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焚心以火

第28章 焚心以火

天剛蒙蒙亮,河灣村的村屋中就響起鍋碗瓢盆丁零噹啷的聲音。裊裊炊煙,陣陣牛哞,在農耕最黃金的時間裏,村民們都在緊張忙碌地準備着一天之中極為重要的一餐,這頓飯將要支撐他們完成一上午繁重的體力勞作。

趁著村裏人都關門閉戶的間隙,一個青年男子站在村子的主幹道上四處張望。在確定四下無人之後,他快步走到了一扇紅色的木門之前。

吱呀,木門被他推開一條一指寬的縫隙。

「鳳兒!」他對着門縫小聲喊了一聲。院子裏黑燈瞎火,沒有任何反應。

男子心急火燎地搓搓手,眼睛時不時地瞟向小路的兩端。在確定一切安全之後,男子稍微加大了聲音:「鳳兒!」

男子話音剛落,堂屋亮起了暖黃色的燈光。糊窗的報紙在燈光的映襯下,現出一個長發過肩女人的身影。一場「美人穿衣的皮影戲」讓男人興奮不已。

男子雙眼微眯,咽了一口口水。

嘎吱,窗戶被推開了,女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朝外望去。

「闖子?是不是你?」女人試探性地問道。

「是,你小點聲,不要被別人聽見。」闖子把嘴唇擠在門縫裏說道。

「唉!」鳳兒說完就要關上窗戶。

「別慌。」

在闖子的制止聲中,她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咋?」

「南灣橋的水幹了,我在橋頭等你。你快點,這馬上就到幹活的點了。」

「瞧你那熊樣,我知道了。」鳳兒笑罵了一聲,沖闖子揮揮手。

闖子扛起門邊的鋤頭,一路唱着小曲朝村南頭走去。

鳳兒起床打開院子大門,往門外左右望了望,確定闖子走後,她端著一個帶補丁的簸箕掀開了牆角的兩個麻袋。

唰,一瓢小米。

唰,一瓢玉米仁。

兩小堆黃燦燦的穀物被她快速地摻在一起。

「咯咯咯咯。」她邊叫邊走近雞籠,囫圇半片地把簸箕里的穀物全部撒了進去。

遠處的太陽即將露出一點亮光,忙碌完的鳳兒左手挽起一個手工花布包,右肩扛起鋤頭朝院外走去。

前幾天雲汐市剛剛下過一場雨,使得村裏的土路有些泥濘,鳳兒穿着繡花布鞋,小心地挑選著可以承重的泥土地。室外的光線越來越亮,這使得她心急如焚,三步並作兩步走。沒過多久,她拐入了最後一截小路,路的南頭是一座圓拱形的水泥橋。

她剛走到半路,一個強壯的身影從路邊的玉米地里躥了出來,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

「你幹啥?」鳳兒半推半就地扭了扭身子,想要掙脫。

「你咋搞這半天,我都快想死了。」闖子一口親在了鳳兒的臉上。

「你也不怕有人過來。」鳳兒嬌羞地說。

「這兒離村子十萬八千里,誰會來?你就放一萬個心吧!」闖子把手臂又緊了緊。

「鬆開,快鬆開。」鳳兒使勁地掙了掙。

「又咋了?」闖子不情願地鬆開了手。

鳳兒把手伸進花布包中,拿出了一個用白色膠袋包裹的東西:「烙餅卷雞蛋,趕緊吃點。」

闖子聞了聞烙餅誘人的香味,咕咚一聲咽下口水:「等我吃完,看我怎麼收拾你!」闖子右手接過烙餅,左手還不忘在鳳兒的屁股上使勁掐了一把。

「死鬼,給我掐這麼疼!」

「別喊我死鬼,你的死鬼在外地給你拚命掙錢呢。」闖子滿足地笑了笑。

「他哪能跟你比?沒有用的孬種,除了掙錢啥也不會。我跟他過了十幾年,他姥姥的就沒換過花樣,最多也就十分鐘的快槍手。」鳳兒欲求不滿地抱怨道。

「怪不得人家都說,好吃不如餃子,好玩不如嫂子,還真是這個理。」闖子滿臉淫笑地用胳膊肘戳了戳站在身邊的鳳兒。

「哪兒來這麼多的廢話,再跟我賽臉[10],過年你哥回來,看他怎麼收拾你,他可疼我了我跟你說。」鳳兒在闖子面前晃了晃拳頭假裝警告道。

「我可比我哥更疼你!」闖子一時興起,把手中啃了一半的烙餅包好,往花布包里一扔,「不吃了,快跟我來。」闖子將鳳兒正要遞到嘴邊的烙餅奪下,胡亂往包里一塞,拉着鳳兒就往橋頭跑。

「你這是要去哪裏?」鳳兒被拽得有點跟不上趟,喘著大氣問道。

「去橋洞。」

「去橋洞?你瘋啦?」

「你別說話,到了你就知道了。」闖子沖鳳兒神秘一笑。

很快,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了石墩橋的側邊。

闖子朝橋下瞟了一眼,溝底一人多高的雜草讓他歡喜萬分:「你看吧,灣里的水都幹了,這橋洞外面都是草,正好能把橋洞擋住,咱倆下到橋洞裏面,你說誰發現得了?」

「你咋發現的這個好地方?」鳳兒忸怩地朝闖子懷裏拱了拱。

「前幾天上城我從這裏路過的時候,就發現這裏的水快乾了,我看了天氣預報,這半個月都沒有雨,以後咱倆就別拱玉米地了,每次幹完都弄得我一身刺撓。這裏多爽,那麼大一個橋洞,咱倆想咋弄咋弄。」

闖子美滋滋地叼起一根乾草,捏了捏鳳兒的下巴:「來,給爺笑一個。」

鳳兒一把將闖子的手打掉:「太陽都曬屁股了,早上你還干不幹活了?趕緊的。」

「乖乖,難怪人家都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今天就把你這頭母狼給收拾了。」闖子說完,一把將鳳兒抱起,鑽進了石橋下的涵洞。

太陽還沒有露頭,再加上雜草的遮擋,涵洞裏依舊伸手不見五指。

「這都是啥味啊!」女人帶着迴音的抱怨聲響起。

「估計是騷泥巴味,通通風就沒事了。」闖子邊說邊把鳳兒的外衣脫去。

喘息聲越來越放肆,這股特殊的氣味卻讓兩個人都有些難以忍受。

「奶奶的,怎麼這麼臭!」闖子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這到底是啥味啊,弄得我都喘不過來氣了。」鳳兒捏著鼻子站在涵洞口換氣。

「沒事,我把涵洞兩邊的雜草薅掉一些,散散氣,一會兒就好。」闖子很不情願地提了提燈籠褲,咬牙切齒地把涵洞西邊的雜草一把一把薅掉。

隨着雜草被清除,一絲光亮照進了涵洞之中。

「闖子,你看那是啥?」鳳兒用手指了指涵洞最東邊。

「編織袋?」闖子揉了揉眼睛。

「對,兩大包呢。」

「難不成有人把穀子藏在這裏了?」闖子略帶疑問地朝涵洞的另一頭走去。

「×他姥姥,怎麼這麼臭?」

「你個大老爺們,搞得跟老娘們似的,瞧你那德行。」鳳兒倚在涵洞邊,邊整理衣服邊撇嘴。

「你穿衣服幹啥?」

「還能幹啥?幹活去唄。這裏太臭,今天你嫂子我沒心情了,等明兒再說吧。」鳳兒說完,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踩着河沿走上了岸。

闖子看着鳳兒離去的背影,氣得直跺腳,他把所有的怨氣全部撒在了這兩包臭氣熏天的編織袋上。「媽的,壞老子的好事。」闖子抓起鋤頭,一口氣走到跟前,「我×你媽的,我×你媽的!」接連兩鋤頭下去,其中一個編織袋被劃開了一個大口子。

此時橋洞外已經大亮,闖子終於藉著晨曦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時間彷彿靜止,他釘子般站在那裏,如果不是他額頭滲出的黃豆粒大小的汗珠,真的很難看出他還有一絲生的氣息。

咣當,他手中的鋤頭掉在地上,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闖子也彷彿被這個聲音喚醒:「救、救、救、救、救命啊……」凄慘的叫聲從橋洞中傳了出來。

市公安局視頻指揮中心內人滿為患,所有人的臉上都寫着一行字:「百思不得其解。」

「老冷,這是視頻指揮中心的所有民警,咱們家醜不外揚,我先做個自我批評。」肩扛兩杠三星的指揮中心一哥吳主任帶頭表了態。

「老吳,我不是那個意思……」

「咱兄弟倆於公於私都不要說那客套話。我作為全市公安機關視頻指揮中心的一把手,竟然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對監控中心的視頻做手腳,這簡直就是在打我的臉。」吳主任用手使勁拍打着自己的臉頰,憤怒之情表露無遺。

「老吳,你幹什麼?」明哥一把將吳主任的手拽開,視頻中心的所有民警臉都快綠了,就連我們隨行的人也有些如坐針氈,以前只是聽說,沒想到這個吳主任果真是傳說中的性情中人。

「老冷啊,咱以前一個大院出來的,雖然你平時對人冷冰冰,但對我老吳絕對夠意思,於公於私這件事我都必須要徹查,這裏面的嚴重性不用我說你也明白。」

「我擔心的也是這個,這個人能在這麼嚴密的監控系統中動手腳,說明他的本事不一般啊,這萬一……」明哥的話沒有再說下去,但在場的人都能意識到這件事的危險性。

全市公安局的視頻監控聯網在一起,每天有專人統一調度,監控視頻的刪減許可權全部掌握在一把手吳主任手裏。從前段時間我們科室監控錄像被掐掉這件事看,對視頻監控動手腳的人要麼是吳主任本人,要麼就是破解了整個雲汐市公安局監控網絡密碼的人。

來調查這件事之前,明哥已經跟我們通了氣。吳主任是他多年的老友,以前在抓捕犯罪分子的過程中明哥還救過他一命,這種過命的交情,他是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來坑害我們的,而且他的為人也絕對可以保證他不會做這種事情。

既然前者已經否定,那就只剩下後者。試想,如果一個人能在背後控制整個雲汐市公安局的監控網,那將會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也就是說,他可以足不出戶看到公安局任何部門的一舉一動。除非有天大的陰謀,否則誰會有這麼大的手筆?關鍵是,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這背後的人想幹什麼。但從明哥辦公桌上的「骷髏頭」來看,他絕對不會是善茬。

