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瞳孔2

金色的瞳孔2

還好德富媽很快解釋:

太歲兵,就是給人喂太歲——喂肉靈芝吃,一直喂一直喂,那人也就變得跟太歲一樣,軟了身子,骨頭和筋都軟了,趴在地上像一坨肉。砍也砍不死,燒也燒不爛,就是沒了人形,活不長。

韓人把我們又帶到山上去,就燒香,念咒:「升黃表,敬香煙,請下各洞諸神仙。仙出洞,神下山,附着人體把拳傳。」

老太太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地念著,酒桌上的人也都屏息噤聲,伸長了脖子,聚精會神地聽,連喝酒的聲音都沒有了。

那大蛇就又出來噠,韓人也把罐子裏的太歲兵放出來,撲到大蛇身上,把大蛇纏緊噠。大蛇就撲騰、撲騰,從山上撲騰到湖裏,天都黑噠,手指頭都看不見。

起了好大好大的風,把船都刮到天上,我從天上往下一看,哎喲,那個人哦,整個洞庭湖都空噠!幾百里都空噠!下面都沒得底,就是一片烏漆嘛黑,黢黑黢黑的,就只看見大蛇在那黑咕隆裏面游。

我心底想,那下面肯定就是陰曹地府,韓人遭報應咯!我就暈噠,暈過去噠。

也不曉得好久,就醒過來了,在湖邊上醒過來。我一看湖裏,山已經沒得了,韓人啊、我爸啊,也都找不見噠。

就剩兩個人,我一個,還有一個韓人的小卒子,湖裏面的水又黑又紅,跟淤血一樣的,我說喝不得,那個小卒子太干(渴)噠,還是喝了。

我也忍不住喝了兩口,腥的、又臭,就沒敢再喝。我回到家,寨子也被水沖走了,就只能去其他寨子裏討生活。

又過了兩年,我就夢見大蛇給我託夢,說它沒有死,在修金身,一甲子就能修好一半。說我喝了它的血,就是它的後代了,它保佑我延年益壽,子嗣興旺。

德富媽說到這裏,終於停下。眾人也鬆了口氣,附和幾句后,觥籌交錯的聲音漸漸重新響起——當然也沒人把老太太說的話當真。

我坐在主桌,離老太太近,只聽她還在低聲呢喃:

