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陳默醉意未醒地來到MIX的門前,門口四個如同門神一樣的大漢,十分警惕地盯着他,大概覺得這人都喝成這樣了,進去估計不是睡覺就是鬧事了。顧野在門口接上他,聞到他身上濃濃的酒味,很是懷疑地問道:「來之前就喝成這樣啊,不像你啊。」

陳默很是詭異地笑道:「喝了,怎麼着吧?」說完,還使勁推他一把:「我還能喝點呢,要給比爾送行,得好好喝點。」

顧野拉着他的胳膊,說道:「你丫這叫給別人送行啊,自己先喝成這樣。看路啊,這邊黑。」

他們來到一個大圓桌邊上,這時陳默才發現,張然是和他老婆一起過來的,他勉力支撐地打着招呼。

張然看着他一張在五顏六色的射燈下,不斷變換顏色的大紅臉,吃驚地問道:「在門口喝的這是?」

顧野一邊攙著把陳默放到沙發上,一邊不滿地說道:「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喝的,來得時候就這樣了。」

說着,顧野把桌子上的傑克丹尼拿起來,對着陳默晃了晃,說道:「你還行嗎?怎麼也得來點,意思一下。」

陳默旁邊是早已被放倒的邵峰,他笑嘻嘻地指著邵峰說道:「來點來點,怎麼我也比老邵強。」他一邊拿起酒杯,一邊拍著身邊的邵峰,說道:「邵邵,起來喝酒,這回人齊了。」

大家一起舉杯,杯子碰到一起,大家的手都沒有縮回去,都看着張然,氣氛忽然有點感傷,好像都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張然看着大家,連連說着別這樣別這樣,這樣你們還讓不讓我走?還是劉磊先說一句:「陳默,你喜歡整個騷詞,你代表我們大家,給張然說兩句,就算我們的臨別贈言了。」

陳默想了一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看着張然,一字一句地慢慢說道:「那時我們有夢,關於理想,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的聲音。」

陳默這一席話,說得大家都有點眼圈發紅,邵峰見狀,馬上故意藉著酒勁扯開話題:「你這個一點都不好,讓你說點吉利話,說得文不對題,最近寫詩退步了啊。」

大家都說就是就是,說完,也不知道為什麼,卻不自覺地摟過身旁哥們的肩膀,重重地拍了兩下。

顧野環顧了一下桌子,再看一眼遠處人頭攢動的舞池,豪氣地大聲地說道:「今天我買單啊,不醉不歸,想跳舞的去跳舞,想喝酒的喝酒,」他看了一眼歪在一邊又睡過去的老邵,接着笑着道:「想睡覺的睡覺。」

張然去跳舞了,老姚喝得是兩眼放光,拉着劉磊玩骰子,玩得正是起勁,顧野給陳默倒上一杯可樂,看着他問道:「今天什麼日子,自己去喝酒了?」

陳默笑笑,沒有說話。

顧野也笑笑,抬頭看着遠處正在跳舞的張然和鬆鬆,問道:「哎,你覺得,鬆鬆和張然怎麼樣?」

陳默也看着他們倆說道:「嗯,挺好的,兩人都乾脆,性格比較相近,張然對女孩也不錯,兩個人應該會挺幸福的。」

顧野點點頭,回過頭看着陳默,帶着點探究的口氣說道:「說到幸福,我問問你啊,沒別的意思,就是,你,最近和陸秋怡怎麼樣啊?」

「挺好。」陳默簡短地回答道。

顧野看了他一眼,然後自己給自己倒上一杯酒,說道:「上次聚會,不是咱們都帶老婆去的嗎?我老婆說她們聊天時,還說起咱們要不要孩子這件事了。」

「是嗎?」陳默開始感覺傑克丹尼的酒勁上涌,頭一陣陣跳動般地疼痛,他下意識地用手扶住了額頭。

「想知道你老婆都說你什麼了嗎?」顧野看着陳默說道。

「說什麼了?」陳默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他忍住頭痛,側過臉看着顧野。

顧野看了他一眼,很有點欲蓋彌彰的樣子笑着說道:「沒什麼。」

陳默藉著點酒勁,從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笑罵他道:「你小子,吞吞吐吐地都說到這裏了,不說,你不憋死啊。」

顧野也笑了起來,然後他喝了口酒,說道:「其實我也沒想到,陸秋怡對你的評價是這樣的,她說你。。。」

陳默沒有聽清,湊近他又問了一遍:「你大聲點,她說什麼?」

顧野對着陳默的耳朵大聲說道:「她說你像個孩子,想法比較幼稚。」

陳默聽完以後,只覺酒意「嗡」地一聲頂到頭頂,他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靠,閉了閉眼睛,等一會兒,才對顧野笑笑說道:「說不定,我還真是挺幼稚的。」

