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 章|中間計懷王驅賢 偽獻地張儀欺楚

第127 章|中間計懷王驅賢 偽獻地張儀欺楚

懷王的心情糟透了。靳尚、屈平,兩個他最信任的人,竟然在他面前互相指證對方撒謊,這真真是一樁匪夷所思的事。

顯然,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去做兩樁事,兩人之中,必有一人撒謊,只要他下令徹查!

可他能查嗎?如果查出是屈平說謊,叫他情何以堪?近幾年來,尤其是近幾月來,他對屈平傾注了太多的信任,太多的期待,可他畢竟才只二十三歲!

懷王曉得屈平,曉得屈平是忠於他的,曉得屈平一心要做大事業,要摒秦強楚,收復商於。可真心就一定能夠成事嗎?屈平太直了,也太犟了,只做他屈平認定的事情。譬如此番改制,懷王幾乎諭示要他模仿秦制,可他屈平根本不聽。

屈平要立的是他自己的制!

當然,這個制對懷王並無壞處,有所不利的只是貴族。改改也好,這些貴族太囂張了!

靳尚會說謊嗎?懷王曉得靳尚,二十多年了,靳尚似乎沒有在自己面前說過謊。瞧他要死要活的樣子,還撞柱,如果沒受委屈,當是做不出來的。他有人證,有物證,進出城門當是可查的,秦使也是可查的,對了,還有為他拔掉魚卡的疾醫,這些都是可證的!他屈平呢?說來講去,能夠證明的是園丁,是囡囡。他曉得園丁與囡囡,但這兩個人皆是他的臣僕,主人吩咐是不敢不聽的。

可屈平會撒謊嗎?思來想去,屈平斷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

懷王越想頭越大,正自沒個處置,王叔求見。

在這節骨眼上,他曉得王叔是為何而來。

然而,別人他可不見,王叔他不可不見。

懷王打起精神,走出殿門,將王叔迎入。

王叔示意,懷王屏退左右,連內尹也退到門外。

見殿中再無他人,王叔緩緩起身,後退幾步,撲嗵跪下,淚水出來,拿袖子抹去。

「賢弟?」懷王驚呆了。

「王兄,」王叔聲音哽咽,「臣弟是請罪來的,臣弟已經準備好了,王兄要殺要剮,無論如何處置,臣弟決無怨言!」

「這這這……」懷王急了,起身將他扯起,按在席位上,盯住他,「賢弟,照實講,出什麼事了?」

「唉,」王叔長嘆一聲,「王兄既然不知,臣弟就講明了。昨日夜間,臣弟惶惶無眠,差一點兒就……見不上王兄了!」抹淚。

「快說呀,出什麼事了?」懷王聲音急切。

「王兄請看!」王叔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報,雙手呈送懷王。

懷王開啟,審閱,一臉錯愕,半是自語:「屈、景、昭三氏悉起家兵,欲誅城中王族,這這這……斷無可能!」

「唉,王兄啊,」王叔輕嘆一聲,「宮闈之中,什麼都有可能。臣弟此來,里裏外外全備好了。若是臣弟之錯,王兄是殺是剮,臣弟認命!在三氏誅殺之前,臣弟惟有一請,請王兄下道諭旨,放走幾個嫡親兄弟,他們都是……先王血脈啊!」再度抹淚。

「賢弟,」懷王淚水亦出,「你怕是誤會了!」再審絲帛,自語,「屈平不是這樣的人!」

「唉,」王叔慨嘆,「左徒是個大好人哪!幸虧左徒與白祭司前來報信,如若不然,臣弟迄今仍被蒙在鼓裏,怕是連為何而死也是不知呀!」

「左徒報信?」懷王納悶了,「他怎麼報的信?」

「不瞞王兄,」王叔應道,「近些日來,前有烏金,后是巴鹽,家事、族事、天下事,諸事不順,臣弟之苦無處可訴,鬱結於心,聽聞雲夢苑裡風光不錯,又見天氣晴好,就想出去散散心。當是前日吧,臣弟約下彭弟、射皋弟,還有賢侄子啟,於今日辰時出發。常言道,『適百里者,夜儲糧』,臣弟秋獵,場面略略大些,加上族親中有不少聽聞此事,紛紛參與,昨夜的動靜就略略大些。今日晨起,平旦時分,臣弟看看天空,見依然晴好,大是歡喜,正欲吩咐賢侄,催動出發,左徒與祭司來了,我道他二人也是想去遊獵的,話未問出,左徒竟然求請起臣弟來……」

