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第41節

第41節

弗洛拉重新坐回到爸爸的床邊。他的呼吸聲變成了一種類似地鐵駛進站時轟隆隆的聲響。她看著那張已經脫了相的臉,努力把吉爾想象成一個好色之徒,一個風流成性的流氓,一個當老婆孩子就睡在幾碼之外,居然還色膽包天地把女人帶進寫作室里亂搞的風流鬼。然而,弗洛拉想象不出來。如果娜恩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她也不得不改變英格麗德留在她心裡的印象,記憶中那抹始終縹緲、單薄的影子也許應變得更具體、更豐盈:她的媽媽是一個有思想、有感情,有能力做決定並且知道這個決定可能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的女人。如果有機會,弗洛拉真想問問她的父母,同樣是給一個人的一生做總結,為什麼用在爸爸和媽媽身上的辭彙會如此天差地別。

她不坐著的時候就走到窗前,看著如同混凝土般厚重沉悶的天空和天空底下的車道,她希望快點聽到莫里斯老爺車的引擎聲。

娜恩把碗砸向廚房牆壁后就衝出了屋子,她沒有拿車鑰匙,可能跑到了街上或是去了海灘。弗洛拉和理查德都沒看到她往哪兒去了。

「讓她一個人待一會兒,」理查德攔住弗洛拉,「給她一點兒時間。」

弗洛拉想追出去,可她又想到娜恩囑咐過她不能把爸爸一個人留在屋裡,於是她讓理查德去海灘找找。他回來后說他蹚水把絕路岬周圍找了個遍,最遠走到了天體海灘的標誌牌附近,看到那兒有人遛狗,有人放風箏,就是沒看見娜恩。她又差他去打烊的酒吧拍門,直到把裡面的人叫起來,娜恩還是不在那裡。弗洛拉沒有收拾廚房裡的殘局,她給自己做了個果醬三明治,勉強咬了幾口就放下了;她又燒了一壺茶,一口沒喝,由著它慢慢變冷。後來,連理查德也等得不耐煩了,準備開車去街上,然後再到渡口問問有沒有人看到過和娜恩的體貌特徵相符的人。

一直等到理查德回來后,弗洛拉才想起來應該問一下薇芙,她連忙打去書店,雖然是營業時間,電話卻遲遲沒有人接聽。弗洛拉又讓理查德開車去哈德利找,他走後,她從廚房裡的電話上抄下了娜恩的號碼,抱著客廳里的電話穿過走廊走到屋子前面的卧室里,原本糾結纏繞的芥黃色電話線現在綳得緊緊的,要是發現走不動了,弗洛拉就用力拽一下,電話線碰到了轉角處的一堆書,書塔轟然倒下。關於空間和時間的精裝本、愛情故事的平裝本、寫滿詩歌的小冊子和中短篇小說集一起掉落的時候又碰倒了臨近的書塔最上面的幾本書,一堆堆書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層層倒塌。弗洛拉沒去撿。她坐在吉爾身邊的椅子里,撥打書店和娜恩的號碼,鈴響後她就等著,一直等到電話那頭變成忙音,然後她再打,還是不通,繼續打。她真怕會就此失去姐姐。

忽然,車道上傳來汽車駛近的聲音,弗洛拉一下子跳起來,飛奔到門口。那是一輛白色的小車,不是理查德的莫里斯老爺車。有人從後排座位上下了車。

「喬納森!」弗洛拉一邊叫著一邊衝下門廊的台階。他張開手臂,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然後他把她推開一點兒,仔細端詳她的臉。

「老天,每次見到你都覺得你越來越像你媽媽了。」

「你能來我真是太高興了。」她把臉埋在他外套里說。鼻端都是他的味道——煙草味,濕樹皮的顏色。她又聽見開車門的動靜,她往後退了一步,看到了露易絲,只見她塗著蔻丹的手指緊緊抓著車門上方,像是需要門的支撐才能勉強站穩。

「你好,弗洛拉。」弗洛拉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又有人從駕駛座上走下來。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他有點尷尬地伸出手。