我說好啊,謝謝神仙保佑,保佑我也活兩個甲子,再看蛇神仙一眼。

我又看了眼李德富,發現他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

之前請算命先生算命時,他臉上還洋溢着發自心底的笑。

那天的酒一直喝到很晚,李德富則早早就把他媽扶回了屋裏——老太太畢竟受不了一直在酒桌上吵鬧。喝到後半夜,我膀胱有些受不了,就起身去小解。

學校雖然都是紅磚牆黑瓦檐的平房,但廁所和教室沒在一起,是單獨另修的,中間要穿過操場,經過德富和他媽住的土坯房。

我走着走着,就看見德富媽坐在她平常坐的位置,一動不動,佝僂著腰,像截枯木。

我有些奇怪,老太太今天生日,這大孝子李德富怎麼把她撇到這兒來了?就朝那邊走過去,邊走邊喊了句:「德富媽——」

德富媽倏地扭過頭,把我嚇了一跳。

她原本乾癟的兩腮鼓囊囊的,喉嚨上的皺皮一顫一顫地蠕動。

廁所和酒席的燈明明都離得很遠,她渾濁的眼珠里卻反射著光,眸子深處——猶如被刺破的卵,流出不屬於耄耋老人的濃鬱金黃色。

德富媽把頭慢慢轉回去,「噗」地吐了口什麼東西,用腳扒了扒,這才顫顫巍巍起身,朝我走來。

「姜老師,你還欠5塊錢煙錢呢。」

「德富媽,我已經還給德富了。」

「噢,好、好……人老噠,記不住事。」

她說罷,轉身慢吞吞地走回了屋子。

過了兩天,在班上當生活委員的張旺女兒突然找到我,說五年級養的雞少了一隻。雞棚就在教室旁邊,我過去看了看,沒發現黃鼠狼之類的痕迹,雞也只少了一隻。

我來回找了幾圈,心底里突然冒出一個極其詭異的念頭,快步走到德富媽前兩天晚上坐的位置,用腳扒開草料。

地上有幾根雞毛。

***

我把雞舍從教室旁移走,移到了附近的民居里。德富有些奇怪地詢問我,我說雞到處跑,影響孩子學習。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把那天發現的事告訴他。

