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第六節

192 第六節

夜深了。

影雪悄然離開自己的住所。雖然乾闥婆城中的街道如同迷宮一樣曲折,但經過這一段時間,她總算能夠了如指掌。

她已經換了一身黑色的衣服,用黑巾蒙住了臉。

這並非是母親希望她使用的方法,但母親的方法,她卻更不願意使用。

用女子的身體來勾引男人,雖然這是最有用的伎倆,她也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偏偏又不能真地狠下心來。

也許是因為心裡的一點羞恥感吧!如果他不是乾闥婆族的王子,他不曾出現在這裡,可能會容易得多。

她向著神殿行去,動作輕如狸貓,不帶一絲聲響。乾闥婆宗主就住在神殿之中,只要殺死他,再殺死水瀾,那麼就算是報了大仇了。

她的父兄皆死於對乾闥婆族的戰爭中。自父兄死後,母親便處心積慮,將她訓練成一個報復的工具。

她雖然覺得很無奈,卻又無力反抗母親。喪夫及喪子之痛使母親將所有的罪孽都加於族人的身上。她想,母親在折磨別人的時候,也同樣在折磨著自己。為了這個原因,她依著母親的意思,逐漸將自己按母親的設計,變成一個更加完美的女人。

只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報仇雪恨,令敵人一族也同樣感受到失去宗主及王子的痛苦。

城中的守衛極端鬆懈,因為乾闥婆城所在的島本來就是一個秘密。外人很難找到這座島,這也是他們與外族人戰爭中,很少落敗的原因。

她悄無聲息地溜入神殿,雖然只在被進獻的時候來過一次,但她卻過目不忘,已經將神殿中的情況記得清清楚楚。

側殿之中應該就是老宗主的寢宮。她輕輕推開側殿的門,借著月色看見正中的一張大床,床上老者打鼾的聲音清晰可聞。

影雪抽出袖中的短劍,向著大床逼去,只要殺了他,就可以不用出賣自己的身體了。

然而她還未靠近大床,黑暗之中,一條人影忽然閃身進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一驚,翻轉手腕向著那人刺去。

那人側身閃過,低聲道:「快走。」

與此同時,她聽見有人大喊,「有刺客!」

原來這看似全無防備的乾闥婆城並非真地如此懈怠。

她一掌推開黑暗中的人,契而不舍,仍然向著大床撲去。如果今天不能成功,說不定就再也不會有機會了。

然而撲近大床時,她卻忽然驚覺,床上居然沒有人。

腳步聲向著側殿奔過來,黑暗中的人強行拉著她奔出側殿。他對這裡的環境十分熟悉,帶著她左一轉右一轉,很快就擺脫了追蹤他們的人們。

她卻不願領他的情,用力甩脫他的手道:「我不要你救。」

雖然那人只說了兩個字,她卻已經聽出來是水瀾的聲音。他來救她,他已經知道了嗎?

明知她是來殺他祖父的,為什麼還要救她?

「你殺不了任何人,我說過你什麼也不能改變,你來這裡根本就是徒勞無功的。城中的外人並不多,他們很快就能猜到想要行刺的人是你。如果你還想活,現在就離開乾闥婆城。」水瀾平平淡淡的說,語聲中不帶一絲感情。

影雪卻固執地道:「不行,我不能離開乾闥婆城。我一定要留下來,如果我這樣走了,沒有人會原諒我。」

水瀾皺眉道:「你為何不聽我的話。馬上離開這裡,否則連我也不能救你。」

「我不走,我也不要你救。」影雪重複了一句。

水瀾搖頭道:「你為什麼那麼任性?」他拉起她的手,就要向城外奔去。

影雪拚命掙扎,但水瀾的手卻如同鐵石一般的堅定。他雖然看起來不過是一個落拓的花花公子,身上卻帶著可怕的靈力。

影雪身不由己地跟著水瀾,為什麼一定要帶我走呢?就算是死了,我也不可以就這樣一走了之。如果我走了,摩呼羅迦族怎麼辦?我寧可死,也不願意把災難再一次帶給族人。

她握緊手中的短劍,一字一字道:「放開我。」

水瀾身子微微一滯,轉過頭看著她:「我不放。」

「如果你再不放,我就殺死你。」影雪冷冰冰地道。

水瀾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神情,殺我?!你終於說出你的目的了。他淡然一笑:「你真想殺我,那就動手吧!」

影雪的眼中殺機乍現,動手就動手吧!這本來就是我來這裡的目的。

她手中的短劍向著水瀾的心口刺去。很平常的一劍,並沒有帶太多的靈力,他輕易就可以擊落。但他卻沒動,安靜地站著,等著她這一劍刺入心口。

影雪的手不由地顫抖,終於還是從他的心口邊滑過。劍很鋒利,在水瀾的胸口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但並不足以致命。

她咬著嘴唇,為什麼不躲開?

