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與平民

今天紡織廠發生了一件事，婦女們的頭領費絲夫人在工作時收到鄰居傳來的消息，臉色慘白的請假回去了。

她離開的時候很多人都看見了，那臉色着實難看，大家都在猜測她家肯定發生了什麼大事。

能發生什麼事呢？

大家在一起工作了這麼久，家離得又近，對各自的情況基本都知根知底。

費絲夫人的家是個很平常的平民家庭，她是紡織工廠的女工，丈夫是專供貴族狩獵區食用果蔬的菜農，家裏經濟情況數一數二，許多人都羨慕著呢。

但是這樣的家庭要想崩塌也太容易了，夫妻倆人間只要倒下了一個，立刻就會傷筋動骨。

顯然，現在就是這種情況，倒下了的是費絲夫人的丈夫。

費絲夫人急匆匆的趕到監獄門外，她先是畏懼的注視了一會兒那高聳的城牆，咽了口唾沫，最終還是鼓起勇氣靠近，敲響了那扇鋼鐵鑄造的大門。

「您、您好。」她看到鐵門上劃開了一扇小窗口，一雙凌厲的眼睛出現那兒，「我是菜農的妻子，我聽說他不久前被抓了，請問他是犯了事什麼嗎？」

菜農？

守門的衛兵挑眉，今天監獄里只抓進來過一個人，應該就是那個菜農了吧。

他本來不想理會的，但是看着外面那個有點狼狽的婦女，又有點於心不忍，「等一下，我去問問看。」

得到回應的費絲夫人眼睛大亮，不停的感謝道：「嗯，好！謝謝、謝謝，您只是個大好人啊！」

「別急着感謝我，我只是幫你問一下而已，其他的就別想了。」衛兵皺眉說：「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監獄不會無緣無故抓人的。」

「是的，當然、當然。」能得到一個答案還沒有付出任何金錢，面對這種情況費絲夫人已經相當驚喜了。

她果然賭對了，現在的馬利斯和以前終究是不一樣的。

現在的陛下是位真正的好國王。

小窗口關上了，費絲夫人在外面焦急的等待着。

「費絲夫人。」

熟悉的聲音在呼喚她，她回頭一看，原來是工廠里同事的克莉絲多。

她睜著一雙紅紅的眼睛，疑惑的看着這位漂亮姑娘問道：「克莉絲多，你怎麼會在這裏？」

而且，那兩個一直不說話的奇怪男人也跟來了。

注意到她遲疑的眼神，克莉絲多安撫道：「不用管他們，他們不會做多餘的事情的。」

她已經摸清楚這些看守的底線了，只要她不做出類似逃跑的舉動，他們就不會有任何動作。

「費絲夫人，我們很擔心你，你跑來這裏做什麼？」克莉絲多皺着眉，抬頭看着眼前高聳的建築。她很熟悉這裏，馬利斯的監獄。

以前為舊王效力的時候，她就經常出入這樣的場所，因為沒眼色惹怒舊王的人實在太多了，克莉絲多需要把那些蠢貨處理掉，宣揚王的威嚴。

費絲夫人捂著嘴搖搖頭，勉強的扯出了個笑容，「我沒事，你們回去吧，我自己會處理好的。」

這可不是沒事人的樣子。

克莉絲多對待外人確實是冷酷又無情的，但對自己人，她卻十分護短明事理。這段時間的相處，她早已經把紡織廠納入了自己的地盤，以費絲夫人為首的女工們都是她的人。

她的人遇到了困難，她又怎麼可能置之不理？

克莉絲多握住費絲夫人的手，真誠的說道：「聽我說，費絲夫人。」

「我剛來這裏的時候人生地不熟，是你第一個像我伸出了援手，細心的教會了我許多東西，我很感謝你。」

她凝視着對方的雙眼，「所以這次讓我來幫助你吧，拜託了。」

費絲夫人被她說動了，輕嘆一聲，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盤告知。

話雖如此，但其實她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自己丈夫在回來的途中，被皇室的衛兵連人帶馬車的給抓走了。

因為是在眾目睽睽下發生的，許多人都看見了，現在估計街坊鄰居們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這時，鐵門上的小窗口又打開了，裏面的衛兵發現外面多出三個人，愣了一下，然後才道：「你想知道我已經問清楚了，要現在說嗎？」

