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停靈淳化殿

第五十二章 停靈淳化殿

皇帝揉了揉內眼角,沒有否認這件事,「御照司馬上就能呈奏真相,到那時候,議論自然平息,而且,只有伯岳侯的怒氣向著羅家去,兩家才會真的水火不容,經此一事,朕,再也不擔心羅保朝了。」

「羅家難道會不明白您這樣做的用意嗎?」大責太監似是在極力勸阻。

皇帝一抬頭,對上大責太監憂鬱的面色,只是靜定吩咐道:「你再去一趟羅家,傳朕口諭,將羅沉從天青影除名,羅明,去伴讀之位,你速速去吧,不要耽誤了。」

大責太監不好再僭越多言,只能領旨退下。

望着他徐徐離開的背影,皇帝倒身扶額,低聲喚了一句:「日事官何在?」

殿內隨侍的日事官立即應聲:「微臣謹恭聖命。」

「近前來。」皇帝聲音拔了一截。

只見他埋首屈膝,躬身趣前,到了十步遠處,立時跪下。「微臣謹恭聖命。」

「你去東宮,傳一句話給三松,讓他務必將太子的一言一行考記下來,不得缺漏,不得模糊,倘有不對,讓他思量著。」他遂撓了撓發癢的頭皮,「今天這一段,隱去。」

「微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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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不敏的死,轟動了整個東都,皇帝全其哀榮,又成為民間傳頌的一頓佳話,但在伯岳侯眼裏,「博旃郡王」四個字是那麼刺眼,就連接過聖旨來的時候,他都是悲憤的、惱恨的、痛苦的。他不明白,自己的兒子怎麼就這麼沒了,什麼都沒有留下,去世之前一句話也不曾說與他聽!李擷桂更是哭了暈,醒了哭,她唯一的孩子便這麼不明不白地墜樓而亡!

「殺了那羅沉,給敏兒陪葬!」李擷桂坐抵在靈柩前,手把著棺材,怎麼也不肯讓人蓋棺,她的眼周紅腫若爛,眼睛血絲密佈,慈母哭兒,非盲不止。

伯岳侯正立在堂前,他的眼神沉寂無神,就連一絲悲傷也見不到。大抵是已經在別處哭過了,而今他立在這裏,若風日中洗劫遺留的一尊頑石,望着天邊而矗立。你無法知曉他的心境,只能明白他的堅定。

包含着復仇之心的堅定,圍繞着他肅穆的身形,勾起一道又一道的火焰。凡是凝視着他,都能覺察出他的意思——要羅家的命。

李擷桂又漸漸起了哭聲,哀聲繞樑,聞者悲傷。伯岳侯長長嘆息,獨余不舍,卻不能誤了時辰,因是道:「如今敏兒已經是郡王身份,理應及早合棺,送往淳化殿停靈,七日後,自有親兵護衛送至博旃郡下葬,這是聖旨,不得違拗。」

李擷桂如何不懂,可是十二年母子之情,任誰能一朝割斷!「博旃郡遠在五曇,皇帝為何要將敏兒送去那裏!」

「夫人,」伯岳侯頓覺喉頭一哽,「莫讓敏兒身後不安,或待我呈奏陛下,許你我淳化殿守靈,以全這一世親子之緣。」

「我的兒!我的兒!」李擷桂呼天痛號,一口氣淤堵在肺,又暈了過去,頭生生撞在棺材上,給劃出了一道血痕。

「夫人!」伯岳侯忙上前去將她扶起,眼見子亡妻哀,哪個男人能咽得下這口氣,他咬緊后槽牙,直憋得額頭青筋暴起,眼白橫生血點,哀怒臨頭,更像含悲的閻王!他忍住喉頭脹得發疼,干撐著嗓子吩咐:「扶夫人先去休息,請大夫來看,其餘人,合棺降彩,持旗開道,送郡王至淳化殿安靈。」

這一行隊伍,壓得全城不敢動聲,原本定在今日開張的兩家店鋪,也都延期開張。惠民寺與昌國寺的僧人誦經開道,後頭緊跟着時家德高望重的兩位族公,一位手捧追封聖旨,一位手捧御賜悼文,其後又有一位族公,捧著家訓族譜,眾人迤邐前行。

鴻悲天地,徹通幽冥。

感哀而敬,肅庄得尊。

日月趨避,鳳鶴相引。

願往生門,好從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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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的隊伍是一定會經過羅府門前的,故而羅保朝早已嚴令把守家門,直到時不敏的棺槨離京前,絕不可讓羅沉隨意走動,以免發生意外。

又因為時不敏是郡王身份,更得沿街設祭,羅家也早早置備妥當,不給人留說三道四的把柄。雪灑一般的紙錢飄飄搖搖,隨風晃進了沿街的院子裏,自然也飄進了羅府的庭院中。一行人等眼見着就要到羅府正門口了,時未遲的心也越跳越快,他強忍着憤恨,以牙齒咬住了下唇內,眼神死盯着前方。真真如大山傾塌一線之墜,五內熬煎勝比烈火金油——「叔父仔細壓着步子,可別趕着踩了四爺爺。」

一聲低語落入耳中,順帶着一隻手扶住了他的胳膊肘,時未遲一怔,轉而看去,正是自己堂兄時未逍的幼子,時不敦。他與不敏同年所生,自幼聰穎,深得長輩看重,一直是家族中的翹楚。今日送行,他捧得是一龕金鈔,也算是近親。