水瀾的目光定定地看著她:「不是要殺我嗎?這樣是殺不死我的。」

她心裡一酸,手便軟了,短劍失手落在地上。「叮」地一聲輕響,在暗夜裡分外的驚心動魄。

人聲正在向著他們的方向奔來。水瀾不再多言,攔腰將她抱了起來,向著城外的海邊飛掠而去。

兩人近在咫尺,影雪聞到水瀾身上淡淡的雨水一樣的氣息,是水之精靈的味道。她的心失落到軟弱無力,為什麼在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會忽視那麼多的特徵?他身上淡藍色的輝光,連同他的呼吸都帶著清水的味道。為什麼會視而不見?

她也不知水瀾帶著她飛奔了多久,她只看見腳下的大海逐漸變成了陸地,後來水瀾奔跑的迅速似乎減慢,她忽然注意到他胸口的傷口仍然在不停地滴出鮮血。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終於停在一個小小的廢屋之前。是那座廢屋,她成為他的女人的地方。他居然帶她回到這裡來了。

他推門進了廢屋,才把她放了下來。她環顧左右,屋頂已經被修葺好了,牆壁上破洞也用磚土補了起來。他並沒有騙她,他真地在這裡等待過她。

牆角整齊地堆著砍好的木柴,難道他曾想在這裡長住嗎?象他這樣的人居然會做這種屑碎的事情,影雪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她悄然看了他一眼,見他盤膝坐著,臉色蒼白如死。

她走出廢屋,隨手採集了一些野草,這些草是可以止血的。她將草嚼碎,敷在他的傷口上。然後又撕下自己的內衣,將他的傷口包紮起來。

「不是想讓我死嗎?」

她默然不語,遠遠地坐在屋角,雙手抱著腿,下巴放在膝蓋之上。

「你是摩呼羅迦族的公主吧!你身上的輝光不象是普通的族人。」

她「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為什麼要這樣作踐自己?為什麼要用自己做貢品?」

她看了他一眼,「七年前,我的父兄都死在對乾闥婆族的戰爭中。聽說,那個時候,乾闥婆族的王子雖然年幼,卻已經十分驍勇善戰,我的父兄就是無法抵抗他的靈力,而死於他的手中。那個人是不是你?」

水瀾慘然一笑:「不錯,七年之前,我確實參加了對摩呼羅迦族的戰爭。我殺了許多人,也不知哪個是你的父兄。你若問是否死在我的手中,也許是吧!也許不是。但是與不是,對於你來說,應該都是一樣的。」

「那麼我報仇,又有什麼錯嗎?」

「若說要報仇,我的父親也一樣是死於你父親之手,難道我不應該報仇嗎?」水瀾淡淡地道。他早已經沒有仇恨之念,只有悲涼。這樣的報復,何時才會是個盡頭。

「我知道!」影雪輕聲道:「仇恨就是這樣的東西,永遠都不會有結束的一天。對於每個人來說,他最重要的事情可能就是自己的親人。因而親人被殺是永遠不會忘記的,但殺死別人的親人卻是可以輕易忘卻的屑事。你十三歲就不得不參加與外族的戰爭,也是因為仇恨吧!如果是這樣,你應該更能理解我的心情。」

「那就殺死我,為你的父兄報仇!」水瀾低聲道。

殺死你?!如果可以,剛才就已經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她把臉埋了起來,不願去看他。

風聲從廢屋外呼嘯而過。這天的清晨,風很大,把天上的流雲都吹得無影無蹤。水瀾聞到影雪身上淡淡的香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

他努力回想,好象是曼陀羅的花香。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象是曼陀羅花。那時說的話並非是一味的恭維,她真地象是一朵曼陀羅花,悄悄地開放著,不動聲色地散發著淡淡的清香。也許是有毒的吧!聽說最美的曼陀羅花就是摩呼羅迦族中的那一株,但也是劇毒無比。

象她這樣的女子,若說是有毒的,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其實他第一次見她之時,就已經感覺到她身上的的殺機。但他卻仍然無法自己,仍然沉溺於其中。就算是有毒,也很想聞一聞這花的香氣。

