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二與他三弟走上前來,後者一腳踩著他頭顱。.獰笑道:「我秦連秦大爺也是你隨便打的嗎?看你還能不能囂張。」
有些人臉皮之厚實在難以想象。好像沒有什麼事能讓他們覺得羞恥,他們心裡好像根本沒有羞恥。
好在他們不笨,他們還要命。想要活命就得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秦連也許不是個聰明人,至少還不笨。他知道現在該做什麼。
出了一腳悶氣之後,秦連走向茶鋪。朝正在煮茶的攤主拱手道:「王大哥果然厲害,小弟佩服。」
攤主又老又瘦,看起來毫不起眼。一雙枯燥的手一手抓著抹布,一手提起一壺剛煮好的茶。
笨人想要變得聰明,最好的方法是學會厚顏無恥。
我們可以看不起阿諛奉承之輩,卻不得不佩服他們。至少能將廉恥之心完全拋棄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不,你也試試看?
世上笨沒有特別容易的事。這一回,秦連出門肯定沒燒香。挨了鞭子不說,拍馬又拍到馬腿上。
老漢對他不理不睬,喝了碗茶,一步步向蘇平走去。
「你是『中南神鞭』?」他問蘇平。
蘇平臉歪在地上。他的臉明明早已燙極,他卻不已為意,一直斜眼看著那人,道:「你是『唐門』,還是『藥王府』的人?」
老漢用抹布擦了把汗,道:「我在問你。」
蘇平道:「我在問你。」
老漢笑道:「好,很好!」
蘇平也笑道:「確實很好。」
老漢道:「你笑什麼?」
蘇平道:「我不笑別人,單笑你們兄弟三人。」
老漢怒道:「我們有什麼好笑!」
蘇平道:「老三叫『臭牛糞』,老二是個白痴,老大連門派都不敢示人。你說好不好笑?」
老漢勃然大怒,一腳踩在蘇平身上,喝道:「四川唐門算什麼東西,怎可與我藥王府相提並論!」
蘇平笑道:「原來你是藥王府的。」
老漢獰笑一聲:「怎麼,你怕了么?」
蘇平大笑道:「怕?我為什麼要怕?藥王府藏頭露尾,我怕什麼?」
關於「仙師藥王府」,江湖上傳聞極多。即便是問仙居也沒有它神秘。雖說它是個門派,卻沒有人知道它的住址在哪。
只有一點可以肯定,藥王府善於施藥解毒。
懂得解毒的人通常更懂得用毒。
它門下弟子常以郎中示人,救人施藥,與其他大夫無二。
世人對郎中藥師極是尊重。哪怕懷疑有人是藥王府弟子也絕不會有何動作。畢竟,藥王府立於武林數十載,並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藥王府的存在,對武林只有益,沒有害。
這是一種定視,思維定視。
別人當然不會認為享譽武林的藥王府會做出殺人越貨的勾當。
名門正派,永遠都是名門正派。
歪門邪道,永遠都是歪門邪道。
老漢冷笑一聲:「無論如何,你孟中已絕活不過今日。」
蘇平冷哼一聲:「只可惜我竟死在這樣的賊子手中。」
老漢道:「蒼天總算對你不錯。」
蘇平不屑道:「死在藥王府手上的人不知幾千幾萬,好運的人未免太多了些。」
老漢道:「你知道的好像不少。」
蘇平冷冷道:「我知道的也不多。」
老漢道:「不多是多少?」
蘇平道:「剛好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
老漢道:「什麼事?」
蘇平道:「人很容易受表象所迷。」
老漢點頭道:「人是很愚蠢的動物,可惜很少人願意承認自己愚蠢。」他嘆了口氣,好像非常惋惜。
蘇平道:「行醫救人的人,殺起人來總是特別方便的。」
老漢笑道:「不僅方便,還省事。」
蘇平道:「醫生殺人,用不著借口。」
老漢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些病再好的醫生也治不好的。」
蘇平道:「所以他們只有去死。」
老漢點頭道:「人總是不能跟天斗的。時辰到了,誰也無法和老天爭命。」
蘇平道:「你殺了很多人?」
老漢道:「不多,也不少。」
蘇平道:「不多是多少?」
老漢道:「說不清。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十日之內,我一定可以把他們全部數清。」
十日之內才數清,這要殺多少人?流多少血?