「求請賢弟?」懷王眯眼,「他求請什麼?」

「求請臣弟以大楚子民為重,以家國天下為重,以大王尊位為重,止戈息爭,不要內鬥,因為大楚大敵當前、內鬥不得啊!」王叔搖頭苦笑,「這這這……哪兒是哪兒呀?臣弟不知所以,問他因由,方才得知,令尹昭陽大人早已召集族兵數千人,又約屈氏、景氏二門,伏於陰處,欲先發制人,將臣弟並諸兄弟,還有賢侄諸人,一朝除之而後快!」指向懷王手中密函,「這封密函是臣弟的耳目拿命換來的,臣弟,唉……」

「這……」懷王看着密函,若有所思,「昭陽前日還在宮中,與寡人並左徒談論國事呢。觀其神態語氣,不似這般要搞事的人!」

「王兄啊,」王叔苦笑,「昭陽這人,別人不知,王兄還能不知嗎?莫說是昭陽,縱使其他臣子,有哪一個敢在大王尊位面前展示其真心呢?貪財的敢說自己貪財嗎?貪色的敢說自己貪色嗎?貪權的敢說自己貪權嗎?」

懷王深吸一口氣,良久,看向王叔:「他至於如此嗎?發生什麼了?」

「沒有發生什麼,不過是張儀來了!」王叔侃侃應道,「昭陽與張儀的事,王兄是知情的。他欠張儀一個令尹之位,外加半條命。今朝張儀貴為秦相,這又使楚,促進秦王與大王和親,大王也應下了。張儀這就住在他的眼皮底下,昭陽睡不着呀!還有陳軫,臣弟聽說他是齊王的人。幾年前昭陽伐取襄陵,正欲乘勝伐齊,卻又中途班師,其中就是陳軫作梗。泗下,天下膏腴;宋國,泗下心臟。楚國大利在泗下,在宋國;齊國大欲亦在泗下,在宋國,陳軫卻遊說昭陽,放着泗下肥美不爭,轉頭與秦為敵。秦有張儀,昭陽能不上心嗎?」

「這……」懷王擦汗。

「王兄居於尊位,放眼的不是楚國,當是天下。」王叔侃侃說道,「方今天下,齊人居東,秦人居西,我大楚居中坐南。居中則調。以臣弟愚見,王兄當取居中之利,左右逢源才是,今卻聽信亂言,結齊制秦,實令臣弟百思不解啊!」

「可秦人奪我商於——」懷王辯道。

「王兄啊,」王叔截住他的話頭,「商於谷地為先王舊賬,並未涉及王兄。先王在世之時,力平吳越,卻未收復商於,王兄可知何故?」

「請賢弟明示!」

「不是先王無力收復,是先王不想與秦人為敵!原因何在?在於先王長策——爭東不爭西。東即下東國,亦即泗下,西即巴蜀、秦川。東,沃野千里。西,窮山惡水。先王是舍小利而求大利啊!」

王叔所言不無道理,懷王長吸一氣。

「王兄,」王叔接道,「秦人深明利害,是以並不想與我角力。至於商於谷地,聽說秦使張儀已經承諾歸還,可有此事?」

懷王點頭:「有之。」

「這就是了。」王叔略略一頓,「近日街頭巷議不少,說是王兄委任左徒秘造憲令,欲改先王之制,可有此事?」

懷王遲疑一下:「有之。」

「屈平是個大才,欲借王兄之力以展其志。王兄庫金不足,欲改舊制以補用度。所有這些,於國於家都是好事,臣弟無可厚非。既然說到造憲改制,臣弟也想說說這個,王兄可願一聽?」

