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第38節

第38節

游泳更衣室,1992年6月28日,凌晨4:45

吉爾:

昨天,我們三人坐公交車去了哈德利。我原本以為這一天會過得非常開心:我們先去海灘上野餐,吃炸魚薯條,然後再去買些衣服,雖然這個月你遲遲沒給我家用。我們先去了一家自詡為「百貨商場」的小店逛了逛,它之所以給自己冠上了這麼個派頭十足的名號是因為它門面雖小,裡面賣的東西倒是五花八門,一應俱全。我和娜恩在一排排貨架間左挑右選,可弗洛拉卻一直在邊上鬧彆扭,她不想待在店裡,也不想穿上任何一件從那個「沒有檔次的鬼地方」買來的衣服。她說她要坐「該死的公交車去倫敦或其他任何地方,就是不想待在哈德利」。我又是哄又是講道理,答應給她買她想要的東西,後來索性不理她。整整五分鐘里我想盡各種辦法,可最後她還是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小店。我和娜恩追了出去,看到她在街角轉了個彎,跑進遊戲廳里不見了。我們在外面等了十來分鐘,然後我讓娜恩進去找她。

「她不肯出來。」娜恩回來時說。

我只好自己跑進遊戲廳,裡面嘈雜喧騰,閃著光的遊戲機屏幕、攢動的人頭看得人頭暈目眩。每台遊戲機上都放著一個鋁質煙灰缸,裡面塞滿了煙頭,不大的空間里煙熏霧繚,嗆得人喘不上氣來。

我在屋子最裡面找到了她。「弗洛拉,我們得走了。」

「馬上就好。」她走到邊上,查看了一下遊戲機底部的托盤裡有沒有落下的硬幣。我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娜恩在外頭等著呢,我們現在就要走了。」

「我還沒好呢。」她說。

「不管你有沒有好,我們現在就得走了。」

「好。」她又換了台遊戲機。

「你也得跟著我們一起走。」

「為什麼?」她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因為是我說的,你得按我說的做。」我拔高了嗓門。

我們的小女兒用胯部頂著遊戲機上的玻璃板,那上面畫著里約熱內盧嘉年華的場景,幾個女孩穿著椰子殼做的文胸在放置兩便士硬幣的滑動盤邊搔首弄姿。一串硬幣瀑布似的掉進了邊上的槽口中不見了。

「該死!」她咒了一句。

我看到兌換窗口後面的女人斜著眼朝我們這邊看過來。「現在,馬上!」

「如果我不願意呢?」

「我才不管你願不願意呢,現在就走。」

娜恩也進來了。「媽媽,」她皺著臉抱怨道,「我餓了。」

「知道了,娜恩!」我說得很響,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娜恩也不開心了,扭過身不看我。

我抓住弗洛拉的手腕猛地一拽,弗洛拉一個趔趄,可她抿著嘴不發聲。身邊的遊戲機嗚啦嗚啦地叫著,我充耳不聞,只顧悶頭把她往外拖。

「媽媽!放開她!」娜恩一邊叫一邊用力掰我的胳膊。遊戲廳里那些隨身帶著五十便士、用塑料壺裝著劣質酒的寂寞男人,還有叼著煙頂著一頭金髮的無聊女人齊齊看向我們。他們肯定在暗暗嘀咕:壞媽媽。不斷央求我放開她妹妹的娜恩心裡也一定在想:壞媽媽。

等我們出了遊戲廳,弗洛拉跑下台階衝到海灘邊,在海濱人行道的牆根蹲下來縮成一團,就像我要追過去揍她似的。娜恩上去勸了半個小時總算說動弗洛拉跟我們坐車回家了。這一天什麼都沒幹成,既沒買到衣服,也沒吃上炸魚薯條。上車后女孩子們坐在一塊兒,我一個人坐在靠前的位子上。我把前額抵在玻璃窗上,鼻端充斥著窗帘散發出來的暖烘烘的、滿是灰塵的味道。就在這一剎那,我忽然問我自己,如果孩子們沒有我是不是會過得更好些。

*

一九九〇年的九月,你向出版社編輯提交了《浪蕩子》的手稿。以往他都要拖上個把月才會給你回電話,可是這一次他卻史無前例地邀你去倫敦和他一起共進午餐,又馬不停蹄地帶你參加這個會議那個活動。你不在家的時候每天晚上都會給姑娘們打電話,而我則負責留守家中,跟弗洛拉解釋為什麼爸爸不能像以前那樣每晚送她上床,跟娜恩說明為什麼她忘了隨手關燈后不用再擔心我收到電費賬單會失聲痛哭。我花了好幾個禮拜才習慣了逛超市時不再計較價格,去哈德利的時候可以打車而不再坐公交。