「還記得加布里埃爾嗎?」喬納森問,「他說很久以前曾和你見過一面。」

弗洛拉想起來了,她眉頭緊蹙,不由自主地張開嘴。

眼前的男人留著胡茬,頭髮很長,可在弗洛拉的印象里他還是多年前的那個少年。「加布里埃爾,」她說,「我不知道爸爸他……」

「別擔心,」他說,「是他叫我來的。」

「你是在等我們吧?」喬納森說,「我和娜恩說過要來。」

「是的,」弗洛拉說,「可我不知道都有誰……我是說我不知道除了你之外還有其他人。」

「娜恩不在嗎?我快渴死了。」

「她出去了,」弗洛拉說著往後退了幾步,下意識地堵住了進屋的路,「我也不清楚她什麼時候回來。」

「可吉爾不是在裡面嗎?」喬納森問。

「他怎麼樣了?」露易絲問。她甩上車門走過來,弗洛拉又往後退了幾步,腳踝已經碰到了台階最底層的踏板。

「很累,」她說,「他非常累,我想他現在不太適合見客。」

「我們可是遠道而來。」露易絲的話像是在說因為他們開了這麼遠的路,所以弗洛拉沒道理不讓見。

「見你的鬼,他都是快要死的人了!」弗洛拉話一出口就看到露易絲嫌惡似的皺起了眉頭。

「弗洛拉,弗洛拉。」喬納森環著弗洛拉的肩,把她從露易絲身邊拉開。加布里埃爾關上車門,倚著車蓋。「我知道這不容易,」喬納森繼續說,「肯定比我想象得還要難。」

「也許我們應該等娜恩回來再說。」露易絲在喬納森身後說。加布里埃爾走上前,目光逡巡著掠過大屋、寫作室、大海和海邊的景色。她試著以他的目光重新打量花園,發現花木草地因為乏人修剪長勢有點過於自由奔放了。

「要不你先進去告訴他我們已經來了。」喬納森又抱了她一下。

她拚命思考如果換作姐姐,她會怎麼做。把他們請進屋,給他們泡杯茶?也許趁他們喝茶的時候她應該把那條在烤盤裡躺了一上午的鮭魚處理一下。然而,她張嘴說的卻是:「娜恩有沒有告訴你爸爸在哈德利看到了媽媽?」看著他們臉上的表情,弗洛拉突然很想笑:每個人都揚起了眉毛,錯愕地張大了嘴。她決定先不告訴他們其他事情,比如吉爾還在鏡子里看到了英格麗德。喬納森握住她的手肘把她拉到一旁,看著她的眼睛說:

「吉爾看到了英格麗德?」

弗洛拉把手插進短褲的口袋裡,在裡頭摸到了那個玩具士兵,她伸出大拇指輕輕地摩挲著它的腦袋。「確切地說,媽媽當時淋著雨站在書店外面。」

「她有沒有說什麼?後來呢?」喬納森問。

「我只是說他認為他看到了她,他們沒有說話。」

「哦,弗洛拉。」喬納森的語氣像是認定這一切都是弗洛拉杜撰出來的。

「怎麼了?」弗洛拉說,「她為什麼不能在哈德利?她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

四個人誰也沒看誰,就這樣靜默地站在花園裡。然後,露易絲說:「我們可以進去嗎?天快要下雨了。」

*

「老天,這裡出了什麼事?」喬納森一走進屋子就忍不住叫出了聲。沿牆排著一長列倒了一半的書塔,之前那次多米諾骨牌似的「山體滑坡」使得原本就十分逼仄的過道更加無從下腳,地上到處都是書,幾乎堵住了通往廚房的路。那根電話線依舊緊繃著從空隙處橫穿而過,像是隨時準備給粗心的訪客使絆子。

弗洛拉把他們帶到了卧室。雨點打在面向大海的玻璃窗上,鐵皮屋頂也傳來了密集的滴答聲。屋裡的空氣混濁、滯悶。吉爾睜開眼睛。弗洛拉學著娜恩的樣子幫爸爸拍鬆了枕頭,動作麻利得像個護士。爸爸的睡衣上有股類似爛柿子的氣味,她想是不是應該幫他擦洗一下。吉爾緩緩抬起眼皮,即便是這麼輕微的動作都費了他不少力氣。他的目光最先落在加布里埃爾身上,然後他認出了他。弗洛拉看到了他們一模一樣的頦裂,一模一樣的方下巴,只是一個健康、英俊,另一個卻是日漸衰朽的鏡像。加布里埃爾和喬納森並排站在床尾,他們的表情彷彿是在告訴弗洛拉,他們看到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乾枯的屍體,在他們眼裡,吉爾已經變成了一個頂著骷髏腦袋的火柴人。只有露易絲不動聲色,看不出她心裡到底有多震驚。

