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假賢良與真虛偽

第五十九章 假賢良與真虛偽

翌日,光復三年五月十六,大雨。

這場雨來得突然,大約是寅正時分,東北天攏聚了一團壓城烏雲,滾到東都城上,一片晴天頓失,星斗隱伏,似乎約有雷聲,但不明顯,只有大風捲起,折斷了好多旗子,怒沖沖地吹了半個多時辰,卯初就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掛帶着下了總也有一個時辰左右,轉而變小,可不過兩三陣大風之後,又是大雨。

皇帝醒醒睡睡,睡睡迷迷,雨聲好催眠,他也是累了,總覺得睡不夠似的。安陽殿的陳妃不敢喚他,只得派人去昭陽殿請了沈群梅來。半炷香時間,沈群梅緩緩趕來,她沒有進寢殿,先到偏殿坐下,外頭雨聲點點,節律之明快,不一時就將人的神思拖出塵世,又配着碧海青天的香氣,竟十分靜心。

未幾,陳妃入殿拜見。「來了。」沈群梅抬眼,示意免了她的禮。陳妃起身,站着回話:「問德妃娘娘安。」沈群梅素來是與人和善的,自然滿臉堆笑,「你也受累了,不知陛下昨夜可否飲酒?」這話無奇可道,陳妃忙搖了搖頭,「娘娘言重了,臣妾昨夜睡在了西殿,陛下是從長奢館就近來的,倒是醉醺醺的,故而臣妾不敢打擾。」

沈群梅一頓,立時換了口氣,輕飄飄地道了一句:「果真如此。」

「德妃娘娘明察。」陳妃又欲再拜,卻被沈群梅起身扶起來。

兩人執手,沈群梅又是笑着道:「你與我也還多禮便是生分了,我只一心在陛下身上,多思忖些,自然陛下無事,就是最好的。」

「是,臣妾明白。」陳妃的雞皮疙瘩不知怎麼起了一身,遲遲不退。

見她眼神怯弱,沈群梅只拍了拍她的手背,便慢慢放下手,又說:「自三月間,皇後下旨殺了長奢館的幾個美人之後,陛下再未踏足長奢館,你也知道個中輕重。」

「是,」陳妃猶疑片刻,「臣妾也因為不知道陛下從哪裏來的,故而差遣宮人去問了問,竟一個知道的也沒有,大公公自然不會說的,臣妾本不放在心上,卻又起了疑心,悄悄讓小內監去打聽,才知道陛下去了長奢館。」

「聖駕所至之處,怎無人相隨?」沈群梅覺得有疑,「你還知道什麼?」

「長奢館封了好些日子,據說上個月,皇后尚掌權時,為着灑掃庭除開了院子,不過是在午夜時分,第二日又關了院子,可那些宮女便不曾出來,這事兒玄乎,所以宮內多有說她們給鬼抓了去的,但皇后不許人議論……」陳妃聲音漸漸低弱。

沈群梅站定思忖,耳邊雨聲忽然隱去,頓覺天地悠悠,人世空空。她忽然回神,看着陳妃。

「娘娘有何吩咐?」陳妃有些局促。

沈群梅連連搖頭,伸出纖纖指,點了她的鼻尖一下,即道:「你不要生事,如今這事兒我知道了,你仔細言語,不要牽三掛四,鬧不鬧鬼的,是天數,殺不殺人的,是命數,有的時候,知道了當做不知道才是聰明的。」

她尾音沉墜,好似磐石墮地。

陳妃一股冷汗直冒天靈,竟撐不住,立時跪下,連聲道:「臣妾明白,臣妾明白。」

她轉而吩咐采英:「你去告訴大公公一聲,陛下既然睡在安陽殿,就是陳氏侍寢,可按規矩,榮賜錦衣寶釵,再說本宮疼她,宜進淑妃,務必辦妥。」

采英答應着去了。沈群梅一伸手,遞到了陳妃面前,柔和道:「管住了自己,保全了陛下,才是為妃嬪之道,如今抬你做淑妃,你是九嬪之首,更該明哲保身才是。」

「臣妾,謹遵娘娘教誨。」她心中已對沈群梅遠敬三分。

沈群梅不再多言,旋即出了偏殿,時有宮娥擎傘等候,她站在廊下,望着連絲急雨,竟出了神。不多時,采英跟着大責太監匆匆趕來,來在沈群梅身邊,大責太監微微行禮,口稱:「娘娘玉安。」

「大公公。」沈群梅低眉轉臉,「怎麼了?」

大責太監不知為何,只感覺她的眼神雖柔卻冷,她的語氣更似藏刀萬分。這樣想着,他到嘴的話就憋回去了,心頭一轉,而後便訕訕一笑,答道:「方才采英姑娘傳達娘娘懿旨,陳氏進位淑妃一事,應當求得陛下恩准,您不可擅專。」