顧野看着他,拍拍他的腿,說道:「我知道你是一個感情細膩的人,這都是把你當親人了,所以才這麼說,嗐,說到底,這個世界上,誰又能真正地了解誰呢?像你們倆這樣的就算很恩愛了。」

陳默點點頭,然後笑笑,然後,獨自給自己倒上一杯酒。

在剛剛那一瞬間,陳默覺得身邊所有的聲響彷彿都忽然消失了,只有他那兩個字,他聽得無比清晰。這兩個字,好像配合著酒精的力量,像是一柄大鎚,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重重地敲在了他的心上,他突然無比清晰地記起,上一次他有這樣的感覺,也是因為陸秋怡的一句話。

陳默沒有說話,慢慢把自己的臉,藏進了燈光的暗影之中。

在陳默旁邊昏昏睡去的邵峰,迷迷糊糊地,聽着身邊,有人反反覆復地在喃喃自語:「那時我們有夢,關於理想,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的聲音。」

過完那一年的春節,張然就徹底走了,應該是不會再回來了,如果再回來,就是加拿大人弗萊明·張了。陳默曾經有一段時間,和他在MSN上還有聯繫,後來,就慢慢斷了,畢竟身邊的很多事情不一樣了,再聊什麼,也不過是重新回憶從前,那會讓陳默覺得自己很老,老得就像《重慶森林》裏的那罐,過期的鳳梨罐頭。

陳默的工作,也比以前忙多了,集團新換了一個董事長,據說是很有能力的,剛到就大力推行自創的平衡管理法,要求財務編製各種公司管理報告,採用各種管理指標,財務指標分析情況,而且很是信心十足地對公司各級員工承諾,要把公司的員工薪酬和福利待遇,提升到與公司地位相匹配,「這個,這個大家過去辛苦了,過去的薪酬和各項待遇,實在是沒有體現我們員工真正的價值,我們要實現公司的價值,就要首先實現員工的價值,我們要讓員工,能夠買得起比較好的車,比較好的房,能夠給家裏人,買得起比較好的衣服,孩子,能夠上比較好的學校,只有這樣,才能達到企業與個人的雙贏,我希望在三年的時間裏,能夠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結果。」說的是言之鑿鑿,擲地有聲。

於是陳默每天加班寫報告,做分析,天天開會,開會前按照新董事長的要求,先要做啟動,就是一邊鼓掌,一邊喊出公司的口號,諸如『我能行,一定行,我與公司共成長』之類的,會議結束時,要做關閉,也是要鼓掌喊口號,比如『公司個人是一家,平衡管理創輝煌』之類的,很有開會的儀式感,以至於那次陳默去理髮,看見髮廊門口的員工,在開門前,整齊地拍着手,左扭右扭地跳着廣場舞,喊著「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恍惚之間,陳默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公司開會做報表,根本忘了理髮這回事了。

因為不太想和朋友們,提及自己和陸秋怡的事情,加上工作也忙了,顧野他們的幾次聚會,陳默也都沒有去。顧野他們自從張然走了,一起打麻將,就成為了固定的娛樂項目,除了陳默不打,他們四個,已經成了缺一不可的牌搭子。

顧野現在已經升任他們公司銷售部的總監了,同時還是大客戶項目的負責人,手裏管着三十多男男女女,現在說話做事,很有些做老大有擔當的味道了。他也忙,忙着去各種高級餐廳,各種高級會所,各種卡拉OK,各種洗浴中心,按照他的話說:「業務,都是在那裏談成的。」

而邵峰,已經從高管做到公司合伙人了,至於他的公司具體做什麼業務,陳默他們一直就沒搞明白,好像和各大電訊公司,各大電視台都有合作,據說在不遠的將來,公司還要上市圈錢,前途很是不可限量。不過,張然走後,邵峰有一次,請大家吃了一頓大餐,大家很納悶不年不節的,這傢伙請客是什麼原因,他的原話是:「今天,我終於領到我的工資啦。」說得大家差點沒噎個半死,劉磊痛心疾首地說:「中國股市都是被你們這幫人搞壞了,連這樣快十年發不出工資的賠錢公司,也要上市?!」

劉磊因為一直緊跟着那個罩着他的大哥,結果在公司的內部派系鬥爭中,大哥奪位不成,被踢出局,劉磊也成了必然倒霉的犧牲品,那一年他乾脆辭了職,在家歇著,天天招呼大家打牌。

而老姚那陣子,也打算辭職來着,不過他辭職的原因,和劉磊完全是兩回事,他在有了一個女兒之後,腦子裏整日盤算著的,都是傳宗接代的問題,在這個事情上,老姚顯示了前所未有的堅定:「就是辭職,我也得要這個二胎!」

當時的大家,都在像李宗盛的歌里唱的那樣:「為了更好的未來而拚命努力」,那時陳默也在想着,自己還有時間,只要努力,只要不放棄,就沒有什麼自己做不成的。

陳默想要證明自己,證明自己可以做到別人眼中的成功,他可以做一個和身邊的人群,想法一致的人,這樣的他,不會空想,不會冒險,相信成功和金錢會給人帶來幸福與快樂,相信一個更高的職位和權力,意味更大的野心,意味着可以去做更多想做的事情,可以決定更多人的命運,而灰色收入和各種好處,只是這個位置帶來的必然結果。他開始很努力的工作,為工作加班,任勞任怨地做好本職工作,他決定每天鍛煉身體,早睡早起,戒煙戒酒,按照電視和書里的養生指南生活,讓自己活得長一點,又沒有什麼不好?