「賢弟請講!」

「時過境遷,」王叔接道,「憲要修,制要改,這都沒錯。然而,事有緩急,工有次第,王兄怎能一蹴而就呢?王兄啟用屈子沒錯,屈子堪稱楚國甚至天下難得的大才,但大才並不一定是治世之才!老聃有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楚為大國,當烹小鮮才是,豈能如屈子這般於突然之間就大刀闊斧了呢?」

懷王深為所動,長吸一氣。

「還有,」王叔略略一頓,「王兄必也聽說臣弟斂財的事了。是哩,臣弟的確斂財了。可王兄也當好好想想,臣弟是貪財的人嗎?地方萬里,臣弟得一隅容身足矣!美女千萬,臣弟得一知己足矣!臣弟卻不享安閑,餐風露霜,又在為誰勞苦呢?」

顯然,這也是懷王一心想知道的事情。

懷王睜大眼睛,盯住他。

「為楚室!」王叔拳頭捏起,「誰是楚室呢?」看向懷王,「除王兄您之外,還有數以百千計的五服血親!近至王室血親,遠至屈景昭三姓,再遠,宗親百姓,哪一宗、哪一家,向前推衍數百年,都與你我血脈相連!」

懷王被王叔這一連串的推論懾服了,由不得吸口長氣。

「請王兄回首往事,」王叔接道,「大楚自立國迄今,是何人開疆拓土?王室宗親!是何人彈壓刁民?王室宗親!又是何人禦敵於國門之外?王室宗親!王室宗親拋頭灑血,鞠躬盡瘁,建功若此,無非是為後輩過個體面日子。今朝他們吃點兒,喝點兒,用點兒,也就是過個體面日子,王兄就不能閉隻眼睛嗎?」

王叔振振有辭,懷王一身冷汗滲出鼻頭,伸袖擦之。

王叔緩和語氣,態度真誠:「自王兄被立為太子始,臣弟就沒再過問政事,今日臣弟捨命至此,既是為楚室,也是為王兄。」

懷王抬頭,審視這個讓他一向畏懼的胞弟。

「臣弟想讓王兄明白的是,」王叔接道,「沒有王室宗親,就沒有王兄您。若是取締封君世襲,王兄又以何理由坐在這個王位上呢?王兄百年之後,太子又以何理由承繼大統呢?」

王叔利辭直入要害,懷王額頭滲出汗珠。

「王兄啊,」王叔慨然長嘆,「就在今日,宗親三氏受人蠱惑,磨刀霍霍,欲誅王親。王親諸君得聞此事,群起義憤,厲兵秣馬,欲行反制,郢都內外,一場血戰近在眼前!王兄啊,臣弟以為,無論是宗親還是王親,推而遠之,都是先祖血脈,內鬥不得!大楚方圓五千里,層層疊疊,絲絲縷縷,更是內亂不得啊!」凝視懷王,一字一頓,「我大楚長策,當是盟秦爭齊,惟安惟穩!」

懷王擦去汗珠,緩緩抬頭:「賢弟,阿哥聽你的!」朝外,聲音嘶啞,「來人!」

內尹走進。

「傳昭陽!」

一聽到屈平回話,昭陽就知大勢已去,連嘆幾聲,對陳軫搖頭:「詩賦之人,不足與謀!」當即召來族中骨幹,安置善後。

陳軫亦無奈何,與昭陽謀定應對之辭,回家洗洗睡了。

果不其然,早餐剛過,昭陽接到王旨,入宮覲見。

「昭陽,」懷王神色不悅,直呼其名,「聽聞你昨晚一宵未睡,都在忙活什麼呢?」

「回奏我王,」昭陽拱手,「老臣前半夜未曾入睡,後半夜卻睡踏實了。」

「哦?」懷王傾身,「前半夜為何未睡?」

「前半夜裏,有徒眾在郢都街巷往來奔走,且持械披甲。郢都乃京畿重地,有人持械披甲,於夜半時分奔走於街巷,身為令尹,老臣不敢大意,恐其滋事生非,有擾我王清靜,是以不敢入睡。」

