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變一

第一次異常發生在江羅十歲。

那時他父母事業正是蒸蒸日上，為了不被孩子教育拖累住手腳，把還沒懂事的江羅送到了鄉下爺爺家撫養，定期支付生活費用。

當時江羅還很小，懵懵懂懂，突然間就離開了整整八年熟悉的環境，要面對人生地不熟的農村，真的是一點也沒有辦法適應。他在城市待久了，口音習慣與這裏都是格格不入，不光是水土不服身體不適，連當地的孩子都不願意和這麼一個「城裏孩子」一起來往。江羅常常只能一個人呆在家裏，數着爺爺葡萄架下的螞蟻打發時間。

這麼一個人呆久了，江羅就開始盼望有個朋友。

想要有個朋友，那就得打入到村子裏孩子們的圈子裏去；

想要打進圈子，那就至少得知道圈子裏的人在關心什麼。

而村子裏的孩子關心的東西總是很簡單：除了用無窮無盡的精力給大人添數不盡的麻煩之外，就是霸佔家裏唯一的娛樂設備電視機，被一堆粗製濫造畫風清奇的電視劇迷得精神失調。

而在江羅打定了主意要交幾個朋友的時候，村子裏最火的電視劇叫《除魔道士》。

這部小說改編電視劇的劇情人物都是理所當然的套路爛梗，講的就是平平無奇的主角一路奇遇得寶除魔衛道最後功成名就的爛熟情節，除了天真浪漫一張白紙的小孩子以外估計吸引不了任何觀眾。

但作為低齡兒童特供，這部電視劇也有一個好，那就是比起其他粗製濫造得令人髮指的圈錢大作來說，它在製作上還保持了那麼一點微不足道的良心。比如說哪怕劇情是純屬俗套爛梗，這部電視劇都好歹沒有完全把原著當做排泄物一丟了之，起承轉合中至少還能看出那麼一點小說的合理框架。於是乎矮子當作拔高個兒，這部底線以上的除魔道士迅速就擊潰那些毫無下限令人髮指的動畫特攝，輕而易舉地把那些小崽子勾得五迷三道，嗷嗷亂叫。

總之，在信息閉塞的江羅終於聽到除魔道士這個名字的時候，村裏所有的孩子都已經在狂熱討論電視劇劇情乃至分配劇情人物了——當然，那時這些淳樸鄉下的小崽子們還不曉得電視劇居然會有「同名小說」這種劇透邪物，所以就像脫肛的野馬一樣把腦洞開到了太陽系之外，被那些愚蠢的懸念設置勾搭得浮想聯翩神經兮兮。而江羅，作為一個久經套路博覽萬梗的城裏娃，則對此不屑一顧——他已經提前在書店裏看過了完整的《除魔道士》。

人類總是很難忍耐住先知的優越感，於是在一次與村裏熊崽子們聊到除魔道士的搭訕中，江羅果斷劇透了。

熊崽子們瞬間沉默了。

如果他們再長大幾歲，他們就應當能理解此時心中滿溢的憤怒與絕望了——那種在推理小說第一頁被人圈出兇手、看恐怖片時被告知全是精神病幻象、刑偵片進行到一半嫌犯自首的憤懣，那種對於劇透黨食肉寢皮不共戴天的仇恨。而到了那時，他們也應該能更理智的對待這種慘事——比如說把劇透黨打一頓。

但當時的他們畢竟是太年輕了。於是在一番絕望的心理掙扎后，有些螳臂當車的小崽子們試圖掩耳盜鈴。

「你在騙人。」他們說。

江羅立刻反駁：「我沒有！」

「你就是在騙人，那些都是你編的！」

「我沒有！」江羅生氣了，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於是他張開嘴，噼里啪啦又來了一通劇透。這一次他一心反駁，劇情說得合情合理，絲絲入扣。