「爸爸,想喝什麼嗎?」弗洛拉問,「我可以給你泡杯茶。」

吉爾的眼球滾動了一下,朝著床頭柜上的那杯橙汁看過去,弗洛拉把杯子端到他嘴邊,好讓他含著吸管喝兩口。

「吉爾,」露易絲往前一步,把手放在他手上,說,「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轉過頭。「你好,露易絲,見到你很高興。」他說話的時候舌頭在嘴裡發出一種黏黏糊糊的吧嗒聲。而後,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加布里埃爾身上。

「我說,」喬納森填補了沉默帶來的空曠感,「這是怎麼了?你還好嗎?」

「糟透了,」吉爾把每個字都咬得拖拖拉拉的,「原來走向死亡並不像人們鼓吹得那麼美好。」吉爾忽然笑了,他咧開薄薄的嘴唇,露出了太多的牙齒。喬納森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和一盒火柴。露易絲朝他使了個眼色,搖了搖頭,他不情不願地把煙和火柴都放了回去。「這裡實在太熱了。」他說著脫掉外套,放在床上。「我能不能開下窗?」他沒有等人答覆便走到對著門廊的窗前,他想扳動把手推開窗,可是窗把手卻紋絲不動。這時,弗洛拉跟了過來。

「你不記得了,開這裡的窗有個訣竅,」她說,「框架都已經變形了,所以你得先往外拉一下才能轉動把手。」窗終於開了,一個對摺的破啤酒杯墊掉了下來,緊接著一股濕泥土的氣味湧入房間,是棕色的。

「噓——」吉爾豎起腦袋說。大家都靜下來。「你們聽到了嗎?」

屋裡只有雨點落在屋頂上的聲音。「是木匠在刨木頭,」他說,「他正在窗外打一口棺材。」吉爾的肩膀輕輕抖動著,嘴裡發出「嚯、嚯、嚯」的聲音。弗洛拉過了一會兒才弄明白原來他是在笑。「他著什麼急!」

吉爾閉上眼睛,其他人站在原地等著、看著,弗洛拉聽他的呼吸聲隆隆地響起來,又或許是有車駛近了。

「要不我去燒些茶。」她雖然這麼說,但腳下卻沒有動。

「我覺得我們應該開一場派對,」吉爾斷斷續續地說著,一邊努力吸著氣,他頭沒有動,眼珠朝上看著他們,「為了往日時光,為了英格麗德。她一直喜歡開派對,是不是,喬納森?」

客人們面面相覷。

「是嗎?」他問,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旋即改口道,「沒錯,她喜歡派對。」

「跳舞,威士忌。」他說。

「爸爸,」弗洛拉說,「我想娜恩不會——」

吉爾的手垂在被面上,他抬了抬手指阻止她往下說。「她不在這兒……我說了算。」

「吉爾——」露易絲開口想說什麼。

「威士忌,」他對弗洛拉說,「你知道放在哪兒。」

弗洛拉猶豫著沒動,她還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先燒壺水。吉爾不作聲了,他在等待身上恢復些力氣,然後把心愿進行到底。「覺不覺得你們像是在守靈,只是屍體還坐在床上說著話。」

「算我一個,」喬納森說,「來杯威士忌。」

「開派對怎麼能沒有音樂呢,你說是不是,加布里埃爾?」吉爾說。加布里埃爾兩手握著一根床柱,手心裡是那條張著嘴的小魚。

「我沒帶吉他來。」

「太可惜了,」吉爾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加布里埃爾,「去把客廳里的唱機搬過來。待會兒你就知道怎麼開了。喬納森,你去幫把手。」吉爾不再說話,他開始閉目養神,可是其他人誰都沒有動。「快去搬。」然後,他勾著食指把露易絲叫到身邊。

*

就像在遊樂宮裡玩翹板遊戲一樣,弗洛拉小心翼翼地穿過落了一地書的走廊。她從廚房的水槽下拿出一瓶威士忌,只找出了三個玻璃杯。她知道家裡還有玻璃杯,卻找不著。娜恩才走了幾個小時,弗洛拉就覺得家裡缺東少西了。她只好洗了幾個茶杯。

露易絲站在廚房門口,手裡提著高跟鞋,她肯定是為了跨過那些書才把鞋脫掉的。「他要你媽媽的裙子。」她說。

「別進來。」弗洛拉揮著手不讓她進廚房。

「他說你知道他的意思。」

「碎玻璃。」弗洛拉沖地板努了努嘴。

「娜恩到底在哪兒?」露易絲四下看了看。牆上潑灑著幾道白色的痕迹,尾端是一長串水滴狀的圓點,它們滴落的速度逐漸緩下來,最後凝固成了小小的一團。鮭魚朝上翻著眼睛,依舊躺在烤盤裡。一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沒有放在盤子里,而是直接擱在案台上,邊上還有幾把沒洗過的餐刀,杯子里盛滿茶水,茶色曖昧不明。