「是何人聚眾持械,奔走於街巷?」懷王二目如熾。

「老臣初時不知,是以緊張。」昭陽捋一把長鬍,緩緩說道,「及至後來,老臣查明持械之眾紛紛聚往王叔府,老臣適才放心,於後半夜安然入睡了。」

見昭陽應對如流,且毫無破綻,不見一絲兒慌亂,懷王釋然,臉上浮出笑:「呵呵呵呵,看來是誤會了。」指向外面,「紀陵君、彭君他們本打算於今朝趕赴雲夢苑獵狩,是以於夜間籌備,不想卻……呵呵呵呵,昭卿有此戒心,寡人復何慮哉?」

「謝我王寬諒!」昭陽略頓,從袖中取出令尹府金印,雙手捧上,「老臣已過花甲,原還撐得住,近日卻是撐不動了,眼花耳鳴,頭皮發麻,手亦發抖,請疾醫診斷,說是肝脾雙虛,心腎不交,囑老臣多休息,少勞作。敬請我王看在老臣多年驅馳的苦勞上,准允老臣請辭令尹,以養天年!」

「這……」懷王略頓,語氣關切,「也好。人生於世,惟生死為大。昭卿為國戎馬驅馳一生,該當有個福壽晚年!」示意內尹收回金印。

「謝我王恩准!」昭陽起身,叩拜於地。

「昭卿請起!」懷王揚手,待昭陽坐回席位,指著案上金印,「以昭卿之見,何人可執此印?」

「老臣已舉一人,左徒屈平!」昭陽應道。

「除屈平之外,你可有舉薦?」

「臣無舉薦!」

「好。」懷王看向他,目光柔和,抬手,「昭卿,隨寡人園中一游,可否?」

「老臣敬從!」

君臣二人走出偏殿,沿宮中林蔭道一路走到後宮,恰好被守在巫咸廟的靳尚看個正著。靳尚見內尹只是遠遠地跟在後面,距離超過五十步遠,遂走過去,攔住他,套出昭陽請辭令尹、大王已經准允的事。