只不過,陳默有時會懷疑地問自己:「可是,我這麼努力想要得到的,是什麼呢?是更多的薪水?更高的職位?更大的權力?權力和金錢,對我究竟意味着什麼呢?還是我就是想像最初那樣,做一個旅行的人,在路上,寫着自己喜歡寫的東西?我到底做哪一個人,會更快樂一點?」

陸秋怡,好像更習慣一個變得比較沉默的陳默,一個,比較不那麼愛幻想,更現實的陳默,甚至可以說,她好像更喜歡一個,接受了現實的陳默。陳默有時會想,如果這樣的他,能夠打破兩人之間那堵透明的牆,如果他可以,看到陸秋怡久違的微笑,那他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了。

陳默過完年後,一直在忙着做公司的三年比較分析報告,這個分析報告,按照新任董事長的要求,要有持續追求的願景,要有宏偉大膽的戰略,還要有行之有效的營銷手段,最重要的是,董事長曾經隨口說過一句:「多用一些PPT,直觀一點。」於是,公司各種PPT報告滿天飛,陳默每天做着餅圖,曲線圖,柱狀圖,經過二十多天的加班和不眠之夜,他看着這些不斷變換的圖形,和一開始自己都無法確信的文字,他覺得起碼有一點他做到了,不管別人信不信這個戰略,他好歹讓自己相信了。

等他把這沉甸甸的兩百多頁的分析報告裝訂完,送到戰略部的時候,看到戰略部會議室的桌上,椅子上,甚至地上,都已經擺滿了各個公司交上來的分析報告,好多都比自己的報告厚了不少,封面更是裝潢得如同電影大片的片花一般,他放好自己的報告,對着旁邊一個在電腦前忙碌著的同事,很是懷疑地問道:「這些,都是咱們董事長要看的?」

那個同事頭也不抬地回答道:「他哪兒看得過來啊,這裏的報告每本看一頁,都夠他看一個月的了。」

「那董事長要這些報告幹什麼?他不看怎麼了解我們公司的戰略啊?」陳默有點納悶地問道。

那個同事抬起頭,看着他笑道:「陳默,你在公司時間也不短了,這你還不知道?其實全看你們頭跟董事長做戰略彙報時,怎麼能把事情說圓了,這東西,」他輕巧地朝會議室揚揚下巴,「根本就沒人看。」

陳默詫異地看着他,然後又看了看會議室里堆積如山的報告,好像有些呆住了。

那個同事笑了,站起來一拍他的肩膀,滿臉不相信地說道:「哎,你不會吧?幹了這麼多年,這點門道都沒看出來?」他看了看四周,然後招招手讓陳默靠過來,壓低了聲音道:「董事長來這裏呆不了多久,人家是有上進心的,現在就是把聲勢搞得大大的,弄出點成績,再。。。」他沒有說下去,做了個往上走的手勢。

陳默有點遲疑地說道:「走?那他說的什麼平衡管理法呢?什麼實現員工的價值之類的?還有,不是說讓我們住什麼比較好的房。。。」

那個同事聽着有些不耐煩了,揮揮手說道:「你也真是,就沒看出來這個戰略彙報,實際也就是做個樣子,公司哪些業務賺錢,哪個老總有後台不能動,誰不清楚啊?人家說的那些什麼讓員工住比較好的房,買比較好的車,你還真以為說的那員工是你啊?不過是給你畫個餅玩玩,你還真當個驢肉火燒吃啊?」

陳默苦笑了一下,點點頭:「是我自己二,還真當驢肉火燒了。」

那個同事誇張地搖搖頭,開玩笑地用很是語重心長的口吻說道:「這可不行啊,你也是老同志了,怎麼還能犯這麼幼稚,這麼低級的錯誤呢?俗話說,你命苦,可就不能怨政府啦。」說完,自己就先笑了起來。

陳默一邊慢慢地點着頭,一邊也跟着他笑着。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覺得,自己這幾個月來乾的事情,好像都很可笑,於是他轉過身,一直不停地大笑着走出戰略部的辦公室,路過那間放着報告的會議室時,他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那天,是陳默經過了好幾個月的開會和加班之後,第一天準時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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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經過的旅人之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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