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賀緋覺得潘簌在開玩笑,對方家裡就一位寡母,如何能放心。
他以此為借口婉拒了,春風微冷,激得人皮膚一涼,但賀緋的婉拒之語比這春風更涼。潘簌渾身僵硬,但還不死心地抱最後一點希望,仔細望著他,卻發現賀緋目光堅決,慢慢垂下了頭。
「我知道了。」
賀緋看著對方失落的背影,哼笑了一聲。
到底年紀小,心裡想什麼都擺在臉上了。
賀緋搖了搖頭,往家走去。
他的行動力素來是極好的,次日,一家人就帶著行裝,坐上牛車離開了。
清晨的橙色日光穿過薄霧,飄渺的樣子像極了新娘子的頭紗,浪漫又溫馨。
賀緋坐在車上悠哉悠哉地欣賞美景,忽然聽到一道熟悉的喊聲。
「等一下,等等……」
賀輕兮拽著賀緋的衣擺,驚疑不定:「哥哥,好像是潘簌的聲音。」
賀緋嘴角微抽:「不用好像,就是他。」
賀輕兮:「啊?」
賀緋朝村口方向抬了抬下巴:「喏。」
他們說話的功夫,潘簌已經跑近了,少年人的額頭都是細密的汗珠,頭髮散亂,鞋子也跑丟了一隻。
賀緋從牛車上跳下來,明知故問:「有狗在後面追你啊。」
潘簌一噎,「不,不是。」
他繞過賀緋,巴巴地湊到賀輕兮身邊,把懷裡的小布包遞了過去,他笑起來,瞳孔清淺剔透,溫柔又乖順:「你們此去京城,路途遙遠,多有不便之處,這是我……和我娘的一點心意,不是什麼貴重物品,就是一些吃的,希望你收下。」
賀緋在旁邊抱臂旁觀,心裡的小人毫無同情心地嘖嘖看戲。
潘簌嘴角的笑都快僵了,可真是強顏歡笑的最佳體現了。
賀輕兮看著遞過來的小布包,臉色微微紅了,她接過東西,小聲道謝。
賀緋上前拍了一下潘簌的肩:「行了,你回吧。」
他輕鬆上車,頭也不回道:「對了,記得別荒廢學業,回來我要檢查。」
「我會的。」潘簌悶悶道。
牛車重新行駛,潘簌看著它溜溜達達走遠,在對方快消失在視野中時,潘簌猛地追了上去,「輕兮,輕兮……」
賀輕兮抱著小布包,心裡正難受,又聽到了小夥伴的聲音,立刻回頭,看到潘簌的身影,立刻抬手揮舞:「潘簌,潘簌。」
「輕兮,你要保重自己,別餓著,別累著。」
「不要隨便相信別人。」
賀輕兮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兩個人隔空喊話,深情對望,如同被王母拆散的牛郎仙女。
賀王母:………
賀緋把妹妹的腦袋掰過來,又瞪了潘簌一眼,然後對趕車的漢子道:「大哥,麻煩趕快點。」
漢子哈哈笑:「小年輕膩歪多正常啊。」
孟氏不太高興,語氣生硬:「他們不是那種關係,就是同村,認識而已。」
趕車的漢子臉色有點尷尬,賀緋朝他搖了搖頭,漢子回過頭去,再不多言安心趕車了。
賀父看著妻兒,若有所思。
賀緋不習慣這麼安靜的氛圍,對賀輕兮道:「妹妹,你看看潘簌給了什麼。」
賀輕兮一愣,隨後打開了懷裡的小布包。
孟氏冷嗤:「就幾個破饅頭和雞蛋,也值得那麼寶貝。」
賀緋拿了一個饅頭過來,是上好的白面饅頭,還裹著熱氣,絲絲縷縷的小麥醇香往鼻子里鑽。
賀緋掰了一塊吃著,淡淡的甜味在口中散開。
「好吃。」
他又掰了一塊給賀父嘗,笑道:「怎麼樣,是不是不錯。」
賀父常年卧病在床,身形清瘦,臉色也有些灰白,如今好生打理過,又沐浴在陽光下,感受著食物的清香,整個人都很放鬆。
他笑道:「是不錯。」
賀緋又給他餵了一塊:「這肯定是潘嬸子做的。」
孟氏在旁邊不是滋味兒,丈夫兒子誇其他女人做的東西好吃。
「不過我覺得還是跟食材有關,真論手藝的話,娘肯定還是要更勝一籌。」
他晃了晃袖子:「爹看到我袖擺上的祥雲了沒,就是娘親手繡的,在家裡時不覺如何,出了門讓陽光一照,熠熠生輝,真是絕了。那句詩怎麼形容的,清風,清風配祥雲。」
孟氏忍俊不禁:「是清風流綺疏,祥雲自飄揚。」
「對對對。」賀緋點頭可利索,連連比大拇指:「娘說得對,我就是想說這句,半天想不起來。」
「爹您可真有福氣,能娶到我娘這樣又美麗又賢惠,還有才華的女子為妻。」
賀父不輕不重地斥了一句:「沒大沒小,像什麼樣子。」
孟氏不幹了:「你說緋兒做甚。難不成我在你心裡還又老又丑了不成。」
賀父:………
妥妥的送命題。
偏他又說不出好聽話,賀父梗著脖子不吭聲了。
賀緋這會兒功夫,把手裡的饅頭都吃完了,又去拿了一個雞蛋,「哇,這土雞蛋煮著吃可真香。」
「潘家家裡拮据,準備這些東西可不容易。這番心意真是難能可貴。」
他順勢拿了一個雞蛋塞孟氏手裡:「娘也吃一個,咱們別辜負了人家的好意。」
孟氏:………
