兩道勁風,將獅心、龍牙一併接下。獅心、龍牙起先確有輕敵之心,此時全神貫注聯手對敵,果然威力大增。

獅心、龍牙攻得甚急,雲殊拳掌也快得出奇,他自創「驚影迭形拳」,幾抵神微之境,拳意追影,影到拳至,由旁觀者看來,他一拳方出,后拳早已追上第一拳的影子,斗到急時,形影相迭,來去如潮,也不知有多少個雲殊在場內奔走。

三人以快打快,轉眼拆了五六十招。獅心、龍牙掌法使開,一個熱浪衝天,一個冷氣森森,雲殊猶如置身冰火煉爐,當下運功抵禦,漸漸地右半身殷紅如血,左半身卻透出青碧之色。群豪瞧他久戰不下,忽生異相,俱都擔起心事。忽聽雲殊發聲長嘯,反手摘下寶劍,劍不出鞘刺中龍牙小腹。龍牙痛哼一聲,跌坐在地。獅心悚然一驚,方欲縱身後退,忽見雲殊揮劍劈來,慌忙揮掌格擋。肉掌與劍鞘相交,咔嚓一聲,獅心掌骨碎裂,痛徹心肺,未及慘呼,雲殊劍花挽出刺中他的「膻中」穴,獅心青鬱郁的臉上泛起一抹殷紅,人如醉酒,踉蹌後退,喉間咯咯數響,忽地兩眼一翻,仰天栽倒,背脊撞上木台發出怦然大響。

靳文見狀,飛搶上來,舉劍削往二僧頸項,忽聽雲殊道:「他二人武功已廢,不足為害。他們說大宋更無男兒,便送他二人出去讓世人瞧瞧,我大宋有無男兒?」眾人哄然大笑,雲殊一拂袖,凝視地上二僧,凜然道:「都給我滾吧!」龍牙傷勢稍輕,掙紮起來,扶著獅心,踉蹌上了小船,順水去了。

梁蕭瞧得皺眉,心想此舉太過意氣用事,這兩個番僧為何來此本就成謎,怎能圖一時痛快輕易放其離開。但云殊這一陣勝得酣暢淋漓,威震異邦,大長中原武人的志氣。群豪心中唯有痛快二字,哪兒還顧得上其他。梁蕭正自疑慮,忽見雲殊轉身盯來,眼中寒意攝人。二人目光相交似有火光迸出,雲殊慢慢開口:「一過十年,足下安然無恙,雲某真有不勝之喜!」他口中道喜,臉上卻冷冷冰冰,殊無喜色。

梁蕭淡然道:「尊駕尚在人間,梁某豈敢先亡?不過尊駕來得甚巧,再晚一分半分怕就見不着我了。」雲殊笑道:「突發戰事,雲某一時脫不得身,故而才請大夥兒前來陪你一陣。天幸趕得及時,倘若你死在他人劍下,雲某豈非抱憾終生?」梁蕭微微一笑,一拍劍道:「閑話少說,你們一齊上來還是車輪戰法?」雲殊搖頭道:「雲某既然來了,群毆爛打、車輪戰法統統不用。」梁蕭道:「那便是單打獨鬥了?」雲殊揚聲道:「不錯,十餘年心愿只願今朝得償。」

直到此時,兩人各自氣定神閑,全不似仇敵相見,卻如故友重逢,唯有深知二人仇怨者才能聽出話中的殺氣。

梁蕭點頭道:「這麼說,既分勝負又決生死了?」雲殊凝色道:「不錯,既分勝負,又決生死!」花慕容聽得這話,心弦一顫,失聲叫道:「雲郎!」雲殊雄軀一震,回頭望去,正瞧見嬌妻弱子,花慕容嬌靨上佈滿驚悸,懷中小孩瞪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瞧著雲殊,忽地脆生生叫了聲:「爸爸!」

