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劉表
木窗開着，蓬窗上壓着一層淺淺的白雪。
窗戶前的院落栽種著一叢臘梅，忽橫忽斜的枝頭上飄着白色的雪花，黃色的，白色的，紅色的梅花點綴其間，一縷清香隨風潛入房間，在背靠着厚厚的一層軟被的劉表鼻間繚繞，他的目光落在臘梅之上，卻很空洞，像是停留在很遙遠的地方。
劉表，字景升，荊州牧，今年已經六十六歲，在這個時代，哪怕是身居高位，錦衣玉食，也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是的，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若非疾病纏身，難以起身，他又怎麼會放棄舉行自己喜愛的經宴，要知道，身為一個名士，召集治下名士談經論道乃是籠絡人心的最佳手段，若非他有著名聲，當初單身前來荊州上任，也不會得到荊州的世家豪族的支持。
在這個時代，名聲對一個士子來說，至關重要。
當然，名聲也和出身門第有關，唯有你出身高貴，門第顯赫，幫你揚名……嗯，說得具體一點，那就是方才會有人爭先恐後為你捧臭腳，要不然，就會像孫文台和董卓一樣，雖然驍勇善戰，卻被士人不恥，認為是一介武夫。
所以，孫堅只能成為袁術的打手。
而董卓，一旦想要凌駕在世家大族之上，想要用自己的意志來執掌天下，也就被群起而攻之，一旦他不想成為世家大族的棋子，也就成為了所有士人的敵人，就好比十常侍之類的閹宦，成為了天下大亂的根源。
真正造成天下大亂的元兇其實是世家大族自身，是四世三公的袁家，是那些想要獲取更多錢財更多權柄更多名聲的門閥世家。
然而，話語權掌握在他們手中。
所以，在史書上，亂權的只能是董卓這樣的武夫，十常侍這樣的閹宦。
劉表是皇族，也是士子，所以，他也算是世家門閥的代表，皇族本就是天下最大的一個世家，因此，他的名聲也是最為緊要的。
只要經常舉行經宴，和那些名士談經論道，也就代表着荊州治下的這些門閥世家仍然站在他劉表這邊，仍然支持着。
但是，他自己也清楚，這種支持其實是很脆弱的。
劉家終究是外來戶，那些傢伙不會為了他劉家付出太多，這種支持有着限度，一旦超過限度也就……
當初，劉備來投，其實，劉表內心是竊喜的。
劉備也是得到了皇帝承認的皇族，名字有上宗譜，當今天下，皇權式微，權臣掌國，要想對付那些亂臣賊子，姓劉的本該站在一起，團結起來，匡扶漢室，重振皇權。
所以，一開始劉表是支持劉備的。
他也贊成劉備的北伐舉動，在曹操和袁紹對峙的時候，他並未同意劉備北上攻打曹操的計劃，有着他的理由，表面上，他劉表是和袁紹結盟的，實際上，在他心目中，袁紹也好，曹操也好，都是亂臣賊子，當時，袁紹勢大，曹操勢弱，不該站在袁紹這邊攻打曹操。
當官渡之戰結束后，袁紹病逝，曹操攻打冀州。
這時候，劉表和劉備一致同意，是聯合袁氏夾擊曹操的最好機會，因為這時候，曹操勢大，袁氏勢弱，一旦讓曹操吞併冀州，那時候，并州，幽州，青州都會落入曹操之手，如此，統一了北方的曹操也就勢不可擋，非荊州一州之地可以抵擋。
然而，他和劉備雖然有着這心思。
荊州那些豪族門閥卻沒有類似的想法，對這些門閥世家來說，坐在龍椅上的那一位姓留還是姓曹並無所謂，荊州仍然姓蔡，姓張，姓黃，姓蒯……
所以，有着長沙張羨之亂，荊州財雄勢大，卻一直沒有辦法把這叛亂壓制下去，直到張羨病死，這場叛亂方才被平定。
只是，這時候曹操已經奪取了冀州之地，青州，并州，幽州也落入他手。
這種情況下，哪怕是劉表，也放下了北伐的心思，他也知道，就算他一意孤行，沒有荊州門閥世家的支持，北伐也只是一場空。
那時候，或許又會有着一場他無法平定的叛亂髮生。
這就是劉表和劉備的區別，劉備只有着一縣之地，還是從劉表那裏借來的，兵力孱弱，庫存不封，這種情況下，他依舊保持着鬥志，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匡扶漢室，有此志向，九死不悔，絕不會被困難所擊倒。
然而，劉表明明有着一州之地，卻被現實所擊垮，所有的雄心壯志都化為了雲煙，表面上，仍然是荊州雄主，實際上，已經變成了過一天算一天的懦夫，終於沉迷於酒色，高朋滿座，夜夜笙歌。
他終究是六十來歲的人了，如此放縱，身體自然垮得厲害。
或許，明年再也看不到這院落的梅花了吧？
劉表長嘆一聲，眼神終於有了焦點，視線從窗外收回，落在了端坐在榻前一側案幾后的蔡瑁身上，此時，蔡瑁正小口小口地抿著杯中美酒，不曾打擾劉表的沉思，當劉表的視線轉向他的時候，他也就抬起頭來，平視着劉表。
三國演義上，蔡瑁是一個庸才，一個嫉賢妒能的小人，他投降曹操之後，因為蔣干盜書，中了周瑜的反間計，被曹操所殺。
真實歷史自然並非如此。
蔡瑁作為外戚，乃是荊州水軍大都督，掌握著荊州軍的軍權，青年時期遊學洛陽，乃是曹操的好友，投降了曹操之後，歷任從事中郎，司馬，長水校尉，封爵為漢陽亭侯。
「這麼說來，吳狗斬殺了黃祖，擄走了江夏人口數萬戶，夏口險些被夷為平地？」
劉表的聲音很平淡，不見半點激動。
帶來了壞消息的蔡瑁低下頭，輕聲說道。
「是的，主公。」
「呵呵！」
劉表輕笑了幾聲，沒有說話。
換成以前，他會暴怒，他會下令三軍出擊，順流而下，攻打孫權，現如今，他只是輕笑兩聲，內心並無半點波瀾。
人生將盡，就算有所眷念，也並非此事。
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人來到廊前，輕喚一聲。
「主公，大公子覲見。」
什麼？
蔡瑁猛地抬頭，眼神微微眯起。
自從劉表病重不理外事之後，蔡瑁隔絕內外，暗地裏阻止劉琦前來拜見劉表，卻不想，居然有人敢把劉琦帶到劉表面前。
「德矽，毋惱，是本州牧讓人喚琦兒來此……」
榻上，劉表的聲音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