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修

楔子*修

黃昏遠方披上縞素,一纏又一纏。夕陽映着樓瓦,歸去的燕排成一支墨色的長薅,薅末帶過房頂的煙霧,不留下一絲眷戀。

十一月的海阜,並不是個惹人喜愛的城市。

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黑色成為這件屋子的主色調,或者說——這間牢房的主色調。被褥上坐着一個男人,男人短髮凌亂,半張臉藏在髮絲後面。他弓著腰,乾癟的雙手垂放在床的兩側,垂頭,看不出一絲生氣。

門口的鎖鏈忽然響了,動靜和聲音都很大。男人這才勉強地動了動手指,緩慢地抬起頭朝門口的方向轉過去,剛才還很寧靜的氣質瞬間變得憂鬱,甚至還夾雜了一份暴戾。

「他狀態如何?」警官從外面走進來,在牢房門口的看守員很懂眼色地插入站到門口後面,跟着警官停下來,隨即將眼神移到了牢房裏那抹身影上。

「報告警長,他最近很安靜,送來的飯菜都按時吃完,沒有其他什麼動作,只是神情一直很抑鬱,我們猜測是上次老師說的那種病症……」看守員警惕地抱着手裏的電棍,在和警官說話的同時也絲毫不放低防衛。

「就算是那個猜測又如何,殺了那麼多人,這個人必須死。」警官遞給他一串鑰匙,單手背在身後,朝那個坐在床上的身影走過去。

「可是警官,如果那個猜測證實了的話,那他的刑法可能會另外……」看守員接住鑰匙,他皺眉看着兩個人的身影,說話到一半又停住了。

「沒有那麼多可是,上面有人壓,你應該清楚。」警官冷然地跨到男人面前,伸出帶着手套的手,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西婪是吧?抬起頭。」

男人沒有反應,警官顯然是見多了這種人,拿起手在一旁的桌子上敲擊了幾下,提高音量:「抬起頭!」

敲擊的聲音也沒有使得裏面的男人有所反應,他還是低垂著頭,散亂的髮絲長到肩膀。但是他的身體開始顫抖,似乎在做什麼掙扎。

警官對待罪犯的耐心都不是很好,他剛想伸出手採取強硬措施,坐在床上的身影忽然站起來,以他都未曾看清楚的速度朝門口竄去。

「快!攔住!」警官的語氣很不好,他不曾想到過這個人會忽然有「逃跑」的想法,但是年輕的警官反應很快,他接過一旁跟班遞來的電棍就大步跨過去。

這樣嚴密的高級牢房,還有一堆身手不錯的警察,自然是跑不掉的。男人很快就被門口的人攔住架起,手上的手銬被迫露出,清晰可見他手腳上被嵌出的血痕。

男人忽然停止了顫抖,並沒有因為這個舉動的失敗而有什麼沮喪的意思,他只是揚了揚頭,勉強將目光抬起直對停住腳步的警官,態度淡然而恐怖。

那是一種冷漠到死寂的眼神,通過他的髮絲卻可怕的清晰。

「咳咳咳……」男人毫無預兆地咳嗽起來,趁著身旁人因某種原因而莫名愣神的瞬間,忽然翻起手中的手銬卡在身旁的一個人手指上,然後利用角度一撇。

「啊——」身旁的小警察捂著自己的小指蹲下,冷汗直流。

他竟折了人的手骨。

警官這一下子不耽擱,毫不手軟地一把按下他的頭,用手中的電棍朝着他就是一棍。男人只覺神經被迅速麻痹,身體有些抽搐,只是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快!送去醫務室。這裏我來!」警長吩咐一旁慌亂的看守員,看守員點點頭背起這人便走了。

隔了幾分鐘,男人才控制住顫抖的身體。

他的頭只是被警官沉重地壓着,眼神順着桌面劃到那窗外陽光灑滿的花圃,大部分由婦女打整的花圃,一盆梔子卻遙遙欲落。

陽光撒在它白色的花瓣上,帶着卷邊的枯萎——如此病態的美麗。

「嘖嘖嘖,做什麼垂死掙扎,你以為折斷了一個警察的手指就可以逃出生天了?」警官忽然放開他,看着男人無力地滑下桌角。

良久。

「呵呵呵……」那男人忽然嘲諷地笑起來,聲音沙啞難聽。他扶著一旁的警衛桌站起來,不羈的眼神掠過這警官的服飾,再抬頭去瞟了一眼牆上反著光的微型攝像頭。

男人開口道:「我要是想從這裏出去,就不會進來了。」

警官皺眉,並不打算接他的話,畢竟減少和一個高智商犯罪者的對話是保持絕對謹慎的前提。

「不想理我沒關係,但是那些失去親屬的受害者呢?」男人沙啞的嗓子勉強能將一句話說完,「雖然我也不喜歡那個蠢貨,但是和他對上的人,不管是誰,恐怕都沒有迴旋的餘地吧?你們覺得,『他』是真會自願自首?」

警官身形一怔。男人隱藏在亂髮中的嘴唇勾起一絲弧度,看着那警官的眼中露出對他強烈的恨意和動搖,和方才一直安靜的身影彷彿不是一個人。

「『他』是誰?」警官的目的是來套話的,他抓住對方話語里的漏洞,迅速回問。

「如果我猜測得沒錯,這些年來的殺人案越發多起來,案子也一個比一個棘手。只是剛剛了結完我這件事情,又來了一些?」男人答非所問,「連我都不敢和那樣的『他』正面交鋒,何況是你們?」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警官警惕道。