雲殊聽得這聲,眉尖一顫。這些年他出生入死奔波於復國大業,與妻子聚少離多,而今久別相逢又要與宿仇一決生死,若是自己敗亡,妻子女兒又會怎樣?一念及此,不覺心亂如麻,但這猶豫不過剎那間事,雲殊長吸一口氣,心想還沒交手豈可自亂心旌。一咬牙將目光從妻兒身上挪開。花慕容瞧他容色,已自瞭然,不覺凄然一笑將孩子交到僕婦手裏,纖指按上腰間劍柄。

梁蕭沉吟道:「梁某敗了,萬事俱休。倘若僥倖勝了,又該如何?」雲殊道:「若你勝了,自然無人阻你離開!」此言一出,議論聲嗡然響起。靳文上前一步,高叫:「師叔何必與他啰唆,亂刃齊下,還怕此獠不死么?」雲殊搖頭道:「武林之中不比疆場殺敵,以眾凌寡,不算好漢!」靳文面有慚色,低頭道:「師叔教訓得是!」

雲殊游目顧視群豪,朗聲道:「但若雲某敗亡,還請諸位信守然諾,不得留難此人,即使報仇也待將來。」眾人見他神色凝重,均是生出悲壯之情。梁蕭也不覺點頭:「此人這份豪氣倒也遠勝當初。」

雲殊手按劍柄拔出劍來,劍身光亮清澈,隱閃赤芒,雲殊手拈劍鋒,沉聲道:「此劍久經殺戮,刃間有血光涌動,宛若火光,故名炎龍。在雲某手裏已斬三千三百九十四人,足下是第三千三百九十五個。」梁蕭笑道:「九五乃是至尊之數,不才若能授首卻也幸甚。但不知,那三千三百九十四人中,又有幾個惡人,幾個好人?」

雲殊面色微變,沉吟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難免錯殺無辜。」梁蕭點頭道:「這話足見坦蕩。」說着拔出天罰劍來,眾人瞧得是把銹劍,均是大笑。風憐羞怒道:「有什麼好笑?寶劍又不是女孩子,要那麼好看幹嗎?」眾人笑聲更響。賈秀才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女孩子丑些猶能做老婆生孩子,劍若是銹了可是要命的事情。」雲殊也道:「劍不合用,大可換過。」梁蕭搖頭道:「不必。」他神色凝定,手撫長劍,慢聲道:「草木為劍也可傷人,何況此劍乃是天下第一劍,鑄成以來僅殺一人。」說到最後兩句,聲若殷雷滾滾,竟將場中鬨笑一時蓋住。

雲殊臉色微微一變,冷冷道:「天下第一劍?哼,不打誑語么?」梁蕭道:「絕非誑語!」雲殊點頭道:「好,閣下請了!」梁蕭身形微躬,長劍斜指道:「請!」請字出口,雙劍已交。這二人俱為當代劍道奇才,這一出手各搶先機,一輪快劍使得如光流影散,瞧得人眼花繚亂,幾乎喘不過氣來。

疾風般纏鬥數合,梁蕭只覺雲殊出劍飄忽百變,無跡可循,不但瞧不出「八大劍道」的影子,至乎「歸藏」之意也被化去,劍來劍去,全然看不出先天易理的影子。梁蕭越斗越驚:「此人劍術之強,已彷彿當年窮儒公羊,只是太過狠辣了些。」

雲殊這些年縱橫沙場、殺人無數。元廷為了除他,不斷派出姦細刺客,蒙漢高手。他這一路劍法實是於戰場中出生入死錘鍊而來,一旦展開,劍下難有十合之將,但與梁蕭斗到這裏,也覺迷惑:「這廝當年武功已自了得,急切間勝不得他也罷了。但他此時所使劍招明明依循先天易理,偏又渾若天成,叫人看得明白卻也破解不了。」兩人各懷心思,劍招漸漸生出詭奇變化,忽快忽慢,快時迅若風雷,如顛如狂,慢時劍鋒飄若柳絮,如帶千鈞。