我們只知敵人足夠強大,卻不知道他下一步的動作,這種感覺就彷彿孤身一人駕一葉扁舟在大海上遠航,時刻提心弔膽,很不好受。

「老冷,當天值班的民警全都在,他們上班期間都在自己的工作枱正常巡查,並沒有人接觸過我的主機電腦,我最擔心的是有人……」

「夜來香,我為你思量……」明哥的電話響起。

「老吳,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明哥面帶歉意地打斷道。

「喂,徐大隊,什麼?哪裏?好,好,好,我馬上到。」明哥表情嚴肅地掛斷電話,轉頭對吳主任說道,「老吳,我得走了,監控的事就辛苦你了。」

「得,看你這表情肯定是有案件了。那你先去忙吧。」吳主任沖我們揮了揮手。

明哥起身掃視了我們一圈:「走,抓緊時間回單位拿設備。」

聽他這麼說,根本不用猜,指定是發命案了。

「明哥,什麼情況?」

「河灣村,碎屍案。」

「幾個拋屍現場?」我比較關心這個問題。

「目前就一個,在橋洞裏。」明哥的回答,讓我寬心不少。

河灣村位於我們市西北方,北臨泗水河,因河水支流從村中流過,才得了這個比較應景的名字。早在十幾年前,村子中蜿蜒曲折的河灣,是許多美術學生取景的最佳場所,可最近幾年,由於采沙過於嚴重,泗水河的水位下降,導致村裏河灣幾乎已經乾涸,童年春遊時那夕陽印滿村的美景也只能是回憶。十幾年之後故地重遊,沒承想,這個在我夢中多次相見的河灣村卻發生了如此惡劣的案件。

村子的經濟並不發達,除了村口的一條主幹道以外,剩下的就只有一條條泥巴土路。雲汐市前段時間一直陰雨綿綿,載重量大的勘查車根本沒有辦法在路面上行駛,我們只得背起勘查箱步行至中心現場。

徐大隊安排了一名偵查員在村口引路,我們一行人走到了一座石拱橋跟前,拱橋的造型有點像縮小版的趙州橋,橋的周圍已經拉上了一圈警戒帶,試圖過橋的村民被迫繞道而行。

「冷主任,事情是這樣的。」徐大隊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翻開筆記本介紹道,「報警人是村子裏的村民徐闖,他早上到這裏解手,發現了橋洞下的屍塊,接着就報了警。」

「有幾個人進入了現場?」因為我們勘查現場需要證據排除,所以這個問題必須要搞清楚。

「這樣,我把報警人喊過來。」徐大隊轉身大聲道,「徐闖,你過來一下。」

「來了。」一個將近三十的男子一路小跑過來。「警官,什麼事情?」徐闖小心地問道。

「你把報案的經過跟我們仔細說一遍。」第一個進入現場勘查的人是我,我必須要知道哪些是後來的附加痕迹,所以我開口問道。

「那個,警官,事情是這樣的:早上我下地幹活途經這裏,正好想方便一下,就從橋的西頭下到橋洞裏,後來我就聞到這橋洞裏有惡臭,接着就用鋤頭把橋洞東頭的編織袋給扒開了,結果就發現編織袋裏裝的有人腳。」徐闖說完一陣乾嘔。

我點了點頭,沿着他指的路線走了進去,磊哥緊隨在我身後。

我們勘查的案發現場幾乎都會有人進入,所以每個現場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干擾痕迹。在案發現場,除了用於破案的證據需要拍照固定以外,干擾痕迹也不能遺漏,這些痕迹看似無用,其實不然。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們在現場發現報案者的鞋印,通過鞋印的一些特徵可以分析出發現者當時的心理活動。一般人見到死屍,第一反應都是緊張、害怕,表現在鞋印上就是步子雜亂無章,無規律可循。如果我們發現報案人的步子很從容,步幅很規整,這就反映出他的心態很平和,那他就有可能對案件知情。所以一般我們對待干擾痕迹的態度等同於現場物證。

「這個是徐闖的鞋印,這個分明是個女子的鞋印啊!」胖磊也算是半個專家,很快找到了關鍵所在。

「拱橋壁上有灰塵減層手掌印,為女性所留,女子的腳尖朝北,按照手印的高度,她應該是雙手支撐,彎腰趴在這裏。」我站在旁邊,比畫了一下動作,走到胖磊身邊接着說道,「女子鞋印南側15厘米處為徐闖的鞋印,有波浪形的抖動,說明他曾站在這裏做前後運動,你猜他在幹啥?」

「這小子嘴裏沒一句實話,敢情大白天的在這裏打野戰呢。」胖磊沒好氣地沖橋上喊道,「徐闖,到底有幾個人來過案發現場?你要不說,我們一會兒就把你的醜事抖出來。奶奶的,跟我們玩什麼心眼,浪費我們的時間。」

徐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沖胖磊不好意思地揮揮手。

「磊哥,你消消氣,這事換成誰都不會光明正大地說,我上去問問。」我拍了拍胖磊的肩膀,走上了岸。徐闖抱歉地把我拉在一邊,觀望四下無人,他小聲說道:「警官,我實話跟您說吧,我那個女性朋友我真不能說是誰,我……」

我舉起手阻止他說下去:「你們之間的事情是私隱,你不用說,我也不想知道。我就想讓你證實一點,今天有幾個人到過這個案發現場。」

「就我們兩個,而且我們是從橋西邊進去的。」

「東邊有沒有去?」

「絕對沒有!」徐闖舉起右手發誓道。

「你們有沒有在現場留下什麼東西?」

「沒有,啥都沒留下。」

「行了,就這樣吧。」我沖他揮揮手,示意他離開。

徐闖如釋重負,感激地連忙向我作揖。

我回到胖磊身邊,指著洞壁上的手印和地面上的鞋印說道:「這些都能排除。」

「前幾天有陰雨,雖然這兩天天氣好轉,但溝里的土質還是比較疏鬆,這些痕迹排除以後,橋洞的西邊根本沒有什麼痕迹,也就是說,嫌疑人拋屍並沒有走這邊。」胖磊總結道。

「對,我們接下來的工作要從橋洞的東邊開始。」說話間,我們兩個人已經挪到了那兩個裝着屍塊的編織袋旁。

一股腐屍特有的臭味隔着防毒面具鑽進了我的呼吸道,灰綠色的編織袋上看不見任何字跡,袋子的頂端由細麻繩捆綁,其中一個袋子被鋤頭扒開一個巨大的裂縫,一隻人腳裸露在外,腳掌被鋤頭砍開半截,肌肉組織包裹着趾骨滑落在地。白色的蛆蟲貼附在紫紅色屍塊表面慢慢地蠕動,這種場面絕對會讓有密集恐懼症的人分分鐘崩潰。

「屍體一會兒交給明哥,我們先去看看外圍鞋印再說。」胖磊估計已經受不了這種味道,在後面推了推我示意趕緊出去。

很快,我和胖磊從橋洞的西頭走到了東邊的出口,刺眼的陽光把現場物證照得清晰可見。

我盯着地面上唯一的一種鞋印分析道:「看鞋印的分佈,基本上可以確定為嫌疑人所留。」

「就這一種鞋印,不是他還能是鬼!」

我測算了一串數據之後說道:「嫌疑人為男性,45歲左右,身高不到一米七,身體素質很好,穿的是橡膠底布鞋,經濟水平不是很高。」

「別的還能看出來什麼?」胖磊看我話裏有話又問了一句。

我並沒有着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獨自一人跑上橋,觀察了好一會兒,接着又氣喘吁吁地回到原地:「我懷疑嫌疑人就住在這附近的村子,他拋屍的方法有些特別。」

「哦?這怎麼說?」

我找了一串最為清晰的鞋印說道:「磊哥,你看看這串鞋印有沒有什麼不同?」

「不同?」胖磊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手指的方向。

為了更清楚地表達我想表述的意思,我從旁邊掐了一根草插進了那一串立體泥土鞋印[11]之中。

「左腳鞋印比右腳的深?」胖磊很快發現了問題。

我搖了搖頭:「不全是,磊哥你跟我來。」胖磊跟着我走上了岸。

前幾天雲汐市時有陰雨,農村的泥土路相對比較鬆軟,嫌疑人在路面上留下了大量清晰的立體痕迹。

我又找了一串鞋印說道:「以石拱橋為界,嫌疑人的鞋印全部集中在橋南地面上,說明嫌疑人是從南邊過來拋屍,屍塊被藏匿在橋洞裏之後他又原路折返了回去。我們目測這兩大包屍塊,應該是一個成年人被肢解后的重量,我猜,嫌疑人的拋屍地點就這一處。」

「嗯,很有道理,你接着說。」胖磊聽得很認真。

「知道了拋屍地點,那我們就來分析一下嫌疑人的拋屍方式。我剛才往橋南方向走了很長的距離,雖然路面上有很多輪胎痕迹,但這些痕迹基本上可以排除。」

「你是根據立體足跡的深淺排除的?」胖磊已經猜到了我要表達的意思。

「對。我觀察了很長一段距離,所有的鞋印都有這個特徵,一會兒是左腳的立體鞋印較深,一會兒是右腳的立體鞋印較深。鞋印的深度反映了嫌疑人的負重程度,也就是說,他身體左右邊交替負重。從立體鞋印深度的數值來看,他的負重量還不小。」

「你是說,嫌疑人徒步扛着編織袋進行拋屍?」

「你只說中了一半,案發現場有兩大包屍塊,扛是不好扛的,他應該是藉助了某種工具。」

「工具?」

「磊哥,你把照片調出來,看看編織袋封口的位置。」胖磊按照我所說打開了相機。

「是不是這一張?」胖磊把相機遞給我,一張放大后的照片出現在相機背面的液晶屏上。

「你看看編織袋的打結方式。」

「打結方式?」胖磊似懂非懂地望了望。

「關於『打結』,痕迹學上有專門的介紹,光我知道的打結方式就有十餘種,其中最常用的有半結、八字結、平結、漁人結、普魯士結、營釘結、縮繩結、接繩結、系木結等。嫌疑人使用的打結方式正是系木結。」

「系木結最早由山民發明,他們去山裏砍柴,先把砍下來的柴歸攏成兩堆,接着用繩索捆上一堆,然後再捆另外一堆,兩垛柴火之間用木棍一穿,利用槓桿原理,以自己的肩膀為支點保持平衡把柴火挑下山。這種繫繩結的方式最為牢固,解綁非常方便,後來逐漸普及開來。」

「你是說嫌疑人用扁擔挑着兩包屍塊步行拋屍?」胖磊已經知道了結果。

「沒錯,如果是一包屍塊,嫌疑人還有可能雙手交替拎着。咱們在現場發現的是兩包屍塊,這就必須要藉助工具,根據編織袋上的『系木結』,我可以肯定嫌疑人是徒步挑着扁擔拋屍,並沒有藉助交通工具。」