老漢轉過頭,又道:「你的話問完了?」
蘇平道:「沒有,也差不多了。」
老漢狡黠一笑,道:「你用不著拖延時間。藥王府的毒藥不僅無色無味,若沒有獨門解藥,想要解毒恐怕沒有這麼容易。」
蘇平心下一沉,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悠然道:「沒想到我竟中了『十步軟筋散』。好,好,好!能嘗到天下第一奇毒的滋味,死也不虛了!」
老漢笑道:「我對別人向來不錯。」
他起身,拉開門向里看去。
蘇平縱然刀斧加身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可是車內是他舍了性命也要保護的人。
他一著急,吼道:「藥王府也算個名門正派,沒想到出了你這種敗類!」
老漢眉頭一皺。想他在武林也不是混了一日兩日了,哪裡容得一個被自己踩在腳下的人辱罵自己?怒喝道:「你再給我說一遍!」
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喜歡說反話。
他是人,他也喜歡說反話。
當一個人怒極的時候往往更容易說反話。
他剛才正已經怒極了。他說的也正是反話。
人在說反話的時候只是發泄一下心中的憤恨。
他說了反話,正是想發泄一下心中的憤恨。
當人發泄怨恨的時候並不想別人頂撞他,但是蘇平頂撞了。
他又重複了一便。
不知是意料之中還是情理之內,老漢暴怒了。
蘇平斜著眼睛,故意問道:「不是你要我說的么,怎麼怒了?蘇某隻道人是不會和自己過不去的。難道你不是人?我看你能說會動,難道是禽獸?但禽獸是不會和自己過不去的,看來你是禽獸不如了。」
老漢分明是人,被蘇平說得又不是人了。
平日里,誰也想不到蘇平能說這麼多,說得這麼好。殊不知一個人要是沉默寡言,不是天生如此,便是生活中發生了重大變故。
想當年中南神鞭名噪一時。孟中已手中一支長鞭也不知誅過多少妖魔。他為人剛正不阿,卻生了一張臭嘴,見誰說誰,有啥說啥。說的雖然是真人真事,但每個人總有一些不願人知的陰暗事迹。孟中已卻不管許多,弄得天下皆知。自然結下不少仇家。
某年某月的某天,孟中已慘遭巨變。滿門七十二口近遭誅殺,只留得孟中已一人殺出條血路被蘇百萬所救。從此隱姓埋名,收斂口舌,在蘇家做了管家。
醉月樓一役,蘇家小姐情竇初開,不能自己。最近聽說蕭浪到了關外,便執意兼程趕來。
蘇百萬自是千般不舍,萬般不願。但又擔心問仙居捲土重來,只得答應了。
蘇菀兒不經世事,蘇百萬怎麼也不能讓她單獨上路。他是個生意人,與武林中人少有來往。只記得孟中已年輕時武藝高強,便叫他護送蘇菀兒出關。
一路上蘇平小心翼翼,卻不知在這裡著了道。
老漢怒道:「不知死活的東西,當年害死你全家,今日你又害了車裡兩位小姐,哼哼!」
說罷,便向馬車走去。
蘇平又急又怒,喝道:「你到底如何下的毒,怎地只有我們中毒?」
老漢聞言,笑了笑,道:「毒是給人吃的。」
蘇平愕了一愕,道:「莫非抹布有古怪?」
老漢道:「不錯,老漢的汗臭滋味不錯吧?」
蘇平冷哼一聲道:「雕蟲小技。」
老漢道:「是雕蟲小技,卻釣了你這條大魚。」
蘇平愕然。莫非自己真的老了,竟連這點伎倆都識不破?深邃的眼中由此多了一層霧。
老漢大笑道:「看來你倒識相。想來吸取了當年的教訓。」
誰知蘇平竟罵道:「放你娘的屁。」
老漢大怒,獰笑道:「你就不怕車內小姐有什麼不測?」
蘇平道:「你們的目的無非是車內的小姐,縱然我什麼也不說,她們還是脫離不了危險。還不如讓我說個夠。」
老漢道:「你若是告饒,說不定我心一軟會改變主意。」
蘇平冷笑道:「你要是真有心放人,又何必要我多說?如果你無心放人,我說什麼都是枉然。」
老漢道:「老朽說話算話。」
蘇平臉貼著地,勉強點了點頭,幅度不大,卻足以看出他是點了頭。只見他道:「你說的話確實算話。」
老漢笑道:「你知道就好。你還是快點……」
蘇平搶道:「你說的話算屁話。」
老漢臉色鐵青,喝道:「我看你是找死!」
雙掌齊出,向蘇平身上拍來。
蘇平無法反抗,索性將眼睛閉了起來。
老漢一雙枯槁般的鬼爪已經夠著蘇平衣襟,卻忽然收了回去。
蘇平果然睜開雙眼,老漢已不見了。他正看著馬車。
哪裡跌倒了就要從哪裡爬起來。