這般時快時慢,乍看安穩,但在高手眼中卻比快劍搶攻驚險十分。要知快劍搶攻不過一逞氣力之勇、應變之速。此刻不僅鬥力,抑且大鬥智謀。招式變緩或是因為虛招誘敵,或是因為觀敵虛實,蓄力蓄勢。便如雷雨之前,先有狂風亂起再有烏雲聚合,然後雷鳴電閃,最後才是大雨滂沱。天地施威尚且蓄勢而行,何況凡俗武功。是以二人出劍越慢,越是深思熟慮,不出劍則已,出則必是殺招。二人都是當世罕有的大高手,深明此理,一人放慢,對手自也心生顧慮,不敢隨心所欲施展快劍,以免顯露破綻。

釋天風被夫人逼着旁觀,頗感失落。但他天性嗜武,瞧到精妙處不由得眉飛色舞,大呼小叫,不時揮拳出腳,推演雙方變化,評判二人得失。他旁觀者清倒也時時切中弊端,可是說來容易做來難,場上二人耳中聽得清楚,卻苦於對手變招太快太奇,取勝之機稍縱即逝。

風憐瞧得焦急,靠近釋天風問道:「釋島主,你說,誰的勝機更多一些?」釋天風道:「難說,梁小子劍法極好,姓雲的也不差,公羊窮酸教出這樣的徒弟真是叫人羨慕。」他說話之時,雙眼兀自不離斗場,兩個食指當作寶劍纏來繞去,不斷推敲變化。

風憐大感失望,撅嘴道:「這裏的武功就數你最好,你若說不上來還有誰能說得上來?」釋天風聽了這話,大喜道:「小丫頭說話大有見地,老夫的武功當然最好。」風憐眼珠一轉,問道:「釋島主,你和姓雲的打,誰更厲害一些?」釋天風想也不想,衝口便道:「那還用說,自然老夫厲害!」風憐笑道:「好啊,這麼說師父篤定勝了?」釋天風奇道:「這話怎講?」風憐道:「在開封鐵塔,師父勝了你半招自然比你厲害,如今你又比姓雲的厲害,這麼推斷起來,豈不是師父比姓雲的更加厲害?」

釋天風撓頭道:「這個,這個……」他輸給梁蕭是鐵板釘釘,賴之不脫,勝過雲殊卻是信口胡吹,從沒試過。風憐不待他多想,一口氣追問:「難道釋島主胡吹大氣,原本就不及姓雲的?」釋天風不由怒道:「放屁!」他罵得不雅,風憐卻不以為杵,嘻嘻笑道:「既然釋島主不是吹牛,那師父就篤定勝了。」釋天風心想小丫頭言之有理,梁蕭勝了自己半招,他敗給雲殊,自己豈不也跟着敗了。他一時着急,高叫道:「不錯,梁小子必勝無疑,姓雲的輸字當頭。」

此地除了梁、雲二人,就數釋天風武功最高,他一出口,旁觀的群豪無不擔起心事。釋天風說罷當即付諸行動,出言盡挑雲殊破綻。一時之間,就好比梁蕭的武功加上了釋天風的見識,兩大高手合斗雲殊一個,雲殊漸感吃緊,漸處下風。

花無媸瞥了風憐一眼,心想有其師必有其徒,這小丫頭好不狡獪。當下微微一笑,說道:「釋島主稍歇,老身想與你打個賭?」釋天風好奇道:「賭什麼?」花無媸笑道:「我們猜猜場上斗劍二人誰會勝出?」釋天風笑道:「好啊,賭贏了有什麼好處?」

花無媸笑道:「老身贏了,還請釋島主指點我這孫兒一套厲害武功。」釋天風笑道:「這個容易。我贏了又如何?」花無媸笑道:「釋島主贏了么,老身讓你看一遍我天機宮的《太乙分光劍譜》如何?」