在我再三要求后你終於給我看了《浪蕩子》的手稿。你把它裝在一個牛皮紙的大信封里,並叮囑我一定要等孩子們睡著后再看,看完一定要把它藏好。等到小說出版發行后,你是不會允許它出現在我們家裡的,一本也不行。看了這個故事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震驚或噁心,在那些夜裡當我在你耳邊將所有的情節娓娓道來時我已經看到了書的雛形。不過那個秋天,當你把手稿交到我手上時,裡面卻略去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環節,我說得對嗎,吉爾?我口中編派的所有香艷情節和你在成書中記錄下的所有露骨描寫加在一起都不及那一行字來得不堪入目。

這本書正如你的出版商和代理人所期待的那樣引發了諸多爭議和巨大反響,不過評論家們的眼光卻超越了小說的內容,稱你的第三部小說「洗鍊而質樸」「富有韻律且充滿詩意」「是一位知名作家的巔峰之作」。喬納森當然不可能像評論家那樣看待這部作品,尤其是你連名字都懶得改,直接用了他的原名。他最後一次來我們家時大發雷霆,我心裡很清楚,他脫口而出的那些咒罵都沒說錯,我真想告訴他這本小說的始作俑者其實是我,但我實在不敢想象要是告訴他真相,以後他會怎麼看我,一想到如果我說出實情就有可能永遠失去這樣一個好朋友,我只好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我和吉爾沒有對其他任何人說過《浪蕩子》的雛形究竟誕生於哪個人的腦袋。

你總喜歡在接受採訪時強調,《浪蕩子》是你寫的第四本小說,每次聽你這麼說我都會感嘆,為什麼我就沒有這樣的勇氣。你知道美髮師或新搬來的鄰居隨口問我有幾個孩子時我是怎麼回答的嗎?我暗暗把手攥成拳頭,讓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然後告訴她們:「兩個。」這個數字就是我不變的回答,為此,我痛恨我自己。

小說的成功以及隨後滾滾而來的收入讓你欣喜不已。你在廣播電台和電視台接受採訪,每次提到你的私生活,你都會故作靦腆,然後連消帶打地矇混過去。你看上去是那麼俊逸瀟洒,風度翩翩,公眾的焦點過多地集中在小說作者身上而不是讀者閱讀小說后的感受上,對此,你會不會覺得有點諷刺?沒有人,甚至連你在內都不在乎讀者究竟是如何看待這本書的。

我忙著照顧兩個孩子,幾乎沒什麼機會和你一同參加那些「文壇盛事」。「你不會喜歡他們的,」你告訴我,「都是些無趣的書獃子,只會站在那裡自吹自擂。」只有一次,我去了你的採訪攝製現場,那是一檔藝術類談話節目,十來分鐘的樣子,你坐在一張扶手椅里,面前放著一杯威士忌。

我當時就站在一堆電線、和許多攝像機的空當處,看著聚光燈下光彩奪目的你。你把我們底下所有人都迷住了,電視台的工作人員、觀眾、主持人(還有我)無不為你攝人心魄的魅力所傾倒。我們時而被你幽默風趣的談吐逗得前仰後合,時而屏息聆聽你滔滔不絕地發表高論。我太驕傲了!他們愛你,愛你的書,愛你的故事,還有你的外表。我也愛你。

是的,我愛你,我對自己點點頭。這時,站在我邊上的電視台製片助理輕聲說道:「他是不是很棒?」我笑了,她接著說:「不過他實在有點壞。」那又怎樣,我依然愛你。她繼續說:「我想他肯定有老婆孩子,他把他們藏得好好的,不讓他們受到傷害。」我沒說話。「幾個禮拜前,他釣上了我的一個朋友,先是請她出去喝一杯,」女孩輕聲說,「然後問她願不願意去他住的旅館過夜。『你結婚了嗎?』當時我朋友問他,他說,『眼睛看不到的以及思想不曾觸及的便是不存在的』。」

女孩說話的時候我沒有轉頭看她,而是看著你蹺著二郎腿坐在台上那張黑色的旋轉扶手椅里,你穿著我熨好的長褲,還有一雙我洗乾淨后晾在廚房外面晒乾的襪子。現在連主持人都被你逗得方寸大亂,以至於他連事先準備好的問題都沒法連貫地說出口。我忽然想起了我們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夏天,我們躺在游泳更衣室外的草坪上,你的頭枕著我的大腿,我一邊為你朗讀一邊把手裡的書舉得高高的擋住刺眼的陽光。