「那這傢伙的體力夠好的!」胖磊抬頭看了一眼望不到邊的鞋印感嘆道。

確定完這一點后,我們再次回到橋下,橋洞邊的鞋印並沒有人為地破壞,這有利於我下一步的分析工作。

「小龍,難道這串鞋印還能看出其他的信息來?」胖磊看着聚精會神的我,張口問道。

「能!」我拿出放大鏡仔細觀察之後開口道,「嫌疑人拋屍的具體時間應該在四天之內。」

「四天?你確定?」胖磊實在想不出我的結論從哪裏來的。

我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塵解釋道:「從拋屍到報案,除了嫌疑人以外並沒有一個人來過這裏,這樣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分析。室外的鞋印,尤其是這種泥土鞋印,裸露時間長了,每天都會有細微的差別,比如,因為風力導致足跡凸起花紋邊棱漸漸塌陷;再比如,因為水分的蒸發導致土色發生變化,這些都可以幫助我分析足跡的新鮮程度。」

胖磊聽得相當入神,並沒有打斷我。

「室外泥土鞋印的變化都會遵循一些規律。無人破壞的鞋印保持時間較長,半日內鞋印邊棱整齊銳利,土色較深,特徵明顯;一晝夜之後,邊棱開始脫落,鞋印與周圍泥土土色一致;兩日後稜角脫落,水分蒸發,土壤開始鬆散,邊緣和特徵不再清晰;當到了三四日之後,鞋印底部會有稍許的皸裂以及蟲蟻攀爬的痕迹,再加上露水和潮氣的作用,足跡表面的泥土會因為水珠的張力黏合在一起形成片狀;再綜合案發現場的氣溫、濕度,我基本上可以判斷出這串鞋印的遺留時間。」

「你贏了!」胖磊沖我豎起了大拇指。

「痕迹固定完了,我去喊明哥他們進來。」為了節省時間,我一路小跑上岸,沖明哥揮揮手。得到訊號的葉茜,提着明哥的勘查箱一溜煙地往我面前跑來。

「你別那麼激動,屍塊已經腐臭,戴着防毒面罩都遮不住,你還是站遠一點。」我直接把正要向前沖的葉茜擋了回去。

「沒事!」葉茜不以為意地跟在明哥身後徑直朝兩包屍塊走去。

「防水編織袋,難怪一路上沒有發現血滴。」老賢嘀咕了一句,但並沒有逃過我的耳朵。

「防水編織袋?難道有特定的用途?」我對這個問題相當感興趣,如果這種編織袋有什麼特殊用途,那下一步的排查就會有針對性。

「不難弄,大街上到處都有賣。」老賢一盆冷水慢悠悠地潑到了我的頭上。

「原來是大通貨。」

「也不算是,你們看。」明哥指著裂開的位置接着說道,「這種編織袋比普通的編織袋多了一層塑料薄膜內膽,價格上也貴了很多。」明哥說着用手使勁搓了搓編織袋內部帶有磨砂質感的透明薄膜:「很厚實,市場上一個要賣到五六塊錢。這種編織袋可以防水、防潮,一般用來裝乾貨的情況比較多,比如街上賣干木耳、小乾魚的商販,基本上都是使用這種編織袋。」

「明哥,我剛才分析出,嫌疑人可能是使用扁擔挑屍,而且他的體力很好,經濟水平並不是很高。」我一句話把我剛才的結論做了一個簡單的說明。

明哥點了點頭接着說道:「現在電瓶車基本上都普及了,扁擔這種東西很少有人用,雖然用扁擔挑東西很省力,但沒挑習慣的人根本不會選擇這種方式拋屍。也就是說,嫌疑人可能長期使用扁擔挑重物。」

「有沒有特殊的人群長期使用扁擔?」

「早些年我們雲汐市的農村沒有通自來水,很多人習慣用扁擔挑井水吃,那個年代扁擔的使用率很高。但是近些年,我們這裏即使最偏遠的農村也家家都有壓井,所以扁擔的使用率越來越低,除了偶爾走街串巷的貨郎,我還真沒見誰用過。但光以這個去推斷嫌疑人的身份,還有點牽強,我們還是把現場勘查完畢再說。」

明哥話音剛落,老賢已經為他清理出了一個場地,並鋪好裝屍袋,為下一步的拼接屍體做準備。

很快,編織袋被解開,明哥撿起那個掉落在地上的腳掌開始拼接。當一塊塊不規則的屍塊被取出時,滾成小團的白色蛆蟲也隨之散落。

強烈的不適讓葉茜的眉毛擰在了一起。

「沒事吧?」我走到她跟前,用胳膊肘碰了碰她。

葉茜沒有說話,輕輕地搖了搖頭。

明哥的手套以及勘查服上已經爬滿了蛆蟲,可他視而不見,不緊不慢地從編織袋中將屍塊一一取出。

「小龍,看一看切面,能不能推斷出嫌疑人分屍使用的工具?」橋洞裏響起明哥的回聲。

我把葉茜稍微往後拉了拉,蹲下身子仔細觀察屍塊上的刀口:「是用的菜刀。」

「哦?說說理由。」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菜刀的刃口一般為直線,當它砍在屍體上時,砍切處骨折延長線是與菜刀刀刃方向一致的,而在傷口的底部會出現少量的卷刃特徵,這是垂直砍切的情況。當菜刀斜著砍下來的時候,創口骨折線裂向砍擊方向,並會造成側骨板向外翹起,創壁上容易留下刃部豁口、卷刃引起的擦劃線條等特徵,我就是根據這個分析出來的。」

「嗯,很好!」說話間明哥從編織袋中捧出一顆沾滿凝血塊的人頭,頭顱頂上有一處凹陷狀鈍器傷口。

他用力剝開黏附在面部的長發,露出一張蒼白的女性人臉。「嫌疑人分屍未毀容,說明他和死者之間的關係並不密切,不怕我們通過面相找到他。」明哥說着把那顆人頭在手中轉了半圈,「死者頭部多次受到鈍器打擊,作案工具應該是圓鐵鎚,而且這是第一致命傷。也就是說,嫌疑人使用鈍器將受害人擊打致死之後,接着用菜刀肢解屍體拋屍橋洞。」明哥說完放下人頭,把編織袋中的屍塊全部取出,纏繞在一起的大腸等內臟則原封不動地留在袋子中。

不久,一具乾癟的屍首被拼接起來,明哥用毛刷將表面的蛆蟲稍作清理,開口說道:「最近的氣溫滿足蒼蠅卵孵化的要求,結合蛆蟲的大小,嫌疑人拋屍距今有三四天的時間。」這個結果也印證了我的結論。

他接着說:「從盆骨以及容貌特徵來看,死者的年齡在45歲左右,有文眉化濃妝的習慣;手繭較薄,說明她不經常從事體力勞動;體態臃腫,皮膚缺乏保養、黑而粗糙,說明她的經濟條件並不是很好。」

「死者的下體有很嚴重的性交史。」老賢補充了一句。

明哥低頭看了一眼:「回頭提取一下死者的陰道擦拭物。」

「好的。」

明哥接着把屍塊上的所有創口觀察了一遍之後,說道:「傷口砍切方向以及力度符合一個人作案的特徵,可以排除多人作案的可能。嫌疑人分屍必須要有一個獨立的空間,從這一點來看他有可能是獨居。」

「嫌疑人能挑着扁擔走這麼遠的路,說明他的體力異於常人,再加上熟練的打結方式,可以判斷出他應該是一個獨居一室的體力勞動者。」

「通過鞋印分析,嫌疑人的年齡也在45歲上下。」我補充了一句。

「這個年齡應該已經結婚,考慮離異或者老婆長期不在身邊的男性,把這一類劃撥成調查的重點。」明哥把目光集中在了葉茜身上。

「明白,冷主任。」葉茜會意。

「行,中心現場基本這樣,我們開始勘查外圍,有情況以後,咱們再碰頭。」

勘查工作從朝霞映臉一直忙到餘暉滿天,當我們全部圍在會議桌前時,還能隱約聞到一股屍臭味。

「我這邊基本上沒有什麼指向性的結論,死者的所有人體組織都在,拋屍現場就這一個。焦磊,你那裏有沒有什麼情況?」明哥開了個頭。

「暫時沒有,等賢哥說的時候,我會補充一點。」

「小龍,你說說。」明哥扔過來一支煙捲,我雙手接過放在一邊:「嫌疑人能徒步進行拋屍,我起先認為他應該住得距離拋屍現場不遠,可後來我和葉茜沿着鞋印一路尋找才發現,他竟然挑着屍塊步行了將近四公里,鞋印最終消失在村子最南端的大路上。」

「四公里?」胖磊驚呼道。

「四公里只是最小值。」

「這體力真是太厲害了。」

明哥開口說道:「經測量,屍塊總重量在74千克左右,他能挑行這麼遠,不光是體力好就可以的,挑扁擔也是技術活,靠蠻力挑不了多久。按照我的猜測,嫌疑人極有可能是長年累月挑扁擔討生活的人。」

我有些為難地道:「現場鞋印涉及範圍這麼廣,就算是知道嫌疑人是幹啥的又能怎樣?根本沒有任何抓手。」

葉茜聽我這麼說,也點頭回道:「嫌疑人走過的路線涉及近十個自然村,村子人口密度太大,根本就是大海撈針。」

明哥有些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國賢說說。」

老賢翻開報告回道:「我在屍體傷口處提取到了大量氯化鈉,也就是食鹽,說明嫌疑人分屍用的菜刀可能是他經常使用的。」

「也就是說,嫌疑人身邊除了自己平時做飯用的菜刀,並沒有更合適的分屍工具,單從這一點可以分析出嫌疑人的作案動機。」明哥開始逐條分析,「死者的致命傷是後腦部的鈍器傷,嫌疑人站在死者身後用圓鐵鎚多次敲擊,才會形成這種傷口。他在知道自己殺了人之後,可能是為了移屍方便才想到分屍。國賢的檢驗結果判明,他並沒有事先為分屍準備工具,只是順手拿起了自己平時使用的菜刀,從這一點分析,嫌疑人很有可能是激憤殺人後分屍。」

我們幾人動作一致地點了點頭。

「案發時嫌疑人和死者必定共處一室,能在一起說明兩個人相互認識,但嫌疑人在分屍之後沒有對死者的面部進行破壞,表明兩者之間的關係很隱蔽,不為人知,嫌疑人並不擔心我們能因此找到他。凡是符合這種情況的,都是我們下一步要考慮的重點。」

「國賢,你接着往下介紹。」

老賢起身打開了投影儀,一塊長滿毛點的東西出現在投影布上:「我們在現場只注意到了屍塊,沒有人注意到在屍塊的旁邊還有一塊這個。」

「這個是……?」我看着這塊比薩形狀的東西問出了聲。

「饢。」對於號稱「吃神」的胖磊來說,這根本難不倒他。

「確切地說,這是一塊長滿黴菌的饢。」老賢翻開報告接着說,「這塊饢裝在一個膠袋內壓在屍塊內側,由於時間和氣溫的原因,這塊饢已經長滿了黴菌,在顯微鏡下觀察,饢上面長的是麴黴。」