釋天風大喜過望,衝口而出:「此話當真?」要知「太乙分光劍」為天機宮鎮宮絕技,已臻武道絕詣,當年花無媸與公羊羽用這套劍法雙劍合璧,殺得蕭千絕大敗而逃。釋天風嗜武如命,幾次來到天機宮都為借劍譜一觀,可是任由他軟磨硬泡,花無媸只是婉拒,不料今日口齒鬆動,叫他如何不喜。

花無媸淡然道:「當着天下英雄,老身豈能說話不算?」釋天風喜不自勝,拍手道:「好啊,老夫賭了。」花無媸笑道:「釋島主快人快語。場中二人,你我各猜一人如何?」釋天風道:「好,你賭雲殊勝么?」

花無媸搖頭道:「不對,我猜梁蕭勝!」眾人應聲吃驚:「雲殊是她愛婿,她怎地卻賭敵人獲勝?」釋天風不假思索,張口便道:「好啊,老夫便賭雲殊勝。」話一出口,又覺彆扭,撓頭道,「哎喲,不對不對,我方才還說梁蕭勝的。」

花無媸臉一沉,正色道:「釋島主,當着天下英雄的面,咱們絕無二言。如此說定,倘若梁蕭勝了,島主便教圓兒武功;若小婿僥倖勝出,老身立馬交出《太乙分光劍譜》。」釋天風擰起眉頭,心想梁蕭勝了,自己賭輸不算,還得花費工夫教那小混蛋武藝。倘若雲殊勝了,就能看到夢寐以求的劍譜,想來十分划算。

他主意一變,目視斗場道:「雲小子這一劍使差了,若是刺『神闕』穴,梁小子必然不妙,嗯,好,上刺『下陵』,對,下刺『天泉』。」口吻一改先時,儼然指點起雲殊的劍法來。

凌水月忍不住瞅了花無媸一眼,心想:「花家妹子心思端的機巧,幾句話便迫得老頭子變了心意。」到此地步,她也無可奈何,長嘆一聲,唯有壁上觀望。

風憐越聽越覺不對,怒道:「釋島主,你好偏心。」釋天風詐作不聞,嘴裏自顧嘮叨。風憐一頓足,舉掌劈向釋天風,釋天風頭也不回,伸出一指點中風憐的「五樞」穴,風憐的身子動彈不得,罵人又覺嗓子乾澀,一句話還沒出口,眼淚撲簌簌先流下來。

花鏡圓見狀,忽地悶聲躥上,沖着釋天風捶打。釋天風讓開兩拳,瞪眼道:「小混蛋,你也來打我?」眾人都覺奇怪,花鏡圓小臉緊繃仍是揮拳亂打,釋天風只好彈出一道勁風將他點倒。花無媸最疼這個孫兒,慌忙上前解穴,但釋天風的「無相神針」何等厲害,花無媸連試幾種手法都是無效,不禁怒道:「釋天風,你幹嗎傷我圓兒?」

釋天風瞅她一眼,心道:「是了,這小娃娃故意搗亂,好叫梁蕭取勝,逼我教他功夫。哼,花無媸幫腔,那也是怕老夫勝了瞧了她的劍譜,嘿,你祖孫倆一條心,老夫怎能上當?」笑了笑並不理會,不斷出語相助雲殊。

花無媸氣頭一過也尋思:「如今比劍要緊,萬不能得罪此人。但他點了圓兒穴道也不能這般算了,日後有暇再與這老混蛋算賬。」眼看花鏡圓流出淚來,只當他中了指勁難受,不覺心痛欲碎緊緊抱着孫子,眼鼻一陣酸楚。

雲殊得了釋天風言語,漸漸扳回劣勢,炎龍劍潑風一般將梁蕭壓住。梁蕭所受壓力越大,心思益發專註,長劍守得滴水不漏,雲殊縱有釋天風相助,遽然間也難將他擊破。二人劍氣縱橫又鬥了十餘合,梁蕭心念微動,忽地覺出雲殊劍法中有一絲不諧,雖然稍縱即逝可也分外明晰。梁蕭悟通「諧之道」,靈覺敏銳,不僅自身出招力求和諧圓通,而且對手出劍稍有不諧便能知覺。