靳尚謝過,使人稟報南后,請她前來巫咸廟。

不消一時,南后趕至。

靳尚就楚國各地籌辦巫咸廟等一應諸事稟報一畢,給南后使個眼色。

南后支走身邊人,盯住靳尚。

「鄭袖!」靳尚一改往常,直呼其名。

鄭袖打個驚怔,一臉錯愕:「上官大人?」

「還記得當年的事嗎?」靳尚一字一頓。

「什麼事?」鄭袖愈發怔了。

「襄陵的事,南城門!」

「記得。」

「還記得你的父兄、母親死於誰手嗎?」

「記得。」

「他是誰?」

「昭陽。」

「你來郢都,這有幾年了?」

「記不得了。五年?六年?」

「君子報仇,十年不遲。女子不是君子,應該不需要十年,是不?」

「上官大人?」鄭袖眼睛眯起,不無狐疑地看向他。

「你們鄭家的仇人,」靳尚指向廟外,「此時此刻,應該就在宮中。你鄭袖若想報仇,大可一試了!」

「你……」鄭袖驚呆了,盯住他,「意欲何為?」

「讓你報仇呀!」靳尚應道,「昭陽今日請辭,不再是大楚令尹了!」

「可他……」

「就在昨夜,他聚集族兵,意欲剿殺王叔、鄂君、彭君等眾王親,所幸王叔早已有備,未能成功。今晨王叔入宮,責斥昭氏,大王召其問罪了!」

「大王既已召他問罪,豈不是好?」

「可大王沒有證據,讓昭氏三言兩語搪塞過去了。」

「這……」鄭袖皺眉。

「昭陽今已獲罪於大王、王叔並一眾王親,這又因疚辭職,已成落水之犬。娘娘若想報仇,此時不為,更待何時?」

「可我……」鄭袖苦喪起臉,「怎麼報呢?」

「臣斗膽借娘娘一隻耳朵!」靳尚起身,湊在南后耳邊,如此這般嘀咕一時,鄭袖點頭。

是夜,鄭袖候得懷王至,迎至門外,攜其手入內,揮退宮女,親手脫去他的朝服,掛於衣架,扶他走向內寢。

懷王一臉沉鬱。

「我的王,」鄭袖柔聲,「您這是怎麼了?」

懷王輕嘆一聲,重重地坐在榻沿上。

鄭袖端來一個小盞:「這是清露,臣妾親手接的,大王潤潤口,說是去火呢。」

懷王輕啜一口,推開。

「我的王,」鄭袖笑道,「不會是為昭陽謀反的事情鬱結於心吧?」

「不是。」懷王順口應過,猛地意識到什麼,抬頭,盯住鄭袖,「咦,你怎麼曉得這些?」

「臣妾關注他呢,」鄭袖斂起笑,聲音從牙縫裏擠出,「敢問我王,不是謀反,他半夜裏聚集族兵做什麼?」

懷王不悅了,虎起臉來:「女人家,莫問國事!」

鄭袖就如變戲法一般,扭轉頭,將俏臉掩於帷幔里,嗚嗚咽咽地悲哭。

「愛妃呀,」懷王似也覺得過分,站起來,撫摸她的肩,「寡人心裏煩,說個氣話,不是懟你呢,你哭個什麼?」

「我的王啊,」鄭袖撲地跪下,抱住懷王的大腿,「臣妾……是想起襄陵城外屈死的先父了,我那可憐的阿大呀,我那可憐的阿哥呀,我那可憐的娘親呀,你們死得好冤哪,嗚嗚嗚嗚……」

懷王蹲下來,撫摸她的柔發:「你的先父是戰死的,怎又說是屈死的呢?」

「我的王呀,」鄭袖哽咽,「先父不是戰死,他們是保護臣妾的清白才冤死的啊!」

「哦?」懷王怔了。

「先父不滿魏王,早已打算降楚,如若不然,昭賊哪能輕易就攻克城牆了呢?」鄭袖哭訴,「別的不知,襄陵的事沒有誰能有臣妾知曉得多。襄陵城高池深,先父驍勇善戰,當年齊人孫臏、田忌連攻月余,也沒得到丁點兒便宜,大王啊,您想想,昭賊他何德何能,憑什麼就不戰而得襄陵八邑了呢?」

襄陵確實為不戰而得,齊人田忌、孫臏確實圍攻襄陵而未下。懷王信了,盯住她:「愛妃快講,發生什麼了?」

「先父早與昭賊講好,使部將打開東城門迎接楚兵。楚人進城,未傷一兵一卒,因為所有魏卒全都不在城牆上,或窩在兵營里,或守在家裏。先父攜家人前往南城門迎接昭賊,在南城門樓舉行受降儀式……」鄭袖頓住話頭,似是想到傷心事,再度哭泣。

「快講!」懷王的胃口被吊起來了。

「為營造祥和氣氛,臣妾奏琴,娘親獻舞,不料昭賊見臣妾貌美,起下色心,當臣妾父母、兄長之面就行調戲。那辰光臣妾年僅一十四歲,尚未及笄,我阿哥那辰光也才一十六歲,年輕氣盛,仗劍大罵昭賊是畜生。昭賊惱羞成怒,一槍刺死我阿哥。先父氣恨悔交加,持槍挑戰昭賊。昭賊卻不接戰,令兵卒將阿大亂槍搠死。娘親萬念俱灰,跳下城門樓慘死。臣妾跟着跳下,卻被昭賊一把拽住,擄入他的軍帳,欲行強暴。臣妾以金籫抵喉,寧死不從。昭賊羞怒,傳令將臣妾交給兵士輪辱,所幸上官大人趕至,將臣妾救下。大王啊,如果不是上官大人,臣妾……嗚嗚嗚……」

「昭陽他……」懷王愕然,「竟然做出這等事來?」

「大王若是不信,可召上官大人對質。」

「如此之大的冤情,」懷王盯住她,「愛妃入宮多年,為何未曾訴予寡人?」

「我的王啊,」鄭袖越發傷悲,「昭賊貴為令尹,家大勢大,臣妾只有一個大王,大王這又三宮六院,臣妾……勢薄力微,不敢吱聲啊。今見昭賊起兵謀反,臣妾原以為機緣到了,這才……」再發悲哭。