「麴黴?」我們所有人對這個名詞都很陌生。

老賢放下報告,科普道:「我們生活中常見的黴菌有兩種:青黴和麴黴。青黴常分佈在霉腐變質的水果、蔬菜、糧食和皮革等物體上,菌體直立菌絲的頂端長有掃帚狀的結構,結構的每一個分支生有成串的孢子,成熟的孢子呈青綠色,進行孢子生殖。麴黴廣泛分佈在穀物、空氣和土壤中,麴黴直立菌絲的頂端膨大成球狀,球狀結構的表面放射狀地生有成串的孢子,孢子隨麴黴種類的不同而呈黃色、橙色或黑色。」

「這些和案件有關係?」

老賢接着解釋道:「我剛才提到了一個名詞:孢子。它是黴菌的主要繁殖器官,分為有性孢子和無性孢子兩大類,前者通過兩個細胞融合和基因組交換形成,後者無此階段而經菌絲分裂等形成。孢子在適宜條件下發芽,形成菌絲而進行分裂繁殖;當外界環境不適宜時可以呈休眠狀態。菌絲的生長與水分、溫度以及生長基質有很大的關係。我結合最近一段時間案發現場的氣候條件分析出,這一塊饢放在這裏最少已經三四天的時間。」

「和拋屍時間吻合?」

「對,這塊饢應該是嫌疑人連同屍塊一起扔在這裏的。」老賢給了最終的結論。

我邊聽邊盯着大屏幕:「賢哥,這塊饢並沒有牙齒咬痕,也就是說嫌疑人並沒有食用過,難道這上面留下了嫌疑人的DNA?」

老賢搖了搖頭:「饢上面沒有嫌疑人的DNA。」

「那這對案件有什麼幫助?」

「這個我來解釋。」胖磊接了話茬,「其實這應該屬於你們痕迹學上的知識。」胖磊沖我挑了挑眉毛說道:「饢是新疆少數民族的傳統美食,說白了就是一種用饢坑烤制的麵餅,和我們平常吃的燒餅有些類似,但饢也有它自己的特點。」

「是不是又圓又大,蓋上菜餡就是比薩?」我想起了胖磊第一次帶我去買饢時說的一句順口溜。

葉茜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小子,就不學好,我在說正事。」

「小龍。」明哥沖我敲了敲桌子。

我吐了下舌頭,沒有說話。

胖磊正襟危坐:「我說到哪兒了?」

「饢的特點。」

「對,特點。」胖磊滑稽地一拍腦袋,「這饢在製作的過程中為了美觀,往往會在麵餅中央拓上類似同心圓的『饢花』。」

聽到「饢花」兩個字,我的表情忽然認真起來。

胖磊接着說:「拓印『饢花』有專門的工具,這種工具在新疆當地很常見,類似牙籤罐周圍插上一圈鐵釘,這種特製的工具扎出來的『饢花』整齊、好看,在烤制的過程中不會變形。現在我們來看看嫌疑人遺留在現場的這塊饢。」胖磊把屏幕上的照片逐漸放大,饢花的形狀也逐漸清晰。

「為什麼這上面的饢花孔這麼不規律?」我問出了聲。

「這個問題我以前在吃饢的時候就研究過。」胖磊見我問到了關鍵所在,鬆開了點擊圖片的滑鼠,「這種不規則的饢花說明賣饢的老闆使用的是傳統工藝,拓印饢花的工具是他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

「對,饢在新疆已經食用多年,在制式拓花工具出現之前,人們通常都是自己製作。手工的拓花工具用雞毛根手工捆紮成圈,因為雞毛有粗有細、有直有歪,在捆紮時會出現雞毛根之間的間距差異和個別雞毛根偏離花紋軌跡的現象。雞毛根的選擇是隨機的,這樣每一個『饢花』都有各自的特徵。」

「這就意味着,傳統工藝製作出來的饢花就像指紋一樣具有可識別性,咱們只要拿着饢花的照片一家一家地找,就可以找到嫌疑人購買這塊饢的地方!」我已經徹底明白過來。

「對頭!」

「咱們雲汐市正兒八經賣饢的地方很少,排查起來幾乎無壓力。」葉茜自信地說道。

「還有沒有?」明哥記錄完畢之後問道。

老賢拿出了最後兩份報告:「死者牙齒的煙焦油含量很大,說明她有長期的抽煙史。另外,我在死者的下體檢測出了混合型DNA,被害前她曾和三名男性發生過性關係。」

「什麼?三名男性?」這個結果讓明哥有些詫異。

「對。」

「根據死者的打扮,以及生活習慣,再加上賢哥的檢驗結果,她的身份會不會是……」

「失足婦女?」胖磊搶答道。

「不排除這個可能。」明哥話音剛落,老賢遞過來一張寫着個人信息的A4紙。

「這個是……?」

「案發前和死者發生性關係的其中一人的身份信息,他之前因為聚眾鬥毆被處理過,在公安局建的檔,估計找他能問出死者的一些情況。」

「劉傳龍,男,41歲,無業。住址:雲汐市園南小街225號。」葉茜接過A4紙,唰唰地開始記錄。

「接下來,兩個線索都需要刑警隊去查實,一個是嫌疑人買饢的地方,另一個就是找到這個叫劉傳龍的人,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好的,冷主任。」

在命案偵破期間,所有的工作都必須火速完成,兩條線索很快見底,賣饢的地方就位於案發現場不遠的集鎮上,而劉傳龍也在當天晚上被傳喚到了刑警隊訊問室。

瘦骨嶙峋,弱不禁風,是對他身材最好的詮釋,再加上鞋碼與嫌疑人鞋印極度不符,他基本被排除在嫌疑之外。

「警官,我錯了,我錯了。」劉傳龍剛被帶進訊問室就開始認錯,這讓我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小龍,你確定嫌疑人不是他?」胖磊站在我身後嘀咕了一句。

「百分之百不是他,我可以肯定。」

「你錯在哪裏了?」明哥點了一支煙捲,坐在了他對面。

「你們抓我是不是因為我賣黃碟的事?」劉傳龍試探性地問道。

明哥沒有出聲,而劉傳龍卻理解成了默認。

「警官,我也沒辦法,只是為了餬口。以前年輕不懂事,學別人去混什麼黑社會,出去打架被砍了一身的傷,沒有辦法乾重活,只能指望這個混口飯吃,還請警官網開一面。」劉傳龍聲淚俱下地向我們作揖道。

「你平時賣這個是不是很賺錢?」明哥扔給他一支煙捲。

劉傳龍受寵若驚地接過煙捲夾在耳朵上:「現在都上網看的多,碟片只能賣給那些上年紀的人,也賺不了多少,一天也就四五十塊錢。」

「賣黃碟這事咱們以後再說,我問你,你四天前有沒有見過什麼人?」

「四天前?這我哪裏能記得?」

「你絕對能記得,這是照片。」明哥直奔主題,把死者的面部照片遞給了他。

「這、這、這、這……」劉傳龍沒有去接照片,舌頭像打了結一般。

「怎麼,是不是很面熟?」

「面、面、面、面熟。」

「很好,她叫什麼?」明哥收回照片。

「我不知道她大名叫什麼,只知道她叫花姐。」

「她是做什麼的?」

「站、站、站街的。」劉傳龍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好,說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最後一次接觸的具體細節。」明哥往座位上一靠等待答案。

「我們是在北湖公園裏認識的,白天有很多上年紀的人在裏面消遣,我在那裏擺攤賣碟,花姐也經常在公園裏拉客。我是光漢條一根,平時總有一些需求,只要我想干那事,就會去找花姐,這一來二去就熟悉了起來。」

「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哪裏?」

「北湖公園的小樹林里。」

「小樹林里?」

「對,花姐每次和客人談好價錢后,就直接在公園的樹林里接客。北湖公園的站街女都是這樣幹活,她們各自有各自固定的地點,公園裏的一些嫖客基本上都心照不宣,沒人會偷看。」

「嗯,你接着說。」

「那天我收完攤路過小樹林,看見花姐從裏面出來,我倆打了照面之後就聊了幾句。我問她生意怎麼樣,她告訴我她站了一天就接了兩個客,我當時就半開玩笑地說:『要不然,我來照顧一次你的生意?』我本意是開玩笑,沒想到花姐當真了,硬是把我往樹林里拽,說二十塊便宜讓我弄一次,我沒經得起誘惑,就答應了。搞完以後,我給了錢,接着就和她分開了,這幾天都沒有見過她,沒想到……」

「你離開時是幾點鐘?」

「下午五點鐘左右。」

「前兩個和她發生關係的人,你知不知道情況?」

「不知道,不過應該都是經常在公園溜達的人。」

「你知不知道花姐的住處在什麼地方?」

「我有一次喝醉酒想去她家包夜來着,可是花姐就是不同意。我聽說她住在東苑城中村裏面,具體位置在哪兒我也不清楚。」

「花姐每次做生意時,用不用安全套?」

「經常光顧的都是熟面孔,沒有什麼大問題,公園裏所有站街女都不用安全套。」

「花姐平時什麼時候離開公園?」

「北湖公園年久失修,裏面連個路燈都沒有,基本上太陽一下山,裏面就沒人了。按照現在的月份來算,六點鐘前後。」

「好,我們今天的問話就到這裏吧。」

送走劉傳龍,胖磊第一個開了口:「北湖公園我知道,裏面亂得很,偌大一個公園,連一個像樣的監控設備都沒有。剩下的兩個人我們怎麼核實?」

「不用,嫌疑人不會是嫖客,監控沒有任何用處。」

「啥?不是嫖客?」聽了明哥的話,我有些驚訝。

「我們在死者體內檢測出了三種男性的DNA,按照劉傳龍的描述,他應該是最後一個和死者發生性關係的人,另外兩個人離開時,花姐還活着。我們之前已經分析過,嫌疑人的殺人動機是激憤殺人,也就是怒氣值瞬間爆滿引發的血案。公園裏的嫖客給了錢和死者發生性關係后就沒了交集,不存在激憤的可能,所以嫖客基本上可以排除。」

「焦磊,饢的情況有沒有跟進?」一條線索中斷,明哥很快把注意力轉移到另外一條線索。

「賣饢的地點找到了,在盧集鎮農貿市場的西南角,這家店生意做得非常好,每天有很多人從那裏購買饢餅,雖然攤位的正上方就是一個城市監控攝像頭,但是這三天內,符合特徵的人太多了,菜市場內根本不缺拎着扁擔的買賣人。如果沒有更為詳細的刻畫,要找出嫌疑人簡直是大海撈針。」胖磊解釋道。

「那好吧,今天晚上我們所有人先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再想想有沒有什麼疏漏。」

線索已經中斷,既然不能另闢蹊徑,那還不如休整一下來日再戰的好,所以明哥把我們全部放回家休息,他一個人留在科室思考下一階段計劃。這幾乎都成慣例了。

雖然在明哥的一再要求下,我們都離開了單位,可像這樣的夜晚,我們有誰能踏踏實實地睡去?窮凶極惡的劊子手仍然逍遙法外,我們卻一點抓手都沒有,這種感覺真的很不好受。

足足煎熬了一晚,我在半睡半醒之中迎來了第二天的朝霞。剛走進科室大院,我便看見葉茜領着一個40多歲的婦女朝明哥的辦公室走去。

「她是誰?」我幾步走到葉茜面前。

葉茜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道:「早上六點多,110指揮中心接到了一個失蹤人口的報警電話,報警人稱她的姐姐花娟娟失蹤了。」