他沒有殺蘇平,他要聽到蘇平跪地求饒。他要讓他求生不能,要死不得。
他的臉上又有了笑容。當男人看到好看的女人心情都不會太壞。雖然他看起來已經五六十歲,但男人畢竟是男人。
女人也許有很多種,男人卻只有一種。任何人都能想到的那種。
他一腳把車門踹開,撩起帘子向內探去。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心在跳。他的心已許久沒有像這樣跳過。
上一次是什麼時候?他已記不清。
他已習慣了寂寞。
寂寞的男人不知何時會心跳的厲害,一旦心跳,便很難停下。
車內是兩位絕色的女子。
一人是剛才見過的心兒。他知道心兒已是絕美,誰知小姐才是傾國傾城。與她比起來,心兒的美不知遜色多少。
兩位姑娘因喝了有毒的茶水,全身無力,輕聲喘息著。
他心跳更劇,喉嚨乾的厲害。他看得呆了。任何人看見車裡任何一位姑娘都會看得呆的。
他呆站在那裡,已不知時間。他忽然覺得自己變得年輕了,不再那麼老邁。他相信,自己還有能力做一些男人的事。有些事,是只有男人才可以做的。
忽然,他感到頸邊一涼,心下大驚,全力向左邊掠去。
他摸著脖子上的傷口,手掌立即被鮮血染紅。
剛才從鬼門關走了一遭,背脊早已冰涼。他竟嚇出了一身冷汗。
身形還未站穩,長鞭毒蛇一般卷了過來。老漢哪干怠慢,擰身旋腰,堪堪躲過。
他不等蘇平舉動,喝道:「你如何便能動了?」語氣之中既驚且奇。
蘇平冷笑道:「看來你用的不是『十步軟筋散』嘛!」
蘇平又猜對了。藥王府奇葯豈是誰都得的到的?那不是像大街買菜一般俯拾即是了。
太過熟悉的毒藥,總有一天會被調製出解藥。
太過熟悉的東西,人們便不再對它懷有恐懼。
要知施藥、暗器一門。講究攻心而非攻人。
對手心神不穩,便是你的機會。你的機會就是他的死期。
不是他死,就是你亡。
使毒、暗器一門,一擊不中便是殺身之禍。
一種毒藥的神秘感很容易激起人的恐懼之心。
一個心懷恐懼的人氣勢上已輸,身形動作自然減慢。
江湖中人比武較技,哪裡容的半分疏忽。心境分毫的偏差帶來的只有死亡。
永恆不滅的死亡。
死亡只有一種。
一個人無論身前是貧、是富,是賤、是貴。死後全歸黃土。
死人就是死人。最卑賤的死人。
蘇平和老漢都明白這個道理。
他們還活著,因為他們不想死。
很少有人真的想死,就像很少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是懦夫。
求死本就是懦弱的表現。
一個堅強的人應該去活。想方設法的活。
沒有了活的希望,就去尋找希望。沒有了活的盼頭,就去尋找盼頭。
老漢對生活早已沒有了希望,他卻有盼頭。
他或許盼著一行富貴的商旅能夠栽在自己手中;他或許盼望著能有一個媳婦,一雙兒女,一個溫暖安適的家。又或許,他只盼能夠早死。
他經營這個茶鋪也不知多少歲月,他經營的是刀頭舔血的買賣。
不是生,就是死。
做這種事的通常是兩種人。一種迫不得已,一種尋求刺激。
尋求刺激的人總是與死亡接吻,這種人玩的本就是他的命。
對於玩命的人,我們有一種說法。我們稱他們找死。
找死不等於想死。
想死的人千方百計讓人殺了自己,而且絕不反抗。
找死的人找死又拼盡全力維持自己的生命。他們不想死。
有些人能夠死卻並不想死。
找死的人心中還有盼頭,有盼頭的人是不會想去死的。他的盼頭是尋找更強烈的刺激。
或許在他們看來,最刺激的事情就是拼盡全力后被人殺死。
在此之前,他們活著。
他們還活著,意味著別人的死。
不是生,就是死。
老漢施的雖也是無色無味的奇毒,比起「十步軟筋散」顯然遜色不少。
蘇平不僅站了起來,還給了他兩鞭。
他的脖頸還流著血。他自己的血。
蘇平揚手一鞭,老漢向後一閃,躲了過去。心中卻暗暗心驚:我施的雖不是「十步軟筋散」,卻也端的是無色無味的奇毒。他不僅行動自如,功力竟好像亦恢復不少。
他看著蘇平的臉色,希望看到蘇平功力不濟的暗示。可惜他什麼也沒有看到。
他只道蘇平功力早已恢復,卻不知蘇平心裡更是暗暗叫苦。
剛才他運功逼毒,又揮了兩邊,已是強弩之末,哪裡還有多餘的力氣?好在這些日子自己臉已曬的黝黑,他們一時也看不出深淺。
「能拖得一時便是一時了!」
蘇平暗嘆一聲,全力施為。只望能夠將他騙退。
老漢在江湖摸爬滾打數十載豈是白混了?