懷王信服,將鄭袖緊緊攬在懷裏,聲音如從牙縫裏擠出:「昭陽!」

鄭袖緊緊摟住懷王脖子:「敢問大王,如何處置那個老賊?」

「唉,」懷王長嘆一聲,「寡人已經核實,昭陽他們不是謀反,一切起於誤會!」

「誤會?」鄭袖恨道,「在大王的眼皮底下動刀動槍,怎麼能說是誤會呢?」

「這……」懷王遲疑一下,「以愛妃之意,該當如何處置此事?」

「如果殺不得那奸賊,」鄭袖漸也冷靜下來,退而求其次,「就請大王削去他的爵位,讓他遠遠地離開郢都!臣妾只要看到他,就會想到我那慘死的阿大、娘親和阿哥,還有他調戲臣妾時的那張醜臉!」

「這個可以。」懷王應過,將她輕輕抱起,「來,我們香池裏去,寡人為愛妃壓驚。」

昭府院中,三輛軺車待發,邢才指令幾個僕從向車裏搬裝物品。昭魚一身戎裝走過來,不無威嚴地站到車旁。

昭睢急匆匆過來,後面跟着幾乎是小跑的陳軫。

二人繞過車子,走向不遠處的精緻院落。

這是昭陽看書審卷、接待賓客的地方。

二人走進,見昭陽兩眼盯在几案上的一道王旨上,兩滴老淚盈在眼窩裏。

「老哥?」陳軫瞄一眼,在客席上坐下。

昭陽看向他,給他個苦笑,窩著的兩大滴淚珠不爭氣地滑過老臉,掉到衣襟上。

「咋回事哩?」陳軫看向他。

昭陽朝案上努嘴。

陳軫拿起王旨,瞄一眼,見有「……准允昭卿辭令尹職、回江城頤養天年之請,著令於接旨之日午時起行……」等字,抑揚頓挫地長長一嘆:「唉!」

昭陽回他個苦笑,亦出一嘆。

陳軫放回王旨:「昨晚聽你所講,應該沒啥大事了,哪能——」頓住話頭。

「是哩,」昭陽應道,「我對熊槐把啥話都講透了,豈料今朝變卦,他一大早就發來此旨,讓我……」一拳砸在几案上。

「當是昨夜出的變故!」陳軫決斷,「夜裏張儀、靳尚進宮沒?」

「沒有。」昭陽搖頭,「靳尚在白天去過一次。」

「那就是枕頭風了。大王昨夜歇在何處?」

「是了!」昭陽啪的一拍腦袋,恨道,「是那女人壞的事!」

「南后?」

「除她還能有誰?」昭陽握拳,鼻孔里擠出粗壯一哼。

「記得聽你講過,破襄陵后公孫衍曾經到你帳中提醒過你。他是咋講來着?」

「唉,」昭陽長嘆,「他講的是,『將軍餘生,喜也襄陵,喪也襄陵』,今日應了!」

「『喜也襄陵,喪也襄陵』,」陳軫吧咂幾口,「真真是有味道呀。」

「老弟,」昭陽盯住陳軫,「在下老朽殘軀,實在不想離郢呀。這召你來,一是與你道個別,二也是請你拿個主意,看能否——」

「喜也襄陵,喪也襄陵!」陳軫再次念叨一遍,眼睛閉上。

昭陽明白了,不再多話,雙手拱起:「陳老弟!」

陳軫抬頭。

「老哥此去,怕是回不來了。老哥有一求,望老弟務必應下!」

「老哥請講!」陳軫回他一個拱手禮。

「老哥終此一生,不過是兩個算計,一個是為昭門,一個是為楚國。今日事了,老哥終於明白,楚國事大,昭門事小。老哥求你的是,幫幫左徒。也許,他是對的。」

「在下可幫老哥,卻是幫不了他!」陳軫苦笑。

「為什麼?」

「因為他不肯聽啊!」陳軫兩手一攤。

「幫與不幫是老弟的事,聽與不聽是左徒的事,」昭陽兩手再拱,「在下托給你的只有這個了!」緩緩起身,「午時就要過了,」握住陳軫的手,「老弟,你我夢裏見!」

陳軫、昭陽擁在一起,泣別。

郢都東門尉入宮稟報,昭陽的三輛軺車已於午時最後一刻離開城門,向東馳去,護送他的是次子昭魚。懷王長吁一口氣,卻也不免傷感,閉目將昭陽三十多年來為楚南征北戰、東討西伐的忠勇舊事回放一遍,末了重重一嘆。