「咱們這起案件,刑警隊和市局110指揮中心通過氣,如果有這樣的電話就直接轉到刑警隊的值班室。在問明情況后,刑警隊判斷她的姐姐花娟娟應該就是死者,我把消息告訴了冷主任,他讓我把人給帶過來。」

「希望她能提供一些破案的線索。」我飽含希望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走,去聽聽怎麼說。」葉茜挽着我的胳膊走進了詢問室。

「是不是我姐有消息了?」我們剛一進門,就看見女子正緊緊地抓着明哥的右手。

「馬蘭,花娟娟是你什麼姐?」明哥很自然地把女子扶到了座位上。

「我認的姐。」

「這樣,你情緒穩定一些,我問你幾個問題。」

站在旁邊的胖磊目不轉睛地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濃妝艷抹的馬蘭。

「磊哥,看什麼呢?」我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對了,你是不是也在北湖公園站街?」胖磊突然瞪大眼睛指著馬蘭說道。

「我……」她的臉瞬間爬滿紅暈,剛才焦急的情緒,也在瞬間被羞愧所代替。

「焦磊。」胖磊用詞有些不妥,明哥大聲喊他的名字提醒了一下。

「真的,我在公園附近的監控上見過她,應該不會錯。」胖磊又火上澆油了一把。

「磊哥,還說。」我已經被他的智商給打敗了。胖磊這才明白過來,有些歉意地舉起右手對着眾人點頭說道:「不好意思,你們繼續。」

「說說你們認識的經過吧。」明哥遞過去一杯熱水緩和了氣氛。

馬蘭用手指撩了一下鬢角的頭髮,露出扎滿耳洞的左耳,她低頭不語,心中開始醞釀情緒。

明哥很有耐心地坐在詢問桌前等待她的回答。

馬蘭水杯中的熱水已經失去了溫度,也不知過了多久,啪,一滴水滴聲傳入我們的耳朵,水杯中泛起一圈圈波紋。

「你怎麼說哭就哭啊,你這……」胖磊以為這一切是他的言行造成的,頓時慌了神。

胖磊這麼一說,馬蘭哭得更大聲了。

「這是什麼情況?」胖磊一臉無辜。

「警官,這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心裏難受。」馬蘭邊哭邊解釋道。

「對嘛,我就說。來大姐,擦擦眼淚。」胖磊如釋重負地遞過去一張面巾紙。

「謝謝。」馬蘭雙手接過,擦了擦眼角,劣質的睫毛膏和淚水一併抹在了面巾紙上,停止哭泣的馬蘭把紙握成一團攥在手心裏,哽咽著說道,「我和花姐都是苦命人,我們雖然來自兩個地方,卻是同一個孩子的母親。」

「同一個孩子的母親?難不成她們兩個還共享一個丈夫?」我被她這句話給整蒙了。

「這怎麼說?」明哥也有同樣的疑問。

「唉!」馬蘭長嘆了口氣,眼神迷茫地盯着地板回憶道,「誰也不是天生就想出來坐枱,要不是走投無路,我們也不想指望這個養活自己。做我們這行的,基本上都是全國各地到處流浪,我和花姐雖然不是雲汐市人,但我們都把這裏當成了家。」

「五年前,我和花姐在同一個浴場給人按摩,三四十歲的我們已經是人老珠黃,受到很多年輕丫頭的排擠,也正是因為這樣,我和花姐走得很近。人都是感情動物,走得近了心就貼得近了,以至於後來我們兩個以姐妹相稱,成為彼此的親人。」

「在浴場忍氣吞聲幹了四年,到第五年時,浴場老闆把我們給轟了出來,沒有出路的我們只能去公園裏賣身子。」

馬蘭說到這裏,我頓時怒意橫生:「你們有手有腳,幹嗎要去干這個?就不能找份正經工作?」

馬蘭聽出了我話語間的鄙視,情緒有了很大的波動,她提高嗓門說道:「你以為我們不想?可我們實在沒有辦法,我們需要錢救命。」

「小龍,你別說話。」明哥大聲訓斥了我,很顯然,這是給馬蘭一個台階,好讓她的情緒在短時間內有所平復。

「我給你加點熱水,你接着說。」葉茜出面幫我打了圓場。

也許是漂亮的女孩到哪裏都討人喜歡,馬蘭剛想爆發便被葉茜給巧妙地壓了回去。

風塵女子其實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她沒有駁葉茜的面子,把水杯放在一旁,開了口:「如果就我和花姐兩個人,我們完全可以不再干這行,畢竟幹了一輩子,誰都覺得噁心。但我們不得不選擇繼續下去。」

馬蘭輕嘆一聲,很快陷入了回憶:「那是四年前的一個晚上,夜裏兩點多鐘,我和花姐下班途經一個小巷子,就在我們要拐回出租房時,聽見巷口有嬰兒的啼哭聲,巷子裏有不少人經過,但是沒有一個人停腳看看是怎麼回事。我本來也不想多管閑事,可花姐就是不聽勸,我實在拗不過她,就跟着她循聲走了過去。哭聲把我們引到了巷口的垃圾車旁,那裏躺着一個裹着包被的女嬰,也就幾個月大,嬰兒的身邊還擺着奶瓶,很明顯是個棄嬰。」

「我和花姐在浴場里給人按摩,早出晚歸,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小孩。我當時注意到花姐看小孩的眼神有些不對,就勸她千萬不要有收養的念頭。可是她嘴上答應,卻蹲在那裏說什麼也不肯走。我看勸不動她,就把她一個人留在了那裏,自己回了出租屋。」

「我前腳剛到家,花姐後腳抱着女嬰就跟了進來。雖然我猜到會是這個結果,可當嬰兒出現在我面前時,我還是有些接受不了,就跟花姐吵了一架。」

「花姐心裏知道我在擔心什麼,跟我解釋說:『都已經半夜了,巷子裏來往的都是一些在浴場或者KTV上班的『小姐』,這些人基本上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萬一沒有一個人同情這孩子,孩子可能就沒命了。既然事情讓我們碰上了,說明孩子跟咱們有緣,我不忍心看着不管,就先帶回來養一夜,回頭我再給孩子找個合適的人家,這也算我們積德行善了。』我聽花姐這麼說,心裏很快釋然了,當晚就答應了她的請求。」

「之後的一個月,花姐幾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孩子身上,她總是以找不到合適的收養人為借口繼續把孩子留在身邊,還以孩子的媽媽自居。時間長了,孩子越來越離不開花姐,而花姐也把這孩子當成了自己的親閨女。她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能生個孩子,可誰願意娶我們這些骯髒不堪的『小姐』?所以當媽媽在我們這些年紀稍大的『小姐』心裏,只能是個夢,之前我很不理解花姐的舉動,可我漸漸接受這個孩子后才發現,原來當媽的感覺這麼好。」馬蘭的臉上露出了些許幸福。

她只是稍稍停頓,臉色很快變得難看起來:「我們給孩子取名叫糖糖,糖糖很懂事也很疼人,小嘴那叫一個甜。她管花姐叫大媽,管我叫二媽,我們兩個打心眼裏疼她,把糖糖養大成人已經成了我和花姐活下去的動力。可這樣簡單幸福的日子,就過了不到三年。」

「我和花姐本來是上全班,可後來因為要照顧糖糖,就換成了對班,這樣我們兩個人能始終保證一個人在家裏照看糖糖。」

「那是前年的七月八日晚上,花姐還沒有到下班的點,我的一個老顧客給我打電話要點我的鐘。他經常照顧我的生意,我不好推託,就把糖糖一個人留在了出租屋裏。我本想着花姐很快就會回來,不會出什麼事情,可哪裏想到……」

馬蘭說到這裏,臉上掛滿了悔恨和愧疚,她的眼睛再次濕潤起來:「哪裏想到我前腳剛下樓,糖糖後腳便跟出了房間。我們住的房子是房東自己蓋的,樓梯連個扶手都沒有。我剛走到一樓,就聽見糖糖的慘叫聲。糖糖一腳踩空從樓上掉了下來,後腦磕在了台階沿上,流了一地的血。我嚇得一口氣沒上來,昏死了過去。等我睜開眼時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花姐失魂落魄地坐在我面前。」

「醫生告訴我們,糖糖腦部受到了重創,需要長時間住院治療。因為她年齡還小,各項身體指標都還在發育,如果藥物引導得好,還有恢復的可能;如果放棄治療,最終的結果只能是植物人。」

「雖然住院費一天要四五百元,但是只要有一絲的希望,我們都不想放棄,從那以後,我和花姐所有的積蓄全部花在了糖糖的身上。因為糖糖身邊離不開人,我們兩個上班的時間不能像以前一樣固定,浴場老闆嫌棄我們年紀大了,還帶了一個拖油瓶,便直接把我和花姐掃地出門。」

「離開浴場,就沒了收入,我們根本沒有能力負擔一個月上萬塊的醫藥費。沒有文化,沒有門路,為了賺錢我們只能賣身子。我們租不起門面,找不到靠山,只能去公園站街。為了救糖糖的命,不管是什麼人,不管對方提出多麼骯髒不堪的要求,我們都咬牙堅持。五十,三十,二十,我們一次又一次賤賣自己的身體,為的就是希望糖糖有一天能健康地站起來。」

「好就好在這一年多時間裏我們沒有放棄,就在幾天前,醫院給糖糖做了最後一次手術,糖糖腦部的淤血被清除,再有個把月時間便能恢復。糖糖從出手術室就一直喊著要見大媽,可我怎麼都聯繫不上她。」

「你最後一次見花娟娟是什麼時候?」明哥打斷道。

馬蘭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一個星期之前。」

我在心中盤算了一下:「正好是案發時間!」

「你把你們最後一次見面的經過仔細地說一遍。」明哥在筆記本上寫了「重點」兩個字,並隨手畫了一個圈。

「十天前,糖糖的主治醫師告訴我們糖糖恢復得很不錯,各項身體指標都達到了標準,之所以還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樣下床,主要就是因為她顱腦內還殘存一定的淤血,需要做徹底的清創手術。」

「雖然醫院已經給我們做了最大程度的減免,但我們還要承擔將近三萬元的手術費用。我和花姐這些年的積蓄早已經花完,我們在雲汐市無親無故,去哪裏弄這三萬塊錢?我們本想把手術緩一緩,可醫生告訴我們,錯過了最佳的手術時間,很有可能會引起併發症,到時候糖糖能不能醒過來還不一定。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花姐突然告訴我,她認識一個朋友,可能會幫我們。」