過了幾個月,有一天,我看到德富站在路邊,和張寡婦有說有笑。

張寡婦是張旺的妹妹,丈夫死得早,也沒兒沒女,一個人獨居。德富這兩年一直給屯裏人免費當勞力,砍柴過麥什麼的,估計也照顧了她不少。

我躲在一旁,看他倆說笑了半天,趁德富路過時,跳出去用力懟了他一拳頭。

「好小子啊德富你,把咱村的一枝花給摘了啊!」

德富摸著頭,「嘿嘿」地傻笑,臉上是按捺不住的喜悅。

那之後沒多久,德富和張寡婦還真的好上了,屯裏沒幾個年輕人,大家自然是一片祝賀聲。他帶着張寡婦去見了他媽,老太太估計心裏不是太高興,但也沒說什麼。

無論如何,他和張寡婦的關係算是正式確立了,我和老趙合計著,這樣得給他修個新房了——不能老是住在那土坯房裏吧?張寡婦的家也破破爛爛的。

我開始物色地方,學校北面不遠有塊荒地,附近是片蘆葦盪,地勢平坦,位置不錯。我覺得那裏不錯,就多轉了幾趟,有一天,正用腳丈量時,忽然聽見蘆葦叢里有說話聲。

是德富媽的聲音。

我躡手躡腳扒進蘆葦叢,看見德富媽坐在溪邊,正對着瀲灧的水波說話。

「我說你不是說要養我到120歲,你怎麼反悔了?他說阿媽我養,我怎麼會不養?我說你結婚了就養你兒子去了,怎麼還會養我。」

「是的啊,蛇神仙,都靠不住的,他一半是韓人,就有一半靠不住,他生的兒有一大半是韓人,就有一大半靠不住。」

「還是要靠自己……靠自己活。」

我輕手輕腳地退出蘆葦叢。

不知為何,我也沒把這天的事告訴德富。

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晚上,德富突然神色焦急地找到我,問我有沒有看見他媽。

「沒在操場上坐着嗎?」我說。

「沒有,就是沒有啊!我媽最近老是說要一個人走走,我犟不過她,就由着她去了,可是她今天到現在還沒回來,你說這荒郊野外的,要是遇到狼……我阿媽可咋辦呀!」

我儘力安撫住德富的情緒,給老趙打了電話,叫屯裏的人出來幫忙搜,搜了大半夜沒有個結果。

正氣餒時,突然間腦袋裏又一亮,連忙帶着德富、老趙和幾個人往蘆葦盪跑去,在蘆葦叢里扒了幾圈后,就發現老太太趴在淺水裏,臉上全是青黑之色。

「阿媽!阿媽呀!!」

德富哭喊著跑過去,又是按胸,又是人工呼吸的,半天後德富媽終於有了動靜。

她張開嘴。

她的嘴越張越大,上下顎彷彿分家了一般,極限地撐開,將整張臉都折成90度,喉嚨上的皺皮劇烈蠕動着,從下面頂上來一個碗大的包,包里的東西順着喉管從口裏嘔了出來。

我和老趙心驚膽戰地湊近一看。

是一隻濕淋淋的死兔子。

德富也沒和我們多說,抱起他媽就跑回了家。

請來的醫生給德富媽看了看診,搖搖頭說窒息的時間太久,損傷了腦神經,老人體質又差,怕是要癱了。

就這樣,德富媽癱瘓在了床上。

全身只剩下頸部能動,話也說不利索了。

德富以淚洗面,說是自己害了阿媽,我和張寡婦只能儘力安撫他,說老人能救下命來已經是萬幸了,命還在,一切都好說,他這才逐漸振作精神。

他開始悉心照料起他媽來,張寡婦也跟着忙前忙后,代他看店。

但其實我看得出來,張寡婦的心底里是不怎麼情願的。

時間緩慢地流逝,眨眼一年過去,又快要到放寒假的時候。我突然間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很久沒見到德富的身影了。

我走到小賣部,叫醒正在打瞌睡的張寡婦,問她德富呢,她一臉疲憊地指了指裏屋。

我走過去,手還沒碰到裏屋門,德富先推門出來了,他一隻手端著喂飯的碗,另一隻手提着便桶,便桶里裝了得有一半的穢物,臭氣熏天,張寡婦捏著鼻子走出了屋,我也不由得連連倒退。

德富不好意思地低着頭,尷尬地小聲笑。

「姜老師,不好意思啊,在照顧我媽呢。」

「噢……你還好吧?缺錢用嗎?」

「誒,還、還好呢,挺好,不缺錢。」

他消瘦得相當厲害,國字臉都快瘦成V字了,臉上也沒什麼光澤。

「你媽呢,身體怎麼樣?我看看,要不要再叫醫生。」

德富「咻」的一聲擋在裏屋門前。

「不用、不用,不用了!姜老師,你回去吧,我媽在睡覺……我照顧著呢,好得很!」

「……」

他的眼珠在因為消瘦而凹陷的眼眶裏左右跳,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我只好退後,走出小賣鋪。

自那之後,一直到入冬放寒假,我沒再見到過德富。

德富媽雖然身子癱了,說話也不再利索,但嗓子卻沒出問題,我看不到她的人,卻經常能從那間土坯房裏聽到她發出的聲音。

起初那聲音還算平緩,只是模糊的嚅囁,像是在呼喚她兒子,或者斷斷續續的嘆氣和低聲呻吟,但後來就逐漸變得大而尖銳,隨着冬意漸深,更是一天比一天刺耳,到最後幾乎就變成了一聲接一聲的嘶嚎與哀叫,有時那叫聲里還混合了德富的哀求和大吼。

簡直能讓人發瘋。

我實在受不了那凄厲瘮人、鑽心剮骨的叫聲,也擔心開學以後孩子們回校了該怎麼辦,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找上門,讓德富想想辦法,他每次都滿口應承,但尖叫聲卻絲毫沒減少。

我忍無可忍,說這樣不行,得找醫生給你媽看看,他臉上再次露出那種驚惶的神色,眼珠子在眼眶裏瘋狂跳動,說不要找醫生,沒必要找醫生。

我說你媽到底怎麼了?你跟我老實說。

他說沒事,我媽沒大礙,過了冬天就好了。

我說德富你知道嗎,你媽偷過雞棚里的雞吃,活吃的。

他亂跳的眼珠子猛地停下。

就那樣停頓著,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後突然轉身關上了門。

那年過年前,我看到張寡婦提着個包,從土坯房裏匆匆走了出來,我知道她是終於忍受不了,沒法過了。德富追出來,試圖去拉,沒能拉住,就蹲在門檻那抱頭小聲哭。

我猶豫了幾秒,走過去攔住張寡婦,想問個究竟,她一臉恐慌地對我搖頭,什麼也不願意說,快步跑遠。

冬去春來,我把回校的學生帶到村政府,在一樓清出了幾個空房間,把課桌什麼的搬過去,讓他們就暫時在這邊上課。小孩們從破房子搬到亮堂堂的村政府樓,當然很開心,老趙也沒說什麼。

我依舊還住在學校里,每天聽着從土坯房裏傳來的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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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訪談故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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