再斗數合,雲殊劍招中的不諧再次閃現,抑且瞬間出現兩次。梁蕭恍然大悟,不論多強的高手,劍使得久了,精力鬆懈,劍招中也必然出現不諧。就好比算數之時,算式不諧便會結果錯誤,劍招中若有不諧也勢必影響氣勢,流露敗機。

梁蕭看破這一點,掌中運劍,心中默察,漸漸覺出雲殊劍法中更多的不諧之處,有的清楚,有的細微,但用心體察,均是不難把握。陡然間,他的眼前呈現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奇妙境界,雲殊的劍法再也不是無跡可循。梁蕭欣喜之餘,又是唏噓,深感人力有時而窮,終不及宇宙浩大渾成。

想到此處,梁蕭依循雲殊劍招,依「諧之道」刺出一劍,挑中雲殊劍身,錚然聲響,雲殊劍勢一亂,他大吃一驚飄身後退。梁蕭縱身趕上,兩人長劍相交,雲殊劍勢又亂,不得已施展身法,再度後退。片刻間,梁蕭連出五劍,雲殊便退了五次,轉眼退到木台邊上。眾人但見情勢急轉直下無不驚詫,以釋天風之能也是張大嘴巴,不知從何說起。

身後已是湖水,雲殊退無可退,忽地劍法轉疾再次祭出快劍,處處搶佔先機。梁蕭凝立不動,長劍繞身,忽前忽後。雲殊則如一道電光,人劍合一隻在他身周盤繞。只聽錚錚聲不絕,長劍連番交擊,雲殊長劍屢被梁蕭挑開,處處受制,氣勢大減。但受制越多,劍法中的不諧也暴露越多,此消彼長,梁蕭出劍越發隨心所欲,雲殊縱然劍如狂風,劍招卻已破綻百出。但除了幾個頂尖高手,群雄均沒瞧出其中奧妙,只見雲殊逼近梁蕭,便即鼓噪叫好。

叫得半晌,雲殊圈子越繞越大,初時五尺方圓漸漸擴到一丈,兀自狂奔不休似乎無法自主。群豪武功再差,至此也瞧出高下,鼓雜訊漸漸低落,只瞧得梁蕭出劍悠然自得,斗到性發,索性閉眼出劍,此時他心思敏銳非常,不以目視也能聽出雲殊劍風中的任何不諧之處,應聲發劍,無有不中。眾人見此奇景,全都驚得呆住了。

賈秀才眼珠亂轉,忽地叫道:「梁蕭,有能耐的敢塞上雙耳么?」梁蕭笑道:「有何不敢?」右手長劍拆解雲殊劍招,左手撕下衣角塞住雙耳。但縱令眼不見,耳不聞,他以神遇敵也能感知雲殊劍意中的不諧,劍出如神,叫雲殊占不得半點便宜。賈秀才瞧得心生佩服,一時竟然忘了仇恨,嘆道:「姓梁的,了不起。」池羨魚不禁怒道:「老三,你胡說什麼?」賈秀才忙道:「大哥教訓得是,小弟看入神了。」