熊崽子們再次沉默了下來。一種壓抑可怕的氣氛瀰漫在他們之間。有幾個人已經漸漸捏住了拳頭。

在這緊急萬分的時刻，小崽子們的老大，村子裏唯一一個上了初中的孩子終於越眾而出，跨到了兇殘的劇透黨對面。

他從上往下俯視江羅，眼睛裏帶着憤怒、警惕，還有不屑。

「你怎麼證明你說的是對的？」他質問江羅，「什麼東西都要有證據吧？」

江羅非常自信：「我在書上讀到的！」

「那本書呢？」

「在我城裏的老家。你如果想看可以自己去買。」

「城裏這麼遠，我怎麼知道有沒有這本書。」初中生說，「而且就算有又怎麼樣？你看的說不定是一本假書。」

不愧是初中生，在一刻他展現出了完全碾壓一眾小屁孩的邏輯實力。江羅瞬間無言以對。

「但我真的在書上看到的。」他堅持道：「而且那本書上說的劇情也是對的！」

「那你就證明給我們看，不然你就是騙人說假話！」初中生咄咄逼人：「你不是說你都看過書了嗎？那正好今天晚上就要播下一集，你就告訴我們，九尾狐教給肖剛的咒語是什麼？」

在一刻，初中生充分證明了他作為一村熊崽子老大的實力——沒錯，他能夠服眾靠的不僅僅是年齡和學歷，更是對兒童界風向的敏銳把握。哪怕整個村子裏所有的小屁孩都已經被《驅魔道士》迷得神魂顛倒，劇情萬分熟悉，但真正能做到滾瓜爛熟倒背如流，權威到任何人不能反駁的，還是只有初中生這樣的大哥。

比如說他現在提出的點，就是一般人絕對不會留意的小細節：在《驅魔道士》上個星期的劇情里，主角肖剛終於暫時離開了打打殺殺，邂逅了一位美貌絕倫卻被困在陣法中的九尾狐仙。在聽完了這痴情狐仙俗套至極的酸臭戀愛回憶后，肖剛大為感動，主動提出要幫助狐仙脫困，讓它尋找轉世輪迴的情人。狐仙感激涕零，於是交給了主角一套絕密的咒法。這種法術能引靈上身，可以讓肖剛擁有狐仙的靈性法力，從此功力大進……

——換而言之，就是主角再次遇到了山底傳功的老爺爺。除了這次老爺爺的性別顏值比較驚艷氣氛比較曖昧以外，其實一切與電視劇前幾十集的套路沒有區別。

大概編劇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無事找事畫蛇添足的硬設置了一個懸念——在狐仙淚眼朦朧，含情凝涕地就要說出咒語時，屏幕上打出了下集更精彩。

對於這種神轉折一樣的斷法，估計村子裏十四歲以下的沒有不印象深刻的。所以初中生這個提法很正確。在一瞬間他周圍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然後轉頭齊刷刷的盯着江羅。

但江羅一點也沒有慌。非但沒有慌，他還露出了一個成竹在胸的、十分有把握的微笑。

——這一段咒文很押韻，很有節奏感，江羅一字不差全部記得。

於是，帶着那種得意的微笑，江羅扯開了嗓子：

「三方帝尊，五方生魂

精靈神怪，降臨此身

天罡雷法，惡滅善存！」

然後他故意頓了一頓，模仿著主角的施法手勢伸手戟指初中生，大喝一聲：「急急如律令！」

這句話出口的那一個瞬間，他們的頭上忽然刮來了一道強勁旋風，呼的一聲響，一把撈走了初中生老大頭上的毛線帽子。

熊崽子們再次傻住了。幾個跟班們面面相覷，呆在原地看着夕陽下老大奔跑的身影。

最後，去追帽子的初中生遲遲沒有回來，他們便各自回家了。

————

對於回家之後的事，其實江羅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後來事情的進展，多半都是聽爺爺閑談時才略知一二——總之，根據村裏面的傳聞，當天下午那位統治了全村一百多小崽子的初中生直到傍晚才回家，理所當然地被等得心焦的父母一通臭罵。但當他的母親，一個潑辣名震四方的中年婦女破口大罵得正在興頭上時，他卻突然開口，用一種非常蒼老的聲音開始對罵。

他母親的第一反應是兒子在回嘴，於是抄起了掃帚就預備教訓教訓。但沒想到掃帚還沒揮出去，這個瘦的跟個猴似的初中生就一掌推翻了他八十公斤的親媽，然後撒腿跑到門口外，對着過往的行人開始叫罵——而且他罵的還不尋常，字字句句都好像直指個人陰私，叫罵聲中把每個人的骯髒私密全都抖了乾淨。罵了沒兩句過往的人便群情轟動，幾個壯小夥子就奔過來打人堵嘴。沒想到那初中生紋風不動，伸手兩個大耳光便把兩百來斤的壯漢扇得口吐鮮血，力氣比耕地的水牛還要誇張。旁邊的一看人聲大嘩，才曉得這是中了邪了！