「她後來去了嗎?」我問,「我是說你那個朋友?」

「這事怪不得她,」製片助理說,「他確實有點老了,不過換作是我,我也會去的。你肯定也會,對吧?」

*

我一直在等,等我們的車下了渡輪,付了擺渡費,然後開上通往家的那條筆直的路。

「剛才我遇見一個女孩,」我說,「她告訴我你睡了她的朋友。」我把「朋友」兩個字咬得很重,就像那些女孩給知心大姐信箱寫信說她們的朋友和男朋友的兄弟上了床,然後詢問處理意見時的那種腔調。

「什麼?」你哈地笑了一下,短促得像突如其來的一聲犬吠。

「你的意思是你沒有?」

「沒有什麼?」你又問。

「沒有睡她。」

「去睡一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你就像在和我開玩笑。

我不作聲。當你發現車內的沉默已經到了令人尷尬的地步時,你開口說道:「別傻了,英格麗德,這不過是那個蠢女人在背後亂嚼舌根罷了。說不定她一早就知道你是誰,故意說這些話來氣你,好看看你有什麼反應。」

「所以你不承認你睡了她?」我緊咬不放。

「按你的意思我睡的好像應該是她的朋友,」你說,「你倒是說說看我哪兒有時間做這檔子事?你又不是沒看到,我成天忙得像個陀螺,忙著給我們家掙錢。」

「停車。」

「都快到家了。要不我們晚些再談。」

「停車!」我厲聲說。

你把車停在路旁的沙地上,幾輛車從後面超上來,車頭燈的光柱從我們身上掃過,就像燈塔的光打在岸邊的岩石上。「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說。

「不想再怎樣?」你鬆開了方向盤,兩手交叉合抱在胸前。

「不想再被人當成傻子!」我叫道,「不想再成為最後知道你出軌偷腥的那個人!」

「你不是傻子,英格麗德。」你沒有看我。

「可是你把我當成了傻子。」我咬牙切齒地說。

「你是因為這本書嗎?你覺得我寫得太過火了?」你轉過身,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然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說,「你不用擔心娜恩或弗洛拉會看到這本書,家裡一本也沒有。」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吉爾,這個世界並不是只有你的工作才重要!」我撥開你的手。

「那你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你是我孩子的媽媽——你和孩子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終歸要回去的那個家,永遠都是。我不會拋棄你們三個的,一個也不會。」

「也就是說你的確帶著你這本書的粉絲去了你的旅館,和她上了床!」我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摸到了安全帶,用力拽開了拉扣。

「英格麗德,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它就是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我想都沒想,整個人撲上前甩手就給了你一巴掌。我打得並不重,你本能地一躲,頭撞到了擋風玻璃上。你沒有出聲,依舊看著前方,這種姿態彷彿是在告訴我,你做錯了事活該受罰,這一巴掌打得正中下懷。

「也許在你看來是小事,可對我來說不是!」我抓住你的頭髮往車窗上撞。然後,我摸到了身邊的門把手,用力推開門,踉踉蹌蹌地下了車。

「英格麗德!」我聽到你在身後喊道,「對不起,英格麗德,我錯了!」

我沒有回頭,一步三滑地跑進路邊的金雀花叢中,地上根系交錯,腳下磕磕絆絆。接著我又穿過一片茂密尖利的野草地,一邊跑一邊哭。我就這樣一直往前跑,不停地跑,直到心臟快要跳出胸膛,胸口脹痛得喘不上氣來,我不得不慢下腳步。走了幾分鐘后,我看清了眼前的路,發現自己正在穿過沙丘地帶往海灘上走。月光透過薄薄的雲層傾灑在浮動的水面上,風抽打著我的頭髮,我在想,如果自己就此踏入水中會發生什麼,有沒有人會想念我,雖然我相信自己已經知道了答案。我脫掉鞋子,把鞋帶綁在一起掛在脖子上,踩著緊實的沙地朝家的方向走去。退潮的大海被我拋在了身後。我到家的時候看到車停在車道上,不過你一定在寫作室里,因為屋裡沒有人。我把錢付給保姆,打發她回家,然後上了床。

第二天早上,我打電話給露易絲,拜託她幫我安排好一切。兩天後我去了診所,打掉了我們的第五個孩子。

英格麗德

(信夾在克萊維·詹姆斯所著、1983年出版的《了不起的生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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