兩人都沉默不語,氣氛卻不覺得尷尬。他和別的女子在一起時,也是巧言令色,無所不用其及。但和她在一起,這些都不需要,只要安靜著,沉默著,便可以了。

忽聽屋外傳來和尚的乞討聲。

這是一個佛教剛剛傳揚的年代。在此之前,人們的思想混亂而多姿多彩。為了追求崇高的清凈理想,發展出來各種各樣古怪的理論。

有人以為,通過苦行可以領悟到人生最深奧的道理。苦行的方法多種多樣,比如說睡在自己的糞便中,又比如說,每天只吃一點點的食物,把自己餓得骨瘦如柴。還有人認為人生如此短暫,須得及時享樂才不辜負這一生的生命。這些人便每天紙醉金迷,花天酒地,任意地揮霍著生命。

直到有一天,佛陀出現,以另一種方法來教化萬民。

在治游的時候,水瀾經常看見四處傳經的僧侶,聽他們講一些八苦四聖諦的道理。他是生有慧根的人,一點即通。然而他卻是漫不經心的,世上的事不過是過眼雲煙,不必那麼在意。

他打開房門,看見外面站著的和尚。

和尚身上穿著並不算潔凈的僧衣,手中托著破爛的缽,腳上的草鞋也爛了,腳趾都露在外面。雖然如此,但這和尚在乍見之下,卻讓人生出親切之意。也許是因為他眼中的那一絲溫柔的悲傷吧!

水瀾看見和尚的雙眼,心裡便益發悲哀起來。他回頭看了影雪一眼,有些抱歉地道:「還沒有準備任何食物,只怕沒有東西可以給你。」

和尚微微一笑:「隨便什麼,只要可以果腹就可以了。」

水瀾又回到廢屋中尋找,但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不過找到一個已經爛了一半的蘋果,他手裡拿著那隻蘋果,卻又覺得不太妥當。

和尚一直含笑看著他,忽然道:「兩位的仇怨其實也並非不可化解。」

水瀾一怔,他疑惑地看著和尚,「你是誰?你為何知道我們兩人有仇?」

和尚笑笑,「我不過是一個出家修行的人。我聽說過你們兩族的事情,仇怨已經積了這麼多年,難道還想繼續下去嗎?」

水瀾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這個和尚一定不會是一個普通人,一見面就可以看出他們身上的輝光,絕不只是一個單純的人類。和尚眼中的悲哀,使他莫名地相信他。「如何化解?就算我願意,她也一定不願意。」

和尚卻道:「讓我和她談談,也許她會聽我的。」

水瀾遲疑地望向影雪,影雪似乎全沒有聽見他們的話,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臉也不曾抬起來一下。和尚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我,讓我試一試吧!」

和尚的笑容裡帶著一絲安定人心的力量。水瀾點了點頭,讓開道路。

和尚在影雪的面前盤膝坐下,「我知道你不能放棄仇恨,並非是出於你自己的原因。你母親一直持著於仇恨無法自拔,對於你和她來說,這都是一件痛苦萬分的事情。所以我想請求你帶我去見你的母親。」

影雪的身體顫動了一下,她抬起頭,審視著面前的和尚。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和尚,全沒有出奇之處,為何他會知道一切。

她搖了搖頭,「你見到她又怎麼樣?沒有人可以說服她,我不能,你更不能。」

和尚高深莫測的微笑,「其實想要說服她並不難,但為了使你的母親明白這一點,你卻會失去一些東西。」

她問:「什麼東西?」

和尚道:「你會死。你怕不怕?」

「死?!」影雪嗤之以鼻,「死有什麼可怕?」

「你真地願意死嗎?」

影雪淡然道:「若是我死,能夠解決一切問題,那我寧願一死。但就算我死了,母親也一樣不會放棄仇恨,她還會再訓練殺手,再派她們到乾闥婆城去。這些年,每一個被進貢的女子都肩負著同樣的使命。我想,她們都已經死去了吧!」

和尚笑了笑,「如果能夠結束這一切,使兩族相安無事,你可願意死嗎?」

影雪道:「若是真能使兩族相安無事,死便死吧!也沒有什麼可怕。」

和尚笑道:「好!那我就成全你的心意。」他忽然伸出手,向著影雪的面門擊了過去。水瀾大驚,失聲道:「你幹什麼?」

和尚的手掌已經擊中影雪的前額,影雪的臉色一下變了,她的身子慢慢地軟倒下去。

水瀾飛身掠到影雪的身邊,影雪臉色蒼白,雙眼已經閉上了。他望向和尚,「你,為什麼要殺死她?」

和尚仍然高深地微笑著:「這是她的意願。」

水瀾怔住了,若是一定要用死來解決,那麼他寧可自己死。他頹然坐倒,影雪,曼陀羅花,他似乎看見風中正在凋零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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