於是父母不敢耽擱，連夜便請來了方圓幾千米最有名的神婆。結果這神婆連十分鐘都沒撐下來——剛和病人一見面神婆就開始口吐白沫，然後滿地打滾嚎啕大哭，一邊自扇耳光一邊招認騙過多少錢財。當時旁邊恰好就有被騙得糊裏糊塗的苦主，一聽招認怒從中來，當場便是拳打腳踢死命痛毆，直接就把神婆打進了醫院。而後警察介入刑事拘留，看熱鬧的人也瞬間作鳥獸散——熱鬧當然有趣，但如果惹到了病人身上的東西來個當場自白，那真的就是自己作孽生不如死了。

後來這件事又鬧了很久，但江羅卻沒有什麼記憶了——當時大人們諱莫如深，把孩子管得比鐵桶還緊，小道消息里也打聽不出什麼了。直到後來這事情越鬧越大以訛傳訛，漸漸發酵成了中邪殺人的傳說搞得人心惶惶，他父母開始擔心他的安危下鄉接人，在收拾東西預備離開前，他才乘機溜出了家門，竄到那個初中生的家去打探。

當時他躲在院子側面的一扇小門後面，看到院子裏面擺着煮好的雞鴨魚肉、香燭紙錢，一個白鬍子的老道士盤腿坐在地上，對面正是傳說中已經中邪的初中生老大——只不過遠遠看來那個老大臉色紅潤滿面油光，似乎日子過得一點也不差。只見那白鬍子老頭閉着眼睛念了一段有的沒的，然後咳嗽一聲，聲音洪亮：

「仙家呀，你要的雞鴨魚肉也到了，你要的紙錢供奉也到了。依老道說，仙凡終究異路，你便走了罷！」

那位初中生老大背對着江羅，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江羅能聽到他的聲音，確實又沙又啞，和老頭一樣。

只聽那初中生說：「老子也知道人妖殊途，老子也想走，你倒是想辦法讓老子走噻！」

白鬍子老道士明顯反應不太過來：「仙家你是什麼意思？」

「你以為是老子願意來的？」初中生老大粗聲粗氣：「老子也想曉得把我喊出來到底是幹啥，老子當時還正在吃飯，哐的一聲就到了這個小鬼身上……」

「……等等。」白鬍子老道士的鬍子好像在微微發抖：「你說是有人把你給叫出來的？」

「沒錯。」那位仙家哼道，「老子也活了七八百年了，從來沒見過做法這麼粗暴的人。道法再高有個屁用，連點禮貌都不懂，曉不曉得尊老愛幼？不過能把老子都請動的，在你們道術圈子裏名氣也肯定小不了，所以我這次肯和你小子見見面呢，是讓你幫我傳個話。就說既然都能把我給招出來了，按老規矩想要我幹什麼我也不會推脫，但無論怎麼樣不能把我當猴耍——把我關在這小崽子身上不聞不問是什麼意思？道術圈子有道術圈子的默契，哪怕他本領再高法力再強，難道真就要胡作非為，無法無天？」

這老頭聲音的一番話拖聲拖氣，又臭又長，裏面還加了些江羅聽都沒聽過的怪詞，整一句話搞得他滿頭霧水，心裏頭還懷疑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拍電視劇，那老頭是不是就是在背台詞。結果過了片刻后，又聽到那白鬍子老道顫巍巍的提問：

「……那敢問仙家，您是什麼時候……被叫到這孩子身上的？」

「四天前下午。」仙家滿臉不快：「當時老子還在收拾一隻斑鳩，結果也不知道是哪個冒冒失失，連個招呼都不打，拎着老子的魂魄就往這個小崽子肚子裏塞……不過法術確實精妙得很，老夫呆在山上這幾百年了，也沒見過把招靈練得這麼出神入化的人物。道術的圈子又不大，這種人應該好找得很。」

「能把招靈用到這個程度的人……確實很好找。」老道士抬起左手的袖子，抹了抹額頭上閃閃反光的汗珠，「您老人家在山上呆了幾百年了，可能不太知道現在山下的行情……全國玄學界來說，上一個能夠強制招致千年靈物魂魄的道士，已經死了六十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