斗到此時,雲殊早該棄劍認輸,但這一戰不只關乎他自身榮辱,更負有天下之望,不覺心想:「若論斗劍,我已一敗塗地,但今日乃是賭鬥生死,大不了一死罷了。」一咬牙,劍意愈發癲狂,儘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梁蕭心中也很矛盾,如今佔盡上風,刺殺雲殊易如反掌,但想他一死,世間又多一對孤兒寡母,但若雲殊不死,勢必又會糾纏不休。自己生死事小,風憐卻是無辜,雲殊疾惡如仇,未必放過這個後患。況且他心中對雲殊也懷幾分敬意,不忍讓他敗得太過難堪,是以徑取守勢,只盼他知難而退。誰料雲殊不但不願認輸,招式愈發狠毒。梁蕭拆了數招,心知若不將此人逼入絕境,今日絕難脫身。想到這兒,暗嘆一口氣,喝道:「看我大直劍!」天罰劍直直劈落,氣勢一往無前正中炎龍劍身,錚然聲響,「炎龍劍」應聲而斷。眾人吃了一驚,方信「天下第一劍」並非虛言。風憐見「天罰」顯威,欣喜萬分,雖然動彈不得也是大聲叫好。

雲殊虎口迸血,手握斷劍踉蹌後退,梁蕭變一招「雙弧斬」,長劍居空劃了兩個半弧,分斬雲殊胸間面門。雲殊身子一躬,倒縱丈余。花清淵急道:「雲殊接劍!」奮力擲過一把劍來,雲殊正欲伸手去接,不料梁蕭使一招「螺旋刺」,抖著劍花刺來,嗆啷一聲,已將來劍挑飛。這連環三劍都是梁蕭從數術中淬鍊而出,合以「諧之道」,威力絕大。

「螺旋刺」原本取法螺旋線之理,天罰劍自小而大挽出數個劍花,一眨眼已將雲殊套入其中,劍風森冷在他臉上掠來掠去,逼得雲殊汗毛陡豎。梁蕭喝道:「還不認輸?」雲殊咬牙不語,並掌拍出,梁蕭使出「周圓劍」,劍脊圈轉壓住雲殊雙腕,輕飄飄地貼着他的手臂向他頸項削來。雲殊心中暗嘆:「罷了。」不知為何,死念一起,他的心中好似放下了一塊萬斤巨石,渾身竟有說不出的輕快。

梁蕭這招「周圓劍」並非殺着,否則劍鋒直落,雲殊早已雙腕齊斷,不料劍意未絕,雲殊竟束手待死,一時微感意外,是以長劍停在半空,不知應否削下。這時身後銳風忽起,若有兵刃刺來。梁蕭趁機反手出劍挑中那人劍身,回頭一看,花慕容倒退兩步,俏臉蒼白,眸子清亮冰冷,好似一泓秋水。

雲殊見妻子出手,微一愣神,脫口道:「慕容,你做什麼?」花慕容凄然一笑,說道:「做什麼?難道什麼也不做,眼瞧你死么?」雲殊搖頭道:「我與他約定在先,你這麼做豈不是叫我食言而肥?這男人間的事情,你女人家不要多管!」花慕容咬了咬下唇,大聲道:「女人?女人就不是人嗎?女人就不知愛恨了嗎?不錯,什麼復國大計、江湖道義,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可以沒有丈夫,女兒不能沒有父親!」

雲殊心頭一顫,忍不住側目望去,但見女兒被僕婦摟着,似乎剛剛哭過,小臉上還掛着淚珠,見他望來,便叫一聲:「爸爸。」雲殊心往下沉。那小女孩叫過雲殊,又望着花慕容道:「媽媽,抱抱。」小嘴一撇又似要哭。