「朋友?什麼朋友?」這應該是案件進展到目前為止,最為關鍵的矛盾點,明哥顯得很謹慎。

「我不清楚,她沒有跟我提起過。」就在我們滿心期待的時候,馬蘭給了我們這樣一個令人失望的答案。

明哥順手點燃一支煙捲長吸一口,有些失落地說:「你接着說吧。」

「花姐和她朋友約定在第二天的晚上見面,雖然我沒見過她朋友長什麼樣,甚至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但是她的這個朋友絕對仗義。花姐是七點多從醫院走的,十點多就帶着四萬塊錢來到了醫院。有了錢,醫生便開始給糖糖做術前檢查準備手術。花姐在醫院待了一天,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現在糖糖手術都做完兩天了,我打電話她也不接,到公園也找不到,我擔心她出了什麼事,所以就報了警。」

明哥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在馬蘭離開時把真相寫在一張字條上塞進了她的包中。

送走馬蘭,案情似乎又有了進展。花娟娟,一個在雲汐市無親無故的外地人,是如何突然拿到整整四萬塊錢的?她口中的朋友到底是誰?他是不是這起案件中的兇手?我們要怎麼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他跟這起案件到底有什麼樣的關聯?這些問題困擾着我們每一個人。

當天晚上,整整7000元人民幣擺在了我的面前。這些錢是糖糖手術之後剩餘的,我今晚的目標是從這70張百元大鈔上提取具有比對價值的指紋樣本,希望能從這些海量的指紋中找到一絲線索。為了提高效率,葉茜主動給我打起了下手。

檢驗室的時鐘被切割了四分之三,我的手機鈴聲伴着夜晚九點的鐘聲一同響起。

「老頭子的電話?」我盯着手機屏幕上「爸爸」兩個字有些愣神,因為按照慣例,只要有命案他絕對不會給我打一個電話。

葉茜把頭湊了過來:「叔叔的電話,你怎麼不接啊?」

「哦。」我回過神來,按動了接聽鍵。

「馬上回家,快!」我還沒張口,就聽見父親在電話那頭催促道。

嘟嘟嘟……電話已經掛斷了,痕迹檢驗室的門在這個時候被推開:「小龍,手頭的活先放下,帶上工具去你家裏一趟。」明哥說完快步朝樓下跑去。

「帶上工具?你家?」葉茜重複著明哥剛才的話。

「為什麼要帶上工具去我家?什麼情況?」我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什麼什麼情況?趕緊的!」葉茜焦急地催促道。

一聽到是去我家,胖磊和老賢簡直是連滾帶爬地跑上車,明哥他們三個作為我父親最早的弟子,這感情自然不一般。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有些忐忑地坐在座位上問道。

「師傅能打電話就說明他沒事,你趕緊打電話給師母,問問她在哪裏。」明哥漲紅著臉對我大聲說道。

「我媽?我、我、我,我媽怎麼了?」我感到脊背發涼,莫名的恐懼籠罩在我的全身。

「你哪兒來那麼多為什麼?我來打!」胖磊掏出手機,按動了我母親的電話。

嘟……嘟……嘟……我聽着胖磊手機里傳來一陣陣電話連線的聲響,心都快擰在一起了,車裏所有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阿姨快接電話啊,你倒是接啊。」葉茜雙拳緊握焦急地對着電話催促道。

當連線聲漸漸模糊時,電話那邊突然響起了嘀的一聲:「喂,小磊啊,怎麼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啊?」

呼,我長舒一口氣,聽着母親電話那邊的嘈雜讀書聲,我可以確定她這個點正在補習班幫人補習。

胖磊眼睛一轉,趕忙回道:「師母,這些天不是搞案件嘛,沒見到您,這不是想您了嗎?」

胖磊最得我母親歡心,他在我母親面前從來就沒有正形。

「你小子,我看你是想吃我包的餃子了!」母親樂呵呵地回了句。

「要不怎麼說師母最疼我了,那我可就等著了啊!」

「得得得,瞧你那饞嘴樣子。最近這補習班的孩子都忙着準備中考,我要抓緊點時間,要不然晚上又要搞到十一點,沒什麼事我就先掛了。」

「好嘞,師母您忙哈!」胖磊收起笑容,把電話往駕駛室的操作台上一扔,「師母好得很,明哥,師傅怎麼和你說的?」

「說小區里出事了,讓我們去一趟,具體什麼事情他沒有說,就叮囑我一定要開警車,而且一定要拉警笛。」明哥面露疑惑。

「師傅讓我們開警車拉警笛去公安小區?那裏面住的可都是公安老前輩,這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別看師傅這些年都卧病在床,他腦子清醒得很,他這麼做絕對有他的道理,我們照做就是。」明哥作為我父親最為得力的弟子,比我都了解我的父親。

我們一路閃著警燈拉着長警笛來到了我家樓下。小區因為年久失修,除了主幹道還有幾盞昏黃的路燈外,其他地方到處是黑乎乎一片。

公安小區,最不缺的就是警車,我們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明哥迅速拉開車門,第一個衝進了單元樓里。

「快把門打開。」明哥對我說道。

「啟明來了?」父親在屋裏大聲喊道。

門鎖被打開,明哥徑直走到了父親的卧室里。

「師傅,怎麼了?」明哥上下打量著坐在床邊的父親。

「爸,你穿鞋幹啥?難不成你要出門?」這幾年明哥一直沒有間斷過給父親做理療,每半個月一次,幾乎雷打不動。明哥的細心照料,使得父親基本上可以依靠雙拐慢慢地行走,雖然走不遠,但是在小區里慢慢溜達已經不是什麼大問題。

父親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跟了他半輩子的上海牌手錶:「晚上八點五十分,這棟單元樓下有人開槍!」

「什麼?」我們所有人都驚出一身冷汗。

「師傅,你能不能確定?」明哥緊張地問道。

「可以。當時我聽見樓道里有腳步聲,從鞋子落地聲可以聽出是一名中年男性。他上樓的速度很慢,好像在觀望什麼,我可以肯定這個人不是我們小區的。」

十一

如果你留心,可從腳步聲中聽出很多東西來。比如開朗外向,辦事不拖泥帶水的人,他的腳步聲就有節奏感;意志不堅定,做起事情來很難集中精力的人,腳步聲很雜亂;以自我為中心,待人傲慢,對他人的感受和評價也總是不理不睬的人,腳步聲很漫長;領導欲強烈,喜歡支配他人的人,腳步聲通常都很響亮;有很高的警覺性、城府較深的人,腳步聲一般都很輕微。

一個人的步幅特徵也決定了他腳步聲的差異性,這就導致很多人走路發出的聲音具有一定的可識別性。聽腳步聲分辨人,其實是很多八〇后九〇后從小就具備的天賦技能。只不過,這種技能在痕迹學上有了更為細緻的研究,所以對痕迹檢驗員來說,這是一項最基礎的技能。父親作為灣南省刑事技術領域泰斗級的人物,我絕對相信他的判斷。

也許因為我的父母都安然無恙,我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我一屁股坐在床邊,聽父親說道:「這個男人是直奔我們家這個樓層來的,就在他剛站到我們家的門口時,樓道里響起了槍聲,槍上帶着消音器,從撞針撞擊子彈底火以及子彈射出的聲音來分辨,是制式手槍,一共開了兩槍,接着這名男子便離開了小區。我害怕有人員傷亡就慌忙給你們打電話。」

「師傅,你讓我們拉警笛,是不是擔心這個人還埋伏在小區里?」胖磊沖父親豎起了大拇指。

「對。不過暫時不知道這個男子的動機,我尋思這半天都沒有動靜了,就想出去看看。」

「師傅,您在床上躺着,剩下的就交給我們。」明哥把父親腳上的布鞋脫掉,把他扶上了床。

昏暗的樓道被勘查燈照得如同白晝,很快,我用鑷子在家門口的牆壁上提取了一枚嵌入牆內的古銅色彈頭。

「7.62毫米手槍彈?垂直打擊?這……」

「小龍,怎麼了?」葉茜看着眉毛擰在一起的我,有些擔心地問道。

「從子彈入射角的方向來看,他射擊的目標就是我家。」我感到一陣后怕,最近一段時間因為準備中考,我母親才會加班到很晚,而在平常這個時候正好是我母親回家的點,所以我一度懷疑這個人的目標是我的母親。

明哥站在我面前沒有說話,低頭看了看門口的位置,在強光的照射下,一枚枚沒有鞋底花紋的鞋印呈現出來。

「這、這、這……」看着這串鞋印,我已經驚得說不出話。

「這應該就是前段時間出現在我辦公室里的鞋印。」明哥直接把我心裏的答案說了出來。

「明哥,你是說今天晚上開槍的,就是那天斷掉市局聯網視頻,在你辦公室放了一個『骷髏頭』的男人?」可能因為緊張,胖磊的額頭已經滲出了汗珠。

「這是有人在報復我們!」明哥拍了拍手上的塵土。

「誰會用制式槍支來報復我們?而且他還能關閉我們市局的監控網?」老賢實在是忍不住了。

「今天晚上的事,誰也不能跟師傅說起。」明哥嚴肅地看着我們所有人,「還有,跟外單位的人也不能說。葉茜,對徐大隊也不能說。」

「明白,冷主任。」葉茜認真地回答道。

「小龍,你也不要太過擔心。」明哥拍了拍面色蒼白的我,「我回頭把師傅送到朋友的理療會所里住一段時間,一方面,在那裏可以做系統的康復訓練;另外一方面,也能避避風頭。師母也一併過去,家裏暫時就不要再回來,等這件事查清楚以後,我們再做打算。」

「謝謝明哥。」我感激地點了點頭。

明哥摸了摸我的後腦勺沒有說話。

「難不成豆豆上次被綁架也是真的?」胖磊面如土色。

「豆豆被綁架?什麼時候?」明哥的臉變得難看起來。

我看胖磊有些六神無主,就把整件事複述了一遍。

明哥臉色十分難看,他皺着眉頭說道:「雖然豆豆這孩子智商和情商比一般孩子要高很多,但是這樣的謊話並不是他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能編出來的,這件事絕對不合常理。」

「明哥,難不成豆豆那次真的被綁架了?」胖磊臉上的汗珠串成了線,聲音顫抖著問道。

「看來這個人是針對我們科室里的每一個人。這件事不能再瞞下去,我現在就去找市局領導,申請保護。」

十二

我家門口的現場勘查完畢,我們所有人強顏歡笑着把父親給騙到了明哥朋友那兒。坐在返程的車上,我的心口像堵了一塊大石頭,難受得快要窒息。命案還未偵破,科室又籠罩上了被報復的陰影,我從來沒有感覺如此絕望過。

晚上十點,明哥接到訊息,科室所有成員的直系親屬都已經被人在暗中保護,這個消息讓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我家雖然住公安小區,但由於是老小區,相關的配套設施很不完善,胖磊事後繞着小區找了幾圈,都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監控設備,也就是說,到底是誰在報復,因為什麼報復,我們全都一無所知。

