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建康獄

第十六章 建康獄

建康有許多監獄,最主要的有兩座,一座是專門關押謀反、權力鬥爭中失敗者的廷尉獄;另一座,就是建康獄。

周媛被周珣親自送到建康獄,因為身份關係,獄吏並不敢怠慢她。不僅安排她住在一間單獨的獄吏監舍內,還特別准許她帶兩名侍女。

對周媛來說,她根本就沒想到周閔真的會把她從司馬照華手中截下來,這使她對周閔的看法起了些微變化。或許父親還是在意自己的,只是平常表達的方式不大合適。

可這同時也打亂了她原先的部署,令她不得不改變計劃。

周媛剛收拾妥當,司馬照華就得意洋洋的來示威。

她以為像周媛這樣的貴女,一定會把被迫和那些賤民關在一起視為天大的恥辱,這也是她當時對周閔退讓的原因之一。想想看,在把身份和門第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的時代,在只是與低一等的士族子弟交往都會被視為恥辱的時代,周媛這個第一流門閥的嫡女,卻不得不和一群最下等的賤民。若是性子要強的,把自己活活餓死以示抗議也不是不可能。

可想而知,當她看到周媛衣著光鮮的坐在尚算整潔的監舍內飲茶,身邊還有兩名婢女侍奉時,有多麼憤怒。

司馬照華一把打掉周媛手中茶碗,對陪她進來的獄官發怒道:「把她給我關進監牢里去,跟罪行最重的死囚關在一起!」

「公,公主,人是武成侯親自送來的,您看是不是……」

獄官姓黃,有四十歲上下,面上微微敷了些粉,留著精心修理過的絡腮鬍,一望便知是個極注重外貌的人。這樣的人,通常比較珍惜性命。

他面上陪著笑,可那表情卻比哭還難看。他心裡後悔極了,恨不得扇自己一個嘴巴,當時武成侯把人送來的時候,就不該接下。他們上面的人互相鬥來斗去,自己這個小小獄官跟著摻和什麼呀。

司馬照華正一肚子火沒地方發,她聽這獄官推脫,劈手就給了他一巴掌,厲聲叱道:「你少拿武成侯來壓,告訴你,若你不按本公主的吩咐做,保管叫你即刻人頭落地!」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像這種最底層的官吏,自然是出自寒素之家。對於司馬照華這高高在上的公主來說,他的命賤如草芥。她不能隨便處置周媛,可要想殺這獄官,卻只是一句話的事。

她的話剛出口,身後的侍衛便滿面殺氣的按住刀柄。

「不過是換間屋子,到哪兒不一樣?勞煩黃公替我安排罷。」周媛抬手制止了欲拔刀相對的阿奴,滿不在意的說道。然後接過蘭兒遞來的帕子,不緊不慢地擦凈手上的茶水,悠然嘆了一句:「怪不得連謝阿碣都說,公主你風度盡失呢。」

司馬照華一窒,隨即怒道:「你竟敢如此稱呼他!」

她惱的不是那句風度盡失,而是周媛稱呼了謝玄的小字。周媛搖搖頭,看向司馬照華的目光不由染上了幾許悲憫。一個女子因為愛上一個男子而失去了自我,對她來說,是這世上最可悲最凄慘的事。

「給她換監牢,立刻!」司馬照華緊緊攥住拳頭,若不是來時周貴人特意囑咐她不許再跟周媛動手,她早就一掌甩過去了。

獄官不敢怠慢,他給周媛深深作揖,誠懇的說道:「女郎受委屈了,下官也是不得已,女郎莫要怪罪。」

武成侯是吏部尚書,罷免自己這小小的獄官不過是眨眨眼的事兒,可眼前這位刁蠻公主,卻能馬上要了自己的命。孰輕孰重,他掂量得清。

周媛強令預備跟著自己一同入牢房的阿奴和蘭兒回了府,坐牢也不是甚麼好事兒,有她一個便足夠了,何必讓她們也跟著受罪。不過在分別時,趁旁人沒注意,她把阿奴的短劍裝入了自己袖中。

在司馬照華的監督下,獄官的辦事速度比平日快了數倍,前後不過一刻鐘,周媛已經從那間整潔的監舍移往女監。

越往內行,光線越暗淡。穿過四道一道比一道窄小低矮的木門,然後才進入一條長長的狹窄的過道。過道兩邊便是一排狹小的牢房。整座監獄內散發著一股濃烈的惡臭,牢門以數根胳膊粗細的圓木製成,每根圓木間皆留有一些間隙,惡臭便是從那間隙散發出來。

周媛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這裡的昏暗,發現每間牢房內都擠滿了女囚,觸目之處,骯髒不堪。