花慕容一顆心如被鉛刀旋割,許多往事湧上心頭。她自幼失去父親,對那從未謀面的父親又愛又恨,雖然母親不讓眾人提及父親的名字,她卻極想知道,那個名動天下的父親到底是什麼樣子。那天她在蘇州郊外救下雲殊,得知他是公羊羽的弟子,十分好奇,不時向他詢問父親的情形,相處日久,不知不覺竟將對父親的孺慕之情盡皆轉移到了他的身上。她也知雲殊另有心愛之人,他對自己看似很好,實則看重的是天機宮的奇技異能、敵國財富,他心中只有復國大計,沒給兒女私情留下什麼餘地。即便如此,她仍舊讓母親答應了婚事,可就在那時,他卻不告而別去了南方。這一去,時間久得令她幾乎絕望。後來雲殊失魂落魄地回來了,大病了一場。她看得出來,他身上的某個地方已然死了,不但因為復國無望,更因為他再也得不到真正喜歡的人。她什麼也沒說,一改嬌縱脾氣,溫柔地看顧着他。那天晚上,他終於忍不住在她懷裏哭了起來,那一瞬間,她忽地明白,懷裏的這個男子外表猶如鋼鐵,內心卻脆弱得像個孩子,而就是這顆心,卻偏要擔負起那明知不可為之的重任。那個夜裏,她將自己交給了他。成親后,雲殊極少在家總是在外奔波。她心裏明白,與國家大義相比,自己這小小女子根本不算什麼,是以也沒什麼怨言。後來有了女兒,讓她多了很多安慰,但也更怕失去丈夫,從不信佛的她悄悄地拜起了菩薩。有一次,雲殊受了很重的傷回宮療養,她忍不住勸他別再去了,他頓時發起了脾氣,不顧傷勢當夜走了。她哭了一晚,第二天又托秦伯符去照看他。多少年來,她總是默默忍受,直到此時此刻。

花慕容心念一轉,彷彿過了十年光陰,忽地銀牙緊咬,展劍刺向梁蕭。梁蕭進退兩難,花慕容長劍既來也唯有舉劍抵擋。忽聽花無媸叫道;「清淵。」花清淵應了一聲,「太阿劍」拔出鞘來,迎風一指刺到梁蕭面門,梁蕭不願和他交手,長劍下指,飄然後退。

花慕容回頭喚道:「哥哥。」花清淵對她微微一笑,眼神暖如陽春,忽地屈指彈劍,朗聲道:「慕容,好了么?」花慕容心熱如火,叫道:「太乙分光!」兄妹二人雙劍交擊發出一聲悠長清吟,劍光流散向梁蕭分心刺來。

梁蕭的心中一陣凄涼,當年他為學「太乙分光劍」來到天機宮,千辛萬苦推演「天機十算」,而今劍法沒學成,反倒成了這路劍法的靶子,真是世間莫大的諷刺。「太乙分光劍」已破武道絕境,當年蕭千絕極盛之時也未能接下百招,此時一經使來果然不枝不蔓,流暢無倫,若以人比之,好比絕代佳人,纖穠合度,余贅全無。

兄妹倆這一合上手,劍上威力添了何止數倍,一輪急攻迫得梁蕭連連倒退。群豪驚喜莫名,迭聲喝起采來。那兩人劍法剛柔互易,陰陽倒置,劍上勁力大得驚人,刷刷數劍將梁蕭逼到木台邊緣。釋天風瞧得入神,不禁脫口道:「久聞『太乙分光劍』為天下武學樊籠,盛名之下果然不虛。」

風憐瞧得焦急,問道:「這話怎麼說?」釋天風道:「也就是說,天底下不論多強的功夫,遇上這套劍法也都是籠子裏的猛獸,爪牙無所施展。」想到方才梁、雲斗劍,梁蕭勝出,自己再也無緣一窺劍譜,不由得傷感起來。

風憐哼了一聲,說道:「我才不信,我師父也很厲害。」釋天風嘆道:「梁小子自然厲害,方才打敗雲殊時的劍法,神乎其技,老夫也未必對付得了。」風憐道:「好呀,老頭兒,你終於承認敵不過我師父了。」釋天風臉色發黑,怒道:「我什麼時候認了?」風憐冷笑道:「不承認就不承認,總而言之,管他什麼樊籠,鳥籠,我師父一個打兩個也不會輸。」釋天風搖頭道:「難說,這路劍法取法太極變化,不僅是兩個人那麼簡單,依我看,這路劍法有兩合:第一為劍合,便是說劍招配合,變化精妙。第二是氣合,這個可了不得。你看,花丫頭早先內力平平,如今卻堪比一流高手,緣由便在於氣機變化。因為男女二人所用內功不同,陰陽之氣彼此交流,太極生兩儀,初時也只算得兩人;待得兩氣迴流,兩儀生四象,就有了四人的內力,而後四象生八卦,無異於以一身化四,兩個人身具八個人的內力,倘若讓他們八卦推衍,復歸混沌太極,那時劍上勁力之強,絕非人力能夠比擬。」