「噗呲……哈哈哈……」男人忽然佝僂著極瘦的身軀低笑起來,「人民的公僕就是如此不會撒謊嗎?明明想要從我這裏調取那些信息,一旁側擊一旁又要安裝監控。難道在實習的時候不知道審訊我這種人需要心理醫生正面相交嗎?」

警官的手心裏已經多了一層汗,他接起忽然作響的接收器靜靜地聽着,正視這個看起來只有二十八的男人——他也正不羈地望着自己。

「時間到了。」警官忽然放下接收器,朝着男人的手肘一撇按壓在後,從側門進來幾個裝束嚴謹的警察。

男人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掙了掙被壓住的手肘,硬生生將它們撮斷,卻毫不變色地偏過頭對着警官低語。

「這座城市被惡魔永久的詛咒,它每天都有不同瘋狂的人在索命,你阻止得了一個西婪,你阻止不了上百上千個西婪。祝賀我在地獄的靈魂將陪伴那麼多死者的怨靈。哈哈哈……」

男人被身旁的人強行押走,沙啞而癲狂的笑聲回蕩在整個監獄,他不屑而冷漠的眼神最後瞟了一眼那後方艷麗的花圃。

警官一把甩下警帽,低咒一聲:「神經病!」

「……十一月五日,我市幾度人間蒸發案的連環兇手西某終於槍斃,這個福音將安穩下整個后冬,希望本市市民注意出行……」

「嘀——」男人不耐煩地按了按遙控的紅色按鈕,關掉了電視。

「喂。你怎麼就關了,這幾串案子當時可是鬧得人心惶惶的,這個市區也越發不安靜了,我們是不是要考慮換個地方。」一旁的女人不滿地抬頭。

「沒什麼好聽的,電視里危言聳聽,警察都是給自己找事做。」男人翹起手指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換個地方?哪來的錢?你父母?」

女人頓時皺眉:「少打那些滑頭,我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再向我爸媽要錢了。不知道嫁給你討個什麼好。」

男人不屑一哼,捏碎了煙渣,女人後半句話惹得他內心不舒暢。

「去看看衣服,這天是要下雨的樣子。」女人繼續拿起一旁的毛線,認真織作起來。

「事多。」男人磨著皮子站起來,走到陽台上。

這家住在老地區,看樣子已經是很久沒有裝修了。男人看了看陽台,上面有一根人工定着的線,線上可憐兮兮地拽著幾件衣服。

男人磨蹭著去夠拿衣服,此刻風大卻怎麼也夠不著。男人不耐煩地踢了一把陽台門口的椅子,剛要站上去,風卷著沙又吹來。

男人眼睛進了沙,勾著了衣服卻有些看不清周圍。

「啊——」

這一聲叫的很尖銳,女人心中一氣,罵罵咧咧放下毛線踢踏着鞋子走過去。

「不就是叫他收個衣服嗎,一天到晚不耐煩什麼,在家裏又不做活路,偷奸耍滑不知我嫁給你是不倒了幾輩子的……啊——」

陽台上有一盆清淡的梔子,花香似乎還殘留在那被扯斷的衣架子上,順着陽台滑下去了幾朵花瓣。

只是那扯斷的不只是衣架,還有——晾衣服的繩子,它們混亂地攪在一起,複合在一旁未經過處理的舊電線上。只是那繩子勾在另一段長長的釘子上,繩子中間從陽台口掉了下去,連帶着剛剛的那個男人。

男人的頭被勒在繩子上,盪在陽台就像是洋人的大本鐘在不停搖晃。而那陽台上的梔子被孤獨地掛掉一些,似乎隨時要墜落下去。

監察局的警察剛結束了那一堆糟心的案子,正忙得熱火朝天。

而和這份焦躁不同的某個角落裏,一個年輕人拿着那張拍下的照片碎碎到:「嘖,要是說這不算是謀殺案我都不信,搞得還那麼藝術,這兇手也太大膽了啊!」

一旁的女警察拍了拍他的肩:「還在琢磨這個啊?人家家人都報了是失足跌下去的,你再怎麼操心廢腦子也沒用。」

年輕人不服氣地舉起照片,對着女警官指著那被線纏繞的人:「你仔細看看,誰跌足頭會被線勒成這樣掉下來?」

女警官抱着文件仔細看了看,一把拍了他的背:「哈哈,有道理,但是纏的時候也需要時間啊,那男人被纏着應該發不出尖叫聲啊?」

年輕人忽然被噎住,也不再說話,只是盯着照片看。

「喂!走了啊我們的大偵探!蒸發案的那個兇手還要後續處理呢,你還得去做筆錄,遲到了可別說我沒叫你!」女警官揮舞着手中的文件袋呼喊到。

「哦!這就來!」年輕人將照片夾在文件中快速跟了出去。他站在女警察的身後,忽然揚起詭異的笑容。

待人走盡,安靜繁亂的辦公桌旁開着一扇窗,秋天風大,將那最上面的文件吹落下來。誰也不曾注意到那張夾在文件里的照片露出一個角。

角上有一台老舊電視機。

電視機旁邊有一盆梔子,本不是這個季節的花朵,它煞白的花瓣開得尚好,卻毫無徵兆地掉落下來。

像是那些逐步凋零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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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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