著那些女囚看到周媛和司馬照華,一個個都涌到牢門邊,似哭似笑地嚎叫著,爭相將手擠出牢門間隙,竟是要抓她們的衣袍。

司馬照華嚇得尖叫起來,周媛也是強忍著才沒叫出來。她們出入皆有人服侍,到的都是那風雅奢華之所,從沒經過這樣的場面。

獄官忙大聲呵斥,侍衛和獄卒們以刀背抽打那些囚犯的手,她們才漸漸縮了回去。

越往裡走,囚犯越少。待行至盡頭,周媛發現那間牢房裡只關押了一名女囚。

「公主,女郎,到了。」獄官躬身道。

那名女囚脖子上戴著木枷,手腕,雙腳則被長長的鐵鏈鎖住。看見周媛進來,她狂悖地大笑道:「一早便聽聞有一名貴女進了咱建康獄,原來是真的。」

說話間露出一口滿是牙垢的黃牙,溫熱的惡臭直衝過來,周媛差點被她給熏昏。她強忍噁心,對那女囚頷首。

司馬照華一面扇風一面掩住口鼻,她厭惡的瞧著裡面的那名看不出年紀,蓬頭垢面的女囚,聲音悶悶地問:「這就是這裡罪行最重的女囚么?」

「回公主,是的。這女囚犯了十惡不赦之罪,不日便將押赴朱雀航斬首棄市。」

「她犯了什麼罪?」

獄官躬身道:「公主,下官不敢說。」

司馬照華眉頭一皺。

侍衛立刻斥道:「公主叫你說你便說,哪那麼多廢話!」

「是,公主。」獄官苦著臉,為難地吐出兩個字:「殺人。」

「本公主會不知她是殺了人么?」司馬照華哼道,「。本公主是問你,她殺了什麼人?」

「是是,公主英明。這女犯把她舅姑,夫君都給殺了,用斧子劈成塊,喂狗了。」獄官用手比了個砍的姿勢,放低了聲音,表情變得神秘而陰森,他敘述道:「她自己還生吃了一塊,我們的人去抓她的時候,親眼看見,她嘴角還帶著血和碎肉呢。」

司馬照華捂住嘴巴,若不是顧及到作為公主的尊嚴,她真的會當場嘔吐起來。

周媛猛地抖了一下,她眼睛掃了一下,看見在地上有幾隻老鼠竄來竄去,發出吱吱的叫聲。

看見周媛的反應,司馬照華滿意的點點頭,她放下手,滿眼俱是得意,大笑道:「周媛,你好好享受吧,本公主就不陪你玩了。」

她說罷急忙轉身就走,似乎一刻也無法在這裡待下去了。

獄官投與周媛一個抱歉地苦笑,跟在司馬照華後面送她出去。

周媛撩起衣角,隨意往地上一坐,開始閉目養神。

那女囚不禁咦了一聲,目中閃過一絲狐疑。她攥住鏈子,緊挨著周媛坐下,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了好幾遍,才惡毒地笑道:「你不怕我嗎?」

她故意沒有尊稱周媛為女郎,從前受盡了那些貴族女子的欺辱,反正都要死的人了,還管她是什麼女郎不女郎。

周媛睜開眼,淡淡答道:「怕又能如何?不如隨遇而安。」

那女囚很大聲的冷笑了起來,她可不相信這些平日里趾高氣昂的貴女能做到隨遇而安。笑罷,她突然捉起一隻從她身邊竄過的老鼠,自顧自的嘎嘎笑道:「你吃過生老鼠肉嗎?」

周媛又抖了一下,她這輩子最怕兩種動物,其中一種,恰是老鼠。

女囚看出她怕老鼠,故意拎著老鼠的尾巴在周媛面前晃。那老鼠掙扎著往上蜷,爪子四下亂扒,似乎想抓到一個東西好令自己保持平衡,好幾次差點抓住周媛。

人在逆境下總會突破自己的極限,周媛忍無可忍,突然站起來,劈手把老鼠奪了,摜在地下。

那女囚似乎沒想到周媛敢來奪老鼠,她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按住周媛,撿起那吱吱直叫的老鼠就想往她口中塞。

寒光一閃,周媛鏘的拔出短劍,那女囚動作滯了滯,欲近前來,又懾於周媛手中那把短劍,一時捏著老鼠猶豫不定。

「這是一把吹毛斷髮、削鐵如泥的寶劍,」周媛將短劍貼近那女囚散落的頭髮,輕輕一吹,斷髮紛紛落地。她冷笑道:「似乎,你還要過些時日才會受刑?你確定你真的想試試你的頸子是否硬得過鋼鐵?」

有時候剩下的日子越少,人越是捨不得放棄,再痛苦,也會活著。否則,她就不會在這裡坐牢,而是在進來之前便已自盡。

女囚還在猶豫,周媛握著短劍又逼近了些,女囚手一抖,老鼠落了地便向鼠洞逃竄。

獄卒聽到動靜慌忙一路小跑過來,他躬身賠笑道:「女郎,出了什麼事?是不是這賤婦作怪?」

女囚瑟縮了一下,顯然很怕這獄卒。

周媛搖搖頭:「無事,退下罷。」

「是,是。」獄卒依舊陪著笑,一轉目看向那女囚時,又詈罵道:「賤婦,放老實些,否則要你好看!」

獄卒走了,那女囚有點不好意思面對周媛,她沒想到自己這樣作弄,這位貴女卻沒有對獄卒告發自己。

「你舅姑和夫君,他們對你做了什麼事?」

周媛冷靜地問道,若仔細聽,還能發覺她聲音里有一絲髮顫。乍然面對一個連殺三人,甚至生啖人肉的罪犯,她很難不恐懼。何況這個人,剛剛還想逼她吃老鼠。但此刻她卻很能明白,如她自己便是因為司馬照華多番欺辱才選擇那樣的方式反擊。這女囚做下的惡事,是任何一個正常的女子都絕不會去做的,想必她,也是被欺壓的狠了。

那女囚一下愣住了。她怎麼也沒想到周媛會問出這麼一句話。人們只是厭惡她,唾棄她,畏懼她,就連她的父母兄弟都不認她了。卻從來沒有人問過她——他們對你做了什麼事?

女囚愣怔了許久,突然捂住臉嚎啕大哭,她哭得撕心裂肺,彷彿要將這一世的眼淚都流盡。

周媛雖不知悉這其中的悲苦,卻能體會得到。她靜靜的聽著,不覺間也掉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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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朝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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