起初,他對蘇平還有些戒備。時間一久,他發現蘇平根本就是強弩之末,虛張聲勢,不禁獰笑道:「孟中已,昔年你何等英雄。落在你手裡的朋友也不知多少,你卻沒有放過一人。今日,你招式怎地退步如此。」
蘇平怕他瞧出端倪,自是不敢示弱,道:「往事已矣……」
他一說話才知上當。自己真力早已不濟,全憑腔中一口氣支撐。一說話,真氣一泄,竟再也提不上來。手中長鞭不禁慢了一慢。
老漢獰笑道:「孟中已啊孟中已,沒想到你越老越不中用。老夫略施小計便探得你虛實。今天上天要誅你,叫你遇著老夫。受死吧!」
他大喝一聲,找找殺手向蘇平身上招來。
要知藥王府與四川唐門一樣,以暗器毒藥見長。雖然兩派身法奇詭,但與人比武若是近身肉搏,那無異於以己之長搏人之短。簡單的說,此人不是白痴,就是找死。
老漢比武殺人經驗不在蘇平之下,怎會不知其中道理。
他已勝券在握。
藥王府的毒他用過。他也中過。
使毒之人少不了與毒接觸。
再小心的人都有中毒的時候。
除非你遠離毒品,珍惜生命。
老漢毒死過不知多少人,自己也不知中過多少次毒。
中的都是藥王府的毒。
用毒之人想要了解一種毒物的毒性究竟如何,靠人說是不夠的。
實踐出真知。
老漢的身體告訴他,蘇平中的毒雖不至死,足夠讓他施不出力來。
兩人交手,一方若是連力都使不出,那無疑已輸了。有時候輸了就是死亡。
老漢已看到了蘇平的死。
沒有人會對死人抱有戒心。
老漢拋去自己之長不用,專找自己之短攻擊實是因為他太過狂妄了。
對於一個死人,不僅不用對他帶有戒心,更可以狂妄一次。
只不過他還是忘了,蘇平雖將死,卻未死。蘇平即使死了,其他人並未死。
很多人都會忘記這些最簡單的道理。所以他們都倒下了。
老漢眼中儘是不信、迷茫與恐懼。
他倒下了。帶走的,不是敵人的鮮血與生命。
他帶走的,不過是一捧黃土。
最最詫異的不是老漢,是蘇平。
他本已決心一死,卻突來神兵,救了自己一命。
這是上天有靈,還是一個圈套?一個他們設計好的圈套。說不定這又是他們的苦肉計。說不定老漢心裡吃不準車裡是否還藏有奪人生死的機關消息。
這一切他不得不想,卻不再去想。
他精神已經虛脫。
強大的壓力驟失不僅沒有救他,反而讓他失去了繼續堅持的能量。
他倒了下去。
眼神是深邃而黯淡的。正如他曾經輝煌過的青春,現在已走向黯淡。
它是每一個人的結局。
他也不例外。
無論他是蘇平也好,孟中已也罷。人死了是沒有分別的,死人就是死人。
無論身前是貧是富,是賤是貴。死後都將歸於黃土。
這是蘇平想不到的。
他並不想與老漢這種人同飲一壺酒,正如他不想與他同用一捧土。
沒有了精神的他連**都已死去。
死在了天下第一關的腳下。
從古自今,這口關也不知埋葬了多少英雄,送走了多少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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