「你們還是以偵破命案為主,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來處理。」明哥作為我們的主心骨,很快穩定了軍心。別的不說,單是看着明哥胸有成竹的模樣,我們都感覺心裏踏實很多。

惴惴不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又鑽進了痕迹檢驗室,接着處理那一堆百元面值的鈔票。明哥在辦公室內對着那個「骷髏頭」認真地思索着什麼,胖磊依舊在查閱這起命案的所有監控視頻,老賢也在自己的實驗室內反覆分析物證,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之中。

省城柴油機廠監獄,城樓般的高牆上用深紅色的油漆刷著「女子監獄」四個宋體大字。葉茜陰冷著臉站在監獄接待室內辦理著會見手續。

一切辦理妥當,葉茜在獄警的指引下穿過重重障礙,來到一個只有內部人才可以進入的會見室內。和一般的電話會見室不同,這裏沒有玻璃牆作為障礙,會見者可以和監犯面對面地交談。

葉茜面無表情地坐在鐵椅上等待,沒過多久,會見室外傳來了鐵門被打開的聲響。

「姐,你來啦?」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葉茜循聲轉頭。

「姐,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雨墨,我今天有些事情要問你,你必須如實回答我。」葉茜的語氣中有些警告的味道。

雨墨戰戰兢兢地坐在葉茜對面:「姐,你今天好奇怪。」

「雨墨,如果我問的問題你不如實回答我,我們以後姐妹沒的做。」葉茜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姐,你……」

「你別說話,聽我說。」葉茜粗魯地打斷了她,「昨天晚上,小龍家裏險遭槍擊,嫌疑人使用的是制式槍支。」

「槍擊?」聽到這個名詞,雨墨好像明白了什麼。

「最近,焦磊老師家的小孩遭到綁架,冷主任的辦公室被人撬開過,而且我們市局的監控網絡還神不知鬼不覺地斷開了一段時間。我翻看了科室之前辦理過的所有案件的檔案,沒有一起案件的嫌疑人有如此大的本領。」

「所以你懷疑這些事有可能是我這起案件牽扯出來的報復行為?」雨墨已經徹底明白過來。

「除了你這起轟動全國的涉毒案件,我實在想不出誰能有這個膽量這麼明目張膽地報復。」葉茜並不否認。

「你想從我這裏知道什麼?」

「這個你有沒有見過?」葉茜點開手機相冊,把那張鐵質骷髏頭的照片推到了雨墨面前。

「沒見過!」雨墨掃了一眼便回道。

「你看仔細一點!」葉茜激動地說道。

雨墨早已收起了剛才的喜悅:「姐,我知道他們對你很重要,尤其是那個司元龍,你每次探監的時候都把他掛在嘴邊。你今天都能把『姐妹沒的做』這句話說出來,說明在你的心裏他們比我要重要得多。」

葉茜彷彿也感覺到自己說話有些欠考慮,十分抱歉地看着雨墨:「對不起,雨墨,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姐,你不用解釋這麼多,有些事情我心裏清楚。不管你怎麼想,但在我心裏,你永遠擺在第一的位置,我早就把你看成了親姐姐,所以姐你放心,我今天不是跟你賭氣。」

「我這起案件根本就沒有漏網之魚,最底層的帶毒小馬仔都被判了三年以上刑罰,集團的骨幹成員全都是死刑立即執行,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去報復你們,你給我看的這個東西我也是第一次見。」

「雨墨,對不起,我不應該不信任你。」葉茜很快冷靜下來。

「姐,你不要這麼說,我知道你的脾氣,我回去再好好想想,如果是我這一案的人乾的,我會第一時間聯繫你。」雨墨看着葉茜有些憔悴的臉龐,態度也軟了許多。

「嗯。」葉茜微閉雙眼,點了點頭。

十三

從錢幣上提取的上百枚指紋被我一一掃描進了電腦中。根據死者妹妹馬蘭的說法,死者曾在案發前從某個人(A某)那裏拿了四萬元錢給養女糖糖做手術,要想偵破此案,必須要把A某找出來。

死者和A某都曾接觸過這些錢幣,理論上說,A某的指紋應該就隱藏在這上百枚樣本指紋當中。我接下來的工作就是要把這些樣本指紋進行細緻的比對,看能否查實一些人的身份(補辦二代身份證或者被公安機關處理過都會採集十指指紋)。只要能查實一些人的信息,就可以間接地搞清楚這些鈔票曾經經過多少人的手,然後再按照指紋的新鮮程度,便可以判斷出錢幣流轉的先後順序,這樣我就能推測出一個大概的錢幣流通範圍。在圈定的範圍內再去調查,就相對簡單得多。

思路是好的,操作起來卻困難重重。由於很多錢幣上油污較重,很多指紋的新鮮程度很難去判斷,所以忙活了半天也就查出了幾個人的身份信息而已。計劃趕不上變化,看着一串串雜亂的指紋信息,我已經放棄了剛才的念頭。

幾個核查出的身份信息被我打印出來捏在手中,我剛一出門,就和着急往廁所狂奔的胖磊撞了個滿懷。

紋絲不動的胖磊低頭看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我,問道:「你咋突然就出來了?」

「你還好意思說。」我起身揉了揉屁股埋怨道。

「庫爾班·熱合曼?」胖磊沒有像往常一樣跟我調侃,而是盯着我手中的人員信息表,讀出了聲。

「我×,磊哥,你這視力也太好了吧,字這麼小都能看見。」我在確定他讀的名字無誤后,感嘆道。

胖磊一把從我手中拿過資料,對着照片仔細地觀察。

「他的戶口遷入我們雲汐時採集了指紋樣本,難道這個大叔你認識?」我把頭湊了過去。

「我不認識。」胖磊搖了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不對,我認識。」

「你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我怎麼蒙了?」

「他就是那個賣饢的大叔,我這兩天一直在篩選監控,絕對不會看錯。」胖磊很肯定地說。

「死者接觸的現金,這位賣饢的大叔也接觸過,而經他手烤制的饢又被嫌疑人落在了案發現場,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我盡量捋順自己的思路。

「也就是說,嫌疑人、賣饢的大叔、死者,他們三者之間有金錢上的往來。」

「只有一種情況解釋得通。」

「小龍你是說,死者最後見到的那個人(A某),其實就是兇手,而他從庫爾班·熱合曼手裏買過饢餅。」

「目前這只是一種可能性的猜測,這裏面還隱藏着其他的信息。」

「其他的信息?」胖磊有些不解。

我把胖磊領進痕迹檢驗室,打開了電腦。焦急地等待了幾分鐘后,我點開了桌面上標註有「庫爾班·熱合曼」字樣的文件夾,三張百元大鈔的掃描照片出現在電腦屏幕上:「我在三張紙幣上都提取到了他的指紋,磊哥,你看這裏。」說着,我把滑鼠對準了紙幣左下角的編號:885,886,887。三張紙幣連號。

「新鈔?」

「這只是一方面。這三張紙幣上都有兩種新鮮程度相同的手印,一種是庫爾班·熱合曼的,另外一種手印未知。」

「未知指印會不會是銀行人員留下的?」

「去銀行取錢基本上使用的都是點鈔機,銀行人員的指紋只會在一沓錢的第一張和最後一張出現,ATM機取錢也是同樣的道理,只有極少的錢幣上會留下他們的指紋。就算有他們的指紋,我也可以通過指紋的分佈規律把它排除掉,而在這三張紙幣上不存在這種情況,我有理由懷疑那幾枚未知手印是嫌疑人所留。」

「但是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就算有嫌疑人的手印,根本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我們也無從下手啊!」

「我可以縮小很大的範圍。」

「這怎麼說?」

「磊哥,你告訴我,庫爾班·熱合曼出售饢的價格是多少?」

「他們家的饢比較大,一個要賣六塊錢。」

「那問題就來了,百元紙幣是我們國家發行的最大面額的鈔票,如果嫌疑人只是正常購買饢,庫爾班·熱合曼的指紋怎麼可能會留在嫌疑人所有的百元面值的人民幣上面,而且一留還是三張?」

「對啊,如果嫌疑人拿着百元大鈔去買饢,百元大鈔會遞出去,店老闆的指紋不可能留在嫌疑人自己這一沓百元大鈔上。」胖磊一拍腦門道。

「也就是說,這三百元錢不是嫌疑人遞出去的,極有可能是他從庫爾班·熱合曼手中賺回來的。這樣才說得通!」

「是這個理。」胖磊打了個響指。

「我們之前已經分析出,嫌疑人具有用扁擔挑負重物長時間步行的能力,有可能是一個行腳商販,店老闆庫爾班·熱合曼會不會跟嫌疑人做過某種交易,而交易額是三百元?貌似只有這樣才合理。」

「我完全贊同你的假設。」胖磊對我豎起大拇指。

「咱們要不要去一趟摸摸底?」

「當然要去!」

「問問明哥要不要一起?」

「去的人多了目標大,我回頭跟他說一下,我們兩個去就得了。」我家門口的槍擊事件使得科室所有人做事都變得小心謹慎起來,尤其是出外勤。

「那好吧!」我點了點頭。

「你去換衣服,我去明哥保險櫃里取槍,順便就把這事跟他說了。」

十四

在公安局的辦案機關中,我們屬於二線文職,和一線的刑警、治安警不同,我們出外勤不會配備槍支。可自從這接二連三的事情出來以後,明哥特意打報告申請了五支六四式手槍,並要求我們不管是誰,只要出去必須佩帶。葉茜雖然是個實習生,但她已經具備了人民警察的身份,並且她早在去年就已經申領了持槍證,所以連她也不例外。從明哥下的這個死命令不難看出,他對這件事其實是高度緊張,並沒有他說的那麼輕鬆。

十幾分鐘后,我和胖磊開始在辦公室內驗槍,在確定槍支可以正常擊發后,我們把彈夾推入槍中,並貼身藏於腰間。

「走!」胖磊沖我使了個眼色,我們倆一前一後走出辦公室,駕駛單位的民用車朝盧集鎮農貿市場駛去。

我們趕到時,正好是下午農貿市場交易的高峰期,吆喝聲、討價聲、招呼聲此起彼伏,整個市場被前來買賣的人圍得水泄不通。我們兩個和市場里的行人多次碰肩以後,終於找到了這家掛着「特價烤饢」招牌的小店。

便宜、實惠應該是這家烤饢店最醒目的標籤。此刻,偌大的饢坑前站滿了排隊等待的食客,洗臉盆大小的烤饢剛一出鍋便很快被搶購一空。幾個濃眉大眼的新疆小伙忙得不亦樂乎,而站在店內負責收錢的大叔正是我們這次要尋找的關鍵證人——庫爾班·熱合曼。

我和胖磊走上前,客氣地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證。

「你們好,警官。」庫爾班大叔把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向我們微微欠身,友好地打着招呼。