「卻也用不到擅專這樣的字眼,大公公,我是何等人,您眼睛毒辣,不會不知道吧,鳳印既然交由我代管,自然可處置後宮內諸事,您怎麼不明白這個道理呢?」沈群梅是頭一次沒對他好脾氣,一時之間,大責太監倒無法辯駁。

「您這不就是誤會老奴了嗎?這事兒須得陛下首肯,否則您往日的賢德,可不都是要付諸流水了?」大責太監笑眼如月,甚是和善。

沈群梅見了竟煩,冷哼一聲,瞪着他道:「你別用陛下壓我,也別用賢德架高我,倒顯得我肚量小又心思毒,」沈群梅舒緩了語氣,「啊,我倒忘了,大公公也是個飽讀詩書的,更是明歷史的,從前趙漢末年的時候,太監黃宗道聯合內侍官作亂,惹惱了太尉蔣赫,一個一個做了刀下鬼,拋屍荒野,滿門株連,黃宗道倒是個老練賊滑的,上哄著皇帝,下壓着群臣,縱有孟暉、張藝這些忠臣,也拿他們束手無策,故我朝治國嚴謹,尤忌宦官、外戚,現如今來看,難不成大公公也想做個黃宗道,來個身首異處?」

沈群梅當真動了怒,大責太監料知事情不好,陡然變了臉色,急慌慌跪下口稱知錯。沈群梅亦不理睬,遂讓宮娥撐傘,曳袖離去。望着她的背影,太責太監心中不由震驚,神思多轉,卻不知何去何從。正巧此時有內侍官來報,說拜事閣遞了兩本奏章,要陛下批閱。大責太監愣怔許久,才入殿報知。

半個時辰之後,皇帝斜倚床榻,才算醒得徹底,而外頭的雨勢不減,依舊亂打亂下。大責太監立侍一旁,已經告訴了沈群梅交代的事兒。

「既然是德妃的意思,照辦就是,陳妃可以升為淑妃,不是大事。」他睡眼惺忪,腦袋還是昏沉。

「是。」

「德妃來了還說什麼了?」皇帝一扶額,「你照實說就是。」

大責太監喉頭漸動,吞了一口口水,才稟道:「並無其他,德妃娘娘只是讓奴盡心盡責,不要放縱了陛下,傷了身體。」

皇帝旋即哼一聲,「哼,她倒是賢德。」

大責太監也不接話,而是岔了話問道:「陛下,您若是醒了,是否起駕往明政殿?」

皇帝微微搖頭,頓覺噁心暈眩,便又擺了擺手,「不去了,你把奏章念給朕聽。」話音落畢,大責太監應聲取來奏章要念,皇帝又道:「你先讓淑妃備好些茶點送來。」

大責太監暫停手中功夫,回說:「已經備好了,這就傳上來。」言罷,他遂喚來宮娥,一排人便抬幾搬盞,奉盤恭杯,架在榻上一張雕九龍貫海的紫檀小几,先奉一杯金州白瓷盛的清水,漱了口之後,吐在魚口銅盂里,接着列擺上四隻素色淺碟,有四類糕點,又擺兩隻花口銀盤,裝着兩類咸點心,而後奉上了兩隻金盞,一盞雲水和,一盞神靈通,最後大責太監又捧來一隻鏨金銀碗,碗底滿嵌一圈紅瑪瑙,這裏頭是七分滿的茶露羹。

宮娥紛紛退出,寢殿內只留大責太監侍候。皇帝先飲了一杯雲水和,潤了潤嗓子,便道:「念吧,什麼事。」

大責太監這才打開第一本松皮色絹的,先略看了幾行,眉頭忽皺,偷眼看了一眼正在品羹的皇帝,鎮定三分才道:「奏陛下示,大司馬請知曲縣政,又請令鶴含、山陽、弘農、虢城四地駐軍,兵馬府敬呈。」

皇帝只是聽着,並未說話。

大責太監有些拿不準,但還是拿起第二本琉璃色絹的,展開念道:「奏陛下准,五曇王氏繩之以實,貪墨之罪三,瀆職之罪六,欺霸之罪五,另營私朋黨、構證彌罪、僭越臣本等罪有七,案涉王氏十六人,一干官員七十五人,附名錄案底並罪論民證三十張,巡視令羅保榮敬呈。」

大責太監念罷,垂下雙手,面色凝重,看着皇帝問:「陛下要看巡視令遞交的附頁嗎?」

皇帝吃了兩塊杏仁酥,擺了擺手,「不看朕也知道,王家樹大根深,輕易動不得,這次如果沒有吳勘撐腰,羅保榮查不到這麼多,先帝那一輩留下的還活着的人不多了,吳勘是當中最會謀算的,朕也摸不透他,按道理,他這個郡侯實在該封賞了。」

皇帝沒說王家,卻提起來金陵侯吳勘,大責太監已明當中宛轉之意。「金陵侯是唯一的開國郡侯,身份貴重,但是卻不如輔國公這個開國國公權勢大,老奴覺得,您要是封賞,或許可以藉此機會壓一下輔國公。」

「哦?此言何意啊?」皇帝饒有興趣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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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物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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