「前頭是……」時未遲一定神,嘴上卻沒把住,飄忽忽問了這一句。

「叔父是說前頭的茌平坊嗎?」時不敦抬眼略看去,越過羅府正好能看到前方左側旌幡撥動,連如低雲。他旋即低下眼睛道:「好漢平原郡,一半出茌平,叔父是想家了吧。」

「想家了……」他一壁驚訝於這個孩子的察言觀色,一壁心裏又勾起對兒子無限的哀思。

不知不覺,說話之間,他們便走過了羅府,時未遲呆目不移,絲毫未曾發覺。「叔父,請您節哀,萬事要等郡王安身歸土之後再籌謀。」時不敦耐心勸著,眼神一直看着前方。

「好孩子,好孩子。」時未遲忍了再忍,心頭才落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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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沉被限制在院中,倒沒有多麼焦躁,他還挺喜歡足不出戶的,就在院子裏,玩玩三變機,吃喝不愁,也不用上學,逍遙自在,亞賽神仙。而如今,又能和弟弟一起說說話,更沒有要出去的想法了。

「外頭的哀樂過去了嗎?」羅沉正倚著床邊坐着擺弄三變機。

羅明放下一卷《張子》,仔細一聽,「聽不見了,應當是過了咱們家了。」

羅沉輕嗯了一聲,順手把解開了的三變機放在地上,又道:「我,是不是我,時不敏是不是因為我……」那個字太過沉重,他總是不敢說出口。可是少年的心裏總是有一片陰影,關於那個與他並不和善,甚至冤家對頭的人,自事發起至今,他的陰影相隨不離。

他漸漸低頭喪氣,羅明也深為感觸,寬慰了兩句:「哥,那日之事,不是你,便只能是他,他不聽勸,滿心瘋了一樣要把你摔下樓去,你得什麼罪?難不成,要咱們家今日掛白號喪,他們家深鎖宅門?」平日裏,羅明都是個極為穩重且儒厚的,從沒有這樣說過話。羅沉自然有些吃驚,不免問道:「你也覺得,是他活該?」

眼瞅著羅明用手翻了一章書,他遲疑片刻,對道:「原本我不得多話,我來京中也不過個把月,說多了,不免招人議論,然我雖從小不和你們在一處,但我也懂得一大家子同為一條心,便如同掛了千片布的桅杆,一處破了,再遇着大風浪,可就是滿船翻覆,故而對待家人,明理在先是很重要的,可情分同氣才最要緊,我明白這事兒不是你的錯,自然也向著你說話,便說他是活該的,也沒什麼。」

這一番話說下來,羅沉倒細細思忖起來,他打心裏是極喜歡這個弟弟的,雖話不投機,但性情投緣,之前因着父母偏疼,是心裏不大爽快,可若論起來,他心裏也是偏疼這個弟弟的。通詩書,明事理,又會人情,話語遲鈍,但發自肺腑是對一家子人上心的。一家族若傳世久遠,開枝散葉為第二,守訓持規為第三,再者門風家氣,錢財名祿又其次,為首的,便是同心同德。

「你是信我的,對吧。」羅沉迫切地用眼睛去尋求安慰。羅明毫不猶疑地點頭肯定,「我信你,無論他們怎麼說,我都信你。」話音才落不多久,外頭小晴的聲音傳進來,她略有些焦急,喊了兩聲公子,一步踏進了門裏。羅沉有些摸不到頭腦,便皺着眉頭問:「你怎麼這麼急,可是發生什麼事兒了?」

「奴才從前廳回來,大內下了旨意,要二位公子退學堂,還奪了二公子的伴讀之位,老爺和夫人都有些愁眉不展。」小晴連忙道來,「又有前頭管家遞事,說句容老家沒了一位老奶奶,請老爺打點好了東西送回去,又說老家的三哥兒,就是咱們老爺的堂屬庶弟,叫羅保榮,升遷五曇縣巡視令,兼掌司稅,又同吳勘老侯爺主理南江東禺侯私越界一案,故而老爺又鬆了一口氣,進而管家又說,保榮老爺不日便要進京述職,還要帶着一位贊少爺一同前來。」

小晴一大串話說下來,羅沉已經是不知道她要說什麼,有些疑惑,而羅明眼眸一亮,忙問:「那位贊少爺,可是羅熙贊?」

「正是,管家說,是原來正房東屋頭羅海的長子,羅海過世后,贊少爺的母親也撞碑殉夫,只留了贊少爺一人,與大公子同歲,應該是要進京讀書的。」小晴據實道來。羅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羅明甚是喜悅地與他誇著:「咱們家句容的家塾里,唯獨這個贊哥兒讀書最用功,族老們都很看好,說是有父親年少時的勁頭。」

「有這回事兒?」羅沉一聽來了興趣,「你與他熟識?」

「倒算不上熟識,有過幾面之緣,不過他現在入京,形勢不大好……」羅明陷入沉思,「細算起來,若句容的消息傳來,也要十日了,十日之前,恐怕還沒料想到如今吧。」

小晴也附和道:「那是自然,時移事易,且這事兒有老爺夫人操心,您二位知道了消息就是,再有一件事,我聽僕婦們偶然議論起,說是輔國公家的護院打死了西路橋頭賣豆腐的信九,鬧到了京兆尹府,不肯妥協,滿城議論紛紛,又趕上伯岳侯府這事兒,有人造勢說咱們和輔國公一樣門戶,作惡忒多,有負皇恩。」

「這不就是胡說嗎!」羅沉氣不打一處來。

小晴按定他的心情,勸了一句:「我的好公子,自然是假的,議論一陣兒也便過去了,只是近些日子你們千萬不要再出門了,免不得又是惹禍。」

「我們不出去,就在家裏好好窩著便是。」羅明趕緊答了一句。小晴又再說了一些話,而後便出去備置茶水果子,叫下人們看好了門戶,不許二人輕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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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物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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