「您好,打擾了。」我們也學着他的樣子照做起來。

「裏邊請。」庫爾班大叔用他那帶有「新疆特色」的普通話熱情地把我們引進屋內。

「您好大叔,是這樣的,我們正在辦理一個案件,需要向您打聽幾件事。」我趁他忙着倒水的空當,說明了這次的來意。

要不說嘴甜到哪裏都受待見,這聲「大叔」喊到了他的心窩裏,他樂呵呵地把水遞到我們面前:「沒事,你們儘管問,知道的我都說。」

「不知道您對這三張連號的紙幣有沒有印象?」我把打印出的照片遞到了他的面前。

庫爾班大叔低頭看了一眼:「有印象,這是我最近一次取的新錢。」

我眼睛一亮:「什麼時候取的?」

「應該有半個月了吧。」

「您一共取了多少?用它購買了哪些東西,您能回憶起來嗎?」我小心地問道。

「取得不多,三千塊錢,其中一部分買了芝麻、麵粉這些常用的東西,另外一部分我買了一點材料。」

「材料?什麼材料?」芝麻和麵粉是市場的大通貨,一般不會有人用扁擔挑着售賣,所以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他口中的「材料」上。

庫爾班大叔咧嘴朝向門外:「我店裏的這幾個小夥子平時工作很辛苦,想吃切糕了,我就買了一些堅果、葡萄乾之類的東西做了一點。」

「大叔,您能不能記起來單筆超過三百元的有哪些?」這個問題確實有些強人所難,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誰還記得起這些瑣碎的事情?我只是抱着試探的心理問道。

「記得!」庫爾班大叔很給力地回答了兩個字。

「您真的記得?」

「不是都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嗎?我平時花錢都記賬,我去給你翻翻賬本子就知道了。」庫爾班大叔說完轉身朝裏屋走去,我和胖磊興奮得擊了一掌。

「葡萄乾240元,蜜餞450元,大棗166元,糯米185元,蔗糖410元,腰果310元,核桃330元……」庫爾班大叔照着賬單一一讀了出來。

按照我們的分析,越是接近三百元的貨物越是可疑,所以經過層層篩選,腰果、核桃被我列為重點。

「這些東西您都是在哪裏購買的?」

「這麼大的農貿市場,什麼沒有賣的?我都是在市場里買的。」

「都是在店鋪里?」因為嫌疑人很有可能是行腳商人,所以在店鋪購買的東西都可以先行排除。

「除了核桃,其他都是。」

「什麼?您確定?」我本以為還要繼續問下去,沒想到庫爾班大叔直接給了我最終的結果。

「確定,當然確定。我本來想直接買核桃仁的,可店裏的小夥子怕加工好的核桃仁不新鮮,要買干核桃自己加工。市場里經常有人挑着擔子吆喝,那天我正好碰上,就買了一些。本來核桃的價格是339元,那個商販很好說話,給我抹了零,我看他人蠻不錯,就給他切了兩個烤饢帶上。」

聽到這個結果,我和胖磊相視一眼,激動萬分。

「您能不能形容一下這個人的體貌特徵啊?」我強忍着興奮,繼續問道。

「身高嘛,和你差不多,40多歲,身體蠻壯實。」

「穿着呢?穿的什麼衣服?」

「黑色褂子,藍色褲子,前幾天下雨,他腳上穿的是短膠鞋。」

聽到這個描述,胖磊已經心中有數,剩下的工作只是從烤饢店門口的城市監控中篩選出符合條件的嫌疑人。告別了庫爾班大叔,胖磊一踩油門直奔單位,很快,嫌疑人清晰的照片被他從視頻中截取出來。刑警隊依據照片開始連夜摸排,最終在行動技術支隊的配合下,嫌疑人許力在雲汐市馬巷村一民房內被抓獲。老賢在許力的房間內提取到了死者的人體組織碎末,用於分屍的菜刀也一併起獲。三張百元面值的鈔票上,未知指紋正是許力所留。鐵證面前,許力難逃法網。

十五

「許力,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明哥坐在審訊桌前,望着鐵欄桿後邊的中年男子問道。

許力聞言,略帶疑惑地望向我們,他似乎還沒弄明白,我們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到了他。

「人在做,天在看,別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是狐狸終究會露出尾巴。」明哥威嚴正色道。

「我他媽這是作的什麼孽啊!」許力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喊出了聲。

「知道自己作了孽,就不要在這裏跟我們打嘴官司,把事情的經過仔細地說一遍。」我能明顯感到,最近一段時間明哥的情緒很不穩定,從他問話的語氣上不難看出,他很想早早結束這場審訊。

許力哭喪著臉:「我本來不想殺她的,是她逼我這麼做的。」

「說說情況。」明哥的語氣稍稍平穩了一些。

許力露出一副絕望的表情,盯着自己雙手上的手銬沉思了一會兒,接着張口說道:「我是花山市眉山縣人,因為土壤和氣候的關係,我們那裏只長核桃,村裏人都指著大片的核桃林過活。」

「村子在山裏,交通不便,核桃銷量並不是很好。為了一家老小的口糧,村民們不得不走出大山尋找出路。也不知道是誰提出,把核桃運到別的地市去賣,這樣可以保證賺到更多的利潤。這個提議得到了村裏所有勞動力的一致認同。後來在村主任的組織下,我們紛紛挑着扁擔走出大山,當起了貨郎。一到核桃收穫的季節,家鄉的人就會將核桃曬乾裝入袋中給我們發來,我們接到貨再走街串巷地吆喝。我這一干就是十幾年,每年只有春節那幾天才能和家人團聚。」

「前些年吃核桃的人少,我們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這幾年不一樣了,人們都知道吃核桃可以補腦,所以銷量還算不錯,東西賣得好,我手裏也就有了些余錢。有句話說得好,男人有錢就變壞,我一個大老爺們常年在外,也有正常的生理需求,有時候實在憋不住了,我會偷偷去找『小姐』,就是因為這個,我認識了花姐。」

許力緊閉雙眼,彷彿不願去回憶這件事,但心裏的矛盾幾次交鋒之後,他還是開了口:「說實話,一開始跟花姐接觸的時候,我覺得她是挺善良、溫柔的一個人,我對她沒有任何的戒心,經常喊她來家裏過夜。為了證明我沒有看錯人,有幾次我還偷偷地試探過她,我把賣了一天的貨款故意放在她能看見的位置,想看看她會不會順手牽羊,幾次試探之後,我對她徹底放了心。」

「每次陪我過完夜,花姐都會起早給我做一碗雞蛋面補補身子,其實要不是介意她的身份,我真想就在雲汐市跟她過了。我們相處了大半年都沒有發生過任何不愉快,可就在半個月前,她竟然偷走了我一年的積蓄,整整四萬塊。」

「你把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仔細地說一遍。」明哥說完,轉頭小聲吩咐葉茜認真記錄。

許力點了點頭:「我和花姐在一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平時來我這裏過夜,我們都以老公老婆相稱,所以她對我這裏的情況了如指掌,包括我平時把錢藏在哪裏她都一清二楚。」

「我記得那天我貪了點生意,兩袋核桃賣完已經是晚上九點多,我一到家就發現屋子的木門被撬開,屋子裏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迹,但我塞在核桃堆里的整整四萬塊錢沒有了,我頓時覺得腦袋都要炸開。我藏錢的地方,除了花姐沒有第二個人知道。而且我租的房子在農村,偏得很,平時開着門都不會有人進,根本不會有小偷來。」

「當時我還對花姐極其信任,不相信這件事是她乾的,於是我就給她打電話想問問,可她怎麼都不接我的電話。平常我的電話她基本上都是瞬間接聽,絕對不會發生故意不接電話的情況,除非她有事瞞着我。」

「四萬塊錢對我來說不是小數目,我不可能就這樣善罷甘休,可等我再接着打她的電話時,她的手機竟然關機,這就更證實了我的猜測,錢絕對是花姐拿的。」

「之後的幾天,我滿世界去找她,她總是跟我打游擊戰,我當時實在氣不過,就發短訊告訴她,如果不還錢,我就報警,讓警察抓她。我的手機有提示,短訊剛一發出去,就提示被打開了。結果當天晚上,花姐來我家找我,親口承認錢是她偷的。」

「說實話,雖然她是個『小姐』,但是在我心裏,我對她還是有那麼一點感情在,否則我也不會讓她知道我平時藏錢的地方。雖然我知道這件事十有八九是她乾的,但是這話從她的嘴裏說出來,我還是覺得有些傷心,畢竟在某些時候,我對她是動了真感情的。」

許力說到這兒,忽然變了一副模樣,面目猙獰地說道:「難怪人家都說,婊子無情,我還天真地以為花姐跟別的『小姐』不一樣,哪裏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她這是把我當豬養,等養肥了一刀殺。她這招簡直太狠了,一點情面都不留,我辛辛苦苦一整年,她個×養的一次性給老子偷完了,我肯定不願意。我當時就掐着她的脖子讓她把錢給我吐出來,她說錢已經花了,可以給我打個欠條慢慢還,要不就是掐死她,她也沒有錢還。」

「我上了一次當,怎麼可能再上第二次?她這老樹枯柴的模樣,在公園裏三十塊錢一次都沒人願意搞,四萬塊?她賣三年也不可能還上。她明顯是在敷衍我,我當時實在忍不住怒火,抓起核桃鎚子,就往她頭上砸了幾下,可沒想到,我下手過重,把她給活活砸死了。」

「等緩過勁來,我害怕極了,可仔細一想,我平時和花姐都是暗地裏聯繫,而且她也告訴過我,她在雲汐市也沒有親戚朋友,所以我就抱着僥倖心理,認為只要把屍體給處理掉,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了。」

「你是怎麼想到要分屍的?」明哥張口問道。

「我一開始沒想過要分屍,但是花姐實在是太胖,我根本扛不動,而且我明目張膽地扛着屍體出去怕被人看見,所以我就想把屍體剁成屍塊,裝在袋子裏好運一些。」

「嗯,接着說。」

「我拿着平時切菜用的刀把花姐的屍體給剁成了小塊,接着放進了我裝干核桃的編織袋中。我之前下鄉賣核桃時,曾經經過一座石拱橋,那裏的河水已經幹了,平時也沒人去,我打算把屍體扔在那裏。確定好地點后,我挑着兩個編織袋出了門。」

「你出門的時候有沒有帶吃的?」明哥提醒了一句。

許力十分驚愕地看着明哥:「你們連這個都知道?」

「有還是沒有?」明哥敲了敲桌子,示意他拐入正題。

「有,有,有。」許力連連點頭,「肢解屍體太費體力,出門的時候我覺得有些餓了,就把頭天的饢帶了幾塊在身上,接着就趁夜上路了,到石橋時還有一塊沒吃完,我本想帶回來的,可是琢磨著有些不吉利,就扔進橋洞裏了。」

根據許力的口供,所有的細節一一得到印證,這一場看似無解的拋屍案,總算是有了一個圓滿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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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案調查科·第一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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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焚心以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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