費絲夫人知道他是在暗指克莉絲多三人，但經過剛才那番對話，她已經決定信任他們了，所以點頭說是。

士兵不清楚其中情況，也沒有興趣去知道，既然當事人自己都同意了他當然更無所謂。

「你丈夫將可疑人員帶入重要場所，導致該場所里的某位貴客被綁架，現在陛下正派人到處搜尋呢。」

衛兵臉色沉重的說道：「這是件非常嚴重惡劣的事件，若是處理不好，很可能會引發兩國的戰爭。」

「戰爭？！」

費絲夫人倒抽口涼氣，整個人如遭雷擊，「這怎麼可能呢，我丈夫是個老實人啊，他怎麼會做這麼糊塗的事情？」

「這我就不清楚了。」

衛兵搖搖頭說：「你是那個菜農的老婆吧，現在那個傢伙在審問室里閉口不言，你要不要進去勸勸他？趕緊坦白，這樣對大家都好。」

「啊這、我可以嗎？」費絲夫人誠惶誠恐，眼裏有着淡淡的希冀。

衛兵：「我之前問過了，可以。你要進來試試嗎？」

費絲夫人詢問的看向克莉絲多，她記得對方出身貴族，應該能分辨此時應該如何應對。

如果是舊王時期，克莉絲多一定會叫費絲夫人轉身就走，離得越遠越好，但是現在……

想起之前與她面談的尤姆，克莉絲多輕輕的點了點頭。

費絲夫人鬆了口氣，對衛兵不倫不類的行了個禮，「那我就打擾了。」

「進來吧。」衛兵打開了小門。

費絲夫人順利進入，但在輪到克莉絲多等人時卻被攔住了。衛兵敬職敬責的說道：「三位請停下，這裏是監獄，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費絲夫人停下腳步，擔憂的看過來。

克莉絲多則看向了兩個負責監視她的騎士，目光的意味十分明顯。騎士們對視一眼，猶豫了下，還是把自己的令牌給這個衛兵看了看。

衛兵一見令牌立刻站直行禮道：「抱歉，原來是皇家騎士團的騎士大人親自光臨，請進吧。」

克莉絲多點點頭，彷彿備受尊崇的人是她一樣，十分自然的拉過費絲夫人的手進去了。

後面的騎士們：「……」

這女人也太會使喚人了一點。

藉著騎士們的威風克莉絲多順利來到審訊室，果然見到了費絲夫人的丈夫。

對方好好的坐在椅子上，沒缺胳膊、沒少腿，身上甚至連道淤青都沒有，精神頭看起來挺足的，一副沒受過刑訊的樣子。

克莉絲多挑挑眉，又一次為尤姆的仁慈感到詫異。

若是換作以前進了這座監獄，僅是這麼點時間就足夠讓人脫掉一層皮了。可現在她看到了什麼？眼前這個傢伙居然完好無損？

費絲夫人先是為丈夫的無事高興了一下，然後又生氣的揪著對方耳朵，教訓道：「你這死老頭子，到底搞了什麼齷齪事還不趕緊交代，難道真想一輩子住在這裏嗎！？」

費絲夫人的丈夫吃痛的求饒，嘴一下子就鬆動了，半點不敢隱瞞。

原來，費絲的丈夫會這麼做是得到了一個貴族的示意，對方說要是他這麼做了就能得到不菲的報酬，其金額足以他的妻兒們安穩的度過一身。

而若是不答應，他就走不出那個房間，區區一個平民悄無聲息的消失，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兩廂權衡之下，費絲的丈夫選擇了答應。

費絲夫人氣得翻白眼，揪著耳朵還不夠，還要去揪丈夫的頭髮，「蠢貨！別人說啥你信啥，他們的話能信嗎？你差點害得我們娘倆兒背井離鄉你知不知道，而且沒有你你要我們怎麼辦啊！」

費絲的丈夫滿臉愧疚，嘟嘟囔囔的不敢還口。

克莉絲多制止了他們，詢問道：「你知道指使你這麼乾的貴族是誰嗎？」

「這、我不認識，他是隔着一扇門和我說的。」費絲的丈夫為難道：「他們還說，要是我敢把這件事抖出去，就要對我妻兒下手……我是真的沒辦法啊！」

費絲夫人臉色一變，「他們真的這麼威脅你了？」

「是真的。」費絲的丈夫痛苦的說。

費絲夫人的臉色衰敗下來，忍不住抹起眼淚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如果貴族老爺們真想對他們動手，他們根本沒有丁點的自保能力。

除了默默承受，還能有什麼辦法？

克莉絲多閉上眼搖搖頭，已經能完全確定，費絲夫人的丈夫是貴族佈局個用完就丟的棋子。

而且，根據之前士兵說的話，這個棋子估計她這方陣營的人丟出來的。

這是種非常常見的手段，甚至克莉絲多本人也用過不少次，但這是頭一次，看着眼前悲傷的夫婦倆，她內心升起了某種強烈的不適感。

胃液在胃部里翻騰，嗓子裏絲絲麻麻的，感覺有點噁心。

如果費絲丈夫的罪名落實，克莉絲多完全能想像之後費絲夫人和她的兒子將會遭遇怎樣的排擠和白眼，也許最後真的會像她說的那樣帶着兒子背井離鄉，尋找新的出路。

但那還是運氣好的，若是運氣不好，她和兒子直接死在半路上都有可能。

為了達成一個目的，葬送了一個家庭的幸福和三條人命……

克莉絲多第一次覺得這手段是如此殘忍和惡劣。

很多時候，若是沒有足夠的深入與了解，就真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到底有多麼糟糕。