孟氏最後還是接了雞蛋。
賀輕兮捧著小布包,默默低下頭,嘴角微翹。
賀父躺在牛車上,將她的神情都收入眼底。
南方多河道,他們到達就近的縣城后,改換水路,一路北上。
賀緋捨得花錢,選了一個好位置的船艙,白天暖和的時候,賀緋會背著賀父到甲板上賞景。
這時候就看出有壯年幹活的好處了,若是只靠孟氏和賀輕兮,那可辛苦了。
父子二人坐在甲板上,賀緋給賀父做人肉靠墊,他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咂了咂嘴:「此時要是有一桿釣魚竿就好了。」
賀父:………
「不然漁網也成,總能網上幾條魚。到時候拿去廚房,使個幾文錢借灶,清蒸涼拌都可。」
賀父鬍子抖動,哼了一聲:「缺了你吃穿了,一天天那麼饞。」
「爹此言差矣,老話說得好啊,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我這個年紀,饞才是正常的。」
賀父手指抽動,看起來要不是身體原因,估計能給兒子一巴掌。
賀緋跟沒看懂似的,握住賀父的手,「哎呀爹,你手咋這麼抖,是不是冷著了,我給你披件外袍啊。」
話落,賀緋就麻利脫了外衣,兜頭蓋在賀父頭上,他還賤兮兮道:「看,現在都不怕曬了。」
賀父:逆子!
旁邊忽然傳來一聲悶笑,父子二人看過去,賀父被兒子的外衣蓋住了腦袋,動作慢了半拍。
不遠處立著一位青衣青年,白凈瘦弱,一襲青衣,一個淺淺的微笑,真是溫柔了河風。
他見賀緋二人望過來,有種做壞事被抓住的窘迫,很快拱手道:「小可出來透風,無意偷聽兩位談話,只小兄弟實在是個妙人,情不自禁笑出聲,抱歉抱歉。」
「嗐,多大點兒事。不至於。」賀緋擺了擺手。
隨後,他左右看了看,不好意思道:「兄弟你看,不是我不招待你,真的沒座了。我爹又離不開我,都沒法兒站起來跟你說話。」
賀父呼哧呼哧喘氣。
「爹你幹啥呢,旁人看著呢,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脾氣多暴躁,一天三頓的揍娃。」
賀父:孽子啊啊啊啊!!
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當著他的面壞他名聲。
他哆嗦著手,抓住賀緋的胳膊:「我、什麼、時候、打你了!」
他像一個跑了八百米長跑的書獃子,上氣不接下氣,說兩字就頓一下。
賀緋嗯嗯啊啊應著:「沒有沒有,我給你解釋呢,這不是怕其他人誤會你嘛。」
賀父想:你這是解釋,還是在抹黑啊。
「奇了奇了。」青衣青年慢慢走過來,看著賀父眉頭微蹙。
賀緋仰著臉看他,無辜道:「什麼奇了啊。」
「令尊是久病體弱之象,按理來說,應該好生調理,最忌諱情緒起伏不定。我見你與令尊說笑玩鬧,令尊的情況居然不錯。」
賀緋:「啊?」
青年又是一揖,「小可祖上都是行醫的,也給人診治過,不知道可否能給令尊號脈。」
賀父和兒子對視一眼,賀緋咧嘴笑:「那就麻煩大夫了。」
他把位置讓了出來,站在賀父身後,讓對方能靠著他。
青年坐下,近距離看了一下賀父的眼睛,不是久病之人的渾濁和衰敗,反而挺有活力。
青年垂下眼,專心給人把脈,面色漸漸嚴肅。
賀緋看得心裡直打鼓,喉頭微動,賀父也跟著緊張起來。
良久,青年收回手,又看了一下賀父的舌苔,眉頭皺得更緊了。
「大夫,我爹不會怎麼了吧。」難道真是他笑鬧過了頭。
青年搖頭,「令尊的身體只是略微虛弱。」
他之前就注意到這對父子了,只要天氣好,兒子就會把父親背出來曬太陽,吹暖風,說些有的沒的,陪人解悶。
他也見過孝子,但這麼別具一格,還是第一次看見。
這父子倆之間的氛圍怎麼形容呢,非要說的話,就是輕鬆。
如此南轅北轍的事情和形容詞擱在同樣的人身上,就很惹人好奇了。
現在仔細給賀父把了脈,青年就更驚奇了。
賀父的軀體完好,也沒有中毒,比起同齡人,也不過是稍微虛弱了些。
可為何,對方連行走坐卧都困難,處處需要人代勞。
賀緋聽到他的話,懸著的心卻放下了。跟李大夫他們的診斷一樣。
反正就是把賀父好生養著唄。
賀家父子看開了,青年的心裡卻猶如貓抓,賀父的病情太矛盾了,根本不合理。
就好像一個正常的人,強行被「病」了一樣。普通藥石奈何不得,或者說本就不需要藥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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