風憐聽得臉色發白,呆了呆,大聲道:「釋島主,怎麼才能讓他們變不出那個混蛋太極呢?」她有意放大嗓音好叫梁蕭聽見。釋天風怒啐一口道:「是混沌太極,不是混蛋太極。哼,老夫倘若知道怎麼破解,這劍法便不叫天下武學的樊籠了。說起來,老窮酸和花無媸那兩顆心子,一個八竅,一個九竅才能想出這種鬼門道。」說到最末一句,口氣中頗有些酸溜溜的意思。

風憐越聽越怕,忽見梁蕭僅餘一足踏在木台邊緣,長劍急舞,花氏兄妹攻得甚急,歌訣也不及吟誦,但無論怎樣出劍,始終不能將梁蕭逼落水中。風憐心想:「師父必定不會輸的,定能想出巧妙法子。」心念未絕,忽聽梁蕭一聲長嘯,抖手刺出數劍將花氏兄妹逼退數步。

釋天風失驚道:「是了,老夫算掉了一合。」風憐見梁蕭大舉反攻,不禁問道:「什麼合?」釋天風道:「便是『意合』,使劍二人須得心意相合才能發揮絕大威力。他兄妹順暢時猶能齊心合力,一遇阻礙便各有所想,亂了方寸。」

風憐見梁蕭佔了上風,心中喜樂,拍手笑道:「對呀,這就叫做末流者比招式,二流者比內功,第一流的高手比得乃是氣度胸襟。」她把梁蕭的話原樣搬出,釋天風大覺入耳,心生感嘆:「小丫頭年紀不大,卻能說出這等道理。不錯,第一流的武功也要第一流的人物來使。」

梁蕭雖被「太乙分光劍」壓制一時,但他深信無論什麼功夫,使得久了都不免流露不諧之處,只須緊守慢擋,以待其弊。果不其然,鬥了半晌,對方漸生不諧,梁蕭伺機出劍,不時擾亂,迫得花氏兄妹唯有兩儀生出四象,始終達不到四象生八卦的地步,更不用說復歸混沌、結成太極劍圈了。此消彼長,兩人劍法不諧處越來越多,梁蕭的劍法越來越強,鬥了一會兒,忽喝一聲:「著。」天罰劍抖手一挑,花慕容長劍脫手,嗖地向遠處落去。

這時人影一閃,花無媸凌空接下長劍,叱道:「慕容且退。」一閃身,搶到花慕容身前將梁蕭接下。母子連心,「太乙分光劍」威力陡增,一時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又將梁蕭劍光壓住。梁蕭漸入佳境,心性通明,拆了七八招便已瞧出端倪:這對母子雖然知音解意,配合甚洽,但性情卻不甚相得。花無媸秉性陰柔,心機深沉,是故劍意綿綿不盡總是留有餘力。花清淵沖淡優容,當攻不攻,當守不守,劍上少了一股所當披靡的霸氣。是以二人劍法均偏陰柔,無以互補,禦敵有餘,取勝不足。梁蕭瞧出這一不諧,退讓數招,立施反擊,刷刷數劍便將花氏母子結成的太極劍圈一舉擊破,重新打回八卦之形。

釋天風嘆道:「空有不世劍法卻發揮不出,真是叫人氣悶。」風憐心中得意,笑道:「你氣悶不打緊,我看得舒服就好。」

這時山光如酒、日已西斜,晚風悠悠在湖上吹起如皺漣漪,忽聽石陣中傳來清朗吟聲:「莫聽穿林打雨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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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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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和諧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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