這時，她莫名想起了之前尤姆對她說的話。

【克莉絲多·德克曼，你出身貴族世家，從小享受着精英教育、錦衣玉食，你學到了要忠君、要愛國，那麼那些在領土上生活的平民呢？】

【在這片土地上，共生活着三千五百萬的人口，其中貴族僅佔百分之七，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三全是平民。】

【他們的存在對你來說是什麼？你覺得貴族應該如何對待他們呢？】

——他們對她來說是什麼？

費絲夫人和她的丈夫擁抱在一起，為他們悲哀的未來的哭泣。

他們憤怒、不甘，卻又人微言輕，無能為力。

哪怕他們嘶聲竭力，折斷了骨頭，壓垮了脊樑，也無法依靠自己改變這份沉重的命運。

——她該如何對待他們呢？

克莉絲多是一個貴族。

如果是以前的她的話，憑自己的地位和權力，很容易就能改變費絲夫婦的處境。

但她能拯救的也就這麼幾個罷了，因為她的力量有限，哪怕知道這是錯的，她沒辦法對抗這個畸形怪誕的社會，這個兩極分化的時代……

不，等等。

克莉絲多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尤姆.法魯梅納斯——

那個男人！

克莉絲多瞳孔顫動，咬着指甲開始瘋狂回憶起姆自上任后的所有政策措施。

她一直以為那個男人是愚蠢的、淺薄的、諂媚的，他依靠魔王才奪走了這個國家的權杖，仗着這樣的背景胡攪蠻纏，想一出是一出，無能揮霍，到處樹敵，把整個國家搞得一團糟。

可如果脫下這副有色眼鏡再看的話……

她這時才發現那個人都做了什麼。

沒錯，他是大逆不道的下放許多違反常規的政策，這樣侵犯了很多貴族的利益，但與之相對，平民的地位和權利被抬高了——

這個異想天開的男人在試圖違反世界潮流，想要改變這個國家！

瘋子！

克莉絲多的雙眼熠熠生輝。

但如果他真的能做到的話……

是的，他能做到！

尤姆.法魯梅納斯背靠魔王，他有着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靠山之一，哪怕這個國家裏所有貴族都不同意，聯起手來也無法奈何他一根毫毛！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去支持舊王復國，然後反覆勸誡對方改變政策呢？

克莉絲多是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她希望能幫助自己效忠的君主，讓這片土地變得更加富饒強大。

她出身在法爾姆斯，於是向王國皇室獻出了自己的忠誠。

她很努力，不怕任何艱險和犧牲。但是在她看清自己所處環境時，那瞬間的失望不是騙人的。

法爾姆斯的貴族們根本沒有絲毫上進，他們忙着內鬥，忙着享樂，忙着填滿自己一座又一座的倉庫，他們高高在上，紙醉金迷，完全看不到下方几乎要揭竿而起造反的平民。

克莉絲多看的到。

因為她就是一次次去鎮壓那些刁民，把他們送進監獄和斷頭台的那個人。

她知道自己被人深深憎恨著，因為每當她帶兵去鎮壓成功時，那些平民注視她的眼神總是讓她毛骨悚然。

一次又一次，也許每次的數量不是很多，但只要回憶一下就能驚悚的發現，這些試圖造反的平民，數量累積起來已經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目，更別提他們分佈的範圍，天南海北的十分廣范。

克莉絲多有個預感。

若是置之不理，法爾姆斯總有一天會遭遇難以想像的重創。

沒事的，沒事的。

再等一等。

又一次進言失敗的克莉絲多這樣安慰自己，陛下總有一天會意識到的，這個國家深埋的危機。而且就算陛下不行，太子也一定會……

最終，她還是沒等到君主回心轉意，因為對方在一次戰敗后自覺退位了。

新上任的國王愛德華是個比前任還要心狠手辣的傢伙，他一上位就迫不及待的排除異己，在被外派后又被從背後捅刀的克莉絲多心都要涼透了。

她被勞倫斯特公爵暗中救回后還沒回過神來，就聽到自己效忠的王國不復存在，被一個魔王扶持的傀儡霸佔的事實。

克莉絲多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直接氣死，所有的負面情緒有了宣洩的出口，於是看尤姆哪兒哪兒不爽。

但現在，一個小小的契機讓她發現對方也不是那麼面目可憎。

至少對方在做她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而且還做的比她想像的更好。

侍奉君主，建立一個強大富饒的國度……

如果幫助舊王派系復國的未來，是讓她曾望而生畏的那顆巨大毒瘤長回來，然後又經受一次滅國。

克莉絲多覺得，自己還不如支持現在這個，願意接受治療的陣痛讓國家恢復清明的新王。

嘖，狗皇帝。

她長長的嘆了口氣。

你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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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各位小天使們一直支持本文，但是作者最近要準備一場很重要的考試，至少有三個月不能更新了，所以希望大家能見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