「他為什麼要裙子?」弗洛拉問。

「他說那條裙子代表他承認自己做錯了,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好像還說他本來應該更鄭重地道歉,應該做得更好之類的。反正不管什麼意思,他讓我一定把裙子帶給他。」

弗洛拉把玻璃杯遞給露易絲,自己拿上茶杯和威士忌走進她和娜恩的房間。裙子堆在地板上,上次她穿過後就一直留在那兒。

喬納森已經把貼牆放的唱機往外挪了挪,現在正在清理地上的書,便於他們等會兒把唱機搬進卧室去。加布里埃爾手裡拿著一張唱片,封面上有個男人坐在餐桌上——湯尼·馮·查德。

弗洛拉出去后,吉爾就躺了下來,他閉著眼睛,頭下枕著疊放得高高的枕頭。露易絲一邊找落腳的地方一邊慢慢往前走,弗洛拉跟在她身後。「別擔心,我還沒死,」吉爾聽到她們進屋后說,「裙子拿來了嗎?要是沒有裙子我們就開不了派對了。」

「我想他以為英格麗德也在這裡,」露易絲對弗洛拉小聲嘀咕,然後提高音量說道,「吉爾,裙子是要拿給英格麗德穿的吧?」

「見鬼,當然不是給英格麗德的,」吉爾的眼睛睜開了,「是給我自己穿的。這是她最後穿在身上的衣服。」他笨拙地摸索著睡衣最上面的扣子。

「哦,這可不太好辦,吉爾。」露易絲說著轉過頭無措地看著弗洛拉。弗洛拉忽然想到要是換作當年的姐姐,哪怕是在她心情最燦爛的時候,只要一提起露易絲說過什麼,她肯定會把臉一沉然後大唱反調。

「當然有辦法了。」弗洛拉說著繞到床邊,跪到床上,幫他把吊在手臂上的繃帶取下來。吉爾的手落在被子上,弗洛拉解開他睡衣的扣子。

「我們為什麼不直接把裙子套上去?」露易絲說。

「你會把裙子穿在睡衣外面嗎?」弗洛拉反問道,「不,我想不會。」

爸爸的胸口下方能看到嶙峋的肋骨輪廓,胸腔和腹腔上的皮膚鬆鬆地往下陷,有骨頭的地方皮膚就綳著貼在表面。他的心臟在那層薄膜般的皮膚下一跳一跳的。弗洛拉不忍直視,移開了目光。她把睡衣的領子拉到他的右邊肩膀,幫他彎了彎肘部,好讓胳膊從袖管里移出來。

喬納森和加布里埃爾抬著音響和唱機走進卧室,插上插頭。木吉他的聲音響起,然後傳來了男人的歌聲。

「響點。」吉爾喃喃地說。

「往上轉。」弗洛拉說。加布里埃爾調高了音量,這時弗洛拉記起了這支歌,原來她第一次聽到這段旋律並不是在回家的那個晚上,而是許多年前,一個和娜恩差不多大的男孩曾坐在門廊上教過她這支歌的歌詞。

吉爾的皮膚上布滿了老人斑,手臂內側一片瘀青。她從他肩膀後頭褪下了睡衣的上半截,然後一點兒一點兒幫他把另一條胳膊從袖管里挪出來,盡量不碰到仍舊纏著繃帶的手腕。他緊閉著雙眼,下巴抽搐著。

露易絲拿起弗洛拉掛在椅背上的裙子,弗洛拉抬眼看到加布里埃爾和喬納森都在看著他們,於是說:「你們怎麼還不倒酒?」

「不夠。」吉爾說。

「威士忌?」弗洛拉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問,他也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

「我是說音樂,再響些。」他說。弗洛拉把粉紅色的裙子從爸爸頭上套進去,幫他穿好,拉平。

加布里埃爾把音量又調高了些,樂聲淹沒了他們,淹沒了整個房間,窗外的雨聲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吉爾粗重艱難的呼吸聲,那聲音就像砸落在地上的馬鮫魚最後的喘息。喬納森把玻璃杯和兩個茶杯遞給眾人,吉爾緊緊握著玻璃杯,哆哆嗦嗦地舉起手臂,一一和露易絲、喬納森、加布里埃爾,最後和弗洛拉碰了杯,喝乾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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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宵讀完的經典懸疑小說系列(套裝共1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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