自凳基以來,壓在懷王心頭的其實並無大事,只有這塊商於谷地,是他向先威王承諾過的。前些年他也想過干出一番超越先王的大業,譬如說王霸天下,西佔巴、蜀,封死秦人於關中,北逼韓魏,奪取泗下,滅宋、衛等小國宗祠,甚至於取代周王,一統天下。但這些無不是想想而已,尤其是淅水一戰,懷王算是徹底醒了,於是起用屈平變法改制,不想這又……

剛剛想到屈平,內尹走進,說是左徒屈平入宮,在殿外求見。

懷王眼前立馬閃出那夜靳尚與屈平在他跟前相互質證的場面,內中一陣絞痛。是的,就是這個屈平,那麼有才華,那麼有能力,那麼透世事,那麼通情理……可怎又那麼孩子氣呢?造憲制令是何等大事,怎能嚷嚷得滿郢皆知呢?別的不可信,秦使當面所誦,的確是一字兒不差的呀!

還有靳尚。靳尚會誣陷他嗎?

懷王眼前閃出靳尚,二十年來一直在車前身後為他奔忙的靳尚,思考良久,輕輕搖頭。無論如何,憲令是在他屈平的家中泄露的。這見鬧出事來,遷禍於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唉,這個屈平還是太年輕了。

想到自己在二十三歲那辰光也曾做過不少傻事,懷王苦笑一下,朝內尹擺手:「不見他了,讓他回去,思過。」略頓,「哦,對了,傳見秦使張儀,有請王叔、靳尚!」

在王叔、張儀三人趕至時,屈平仍舊沒有走,與前番一樣,跪叩於殿門外面。

早有宮值稟報,懷王傳進。

見過虛禮,懷王直入主題,問起商於谷地的事。張儀早已有備,從袖中摸出商於勢圖,擺在几案上,又摸出一支紅筆,將整個商於谷地圈起來。張儀接着拿起一支黑筆,在商、於之間的武關劃出一道直直的黑線。

「大王請看,」張儀以筆尖指圖,「這是商於谷地,由東至西長約六百里。這條黑線是老武關,也就是商君攻佔於城之前的武關舊址。儀以為,秦、楚仍舊以此為界,武關以東,三百六十里歸楚,武關以西,二百四十里歸秦,大王意下如何?」

懷王陰下臉,一字一頓:「記得秦使承諾寡人的是整個商於谷地,六百里!」

「這……」張儀頗是為難,看向王叔。

「這個楸亦記得,」王叔順口接道,「商於谷地原為大楚祖地,不可分割,還請秦使斟酌!」

「王叔既是此說,」張儀語氣果決,「儀敬從大王,替秦王決斷如下:秦將武關西移至藍田嶢關,新關以東六百里,也即全部商於谷地,歸治於楚!」

懷王、王叔吁出一氣,相視一笑,各自鼓掌。

咸尹由外走進。

咸尹放低聲音:「大王,左徒有急務,請求覲見!」

「他還沒走?」懷王眉頭微皺,看一眼張儀、王叔,「讓他候吧。」轉對內尹,「擺宴,歌舞侍候!」

內尹傳旨去了。

「張子,」懷王改過稱呼,看向張儀,拱手,「寡人有一請,還望張子不棄!」

「大王請講!」張儀回禮。

「昭陽年老多病,已於今日請辭令尹,回江城頤養天年。楚為大國,令尹之位不可空置。寡人決定,舉國以托張子,請張子出任令尹,敢問張子——」懷王頓住,目光期待。

王叔、靳尚盡皆看向張儀,各抱期待。

「臣張儀叩謝大王信任!」張儀拱手,「楚為大國,令尹為重位,今大王舉國以托儀,置儀於此重位,儀誠慌誠恐,戰戰兢兢。雖然,儀願意一試!」

「太好了!」懷王興甚,掃一眼王叔、靳尚,目光落在內尹身上,「擬旨——」

「我王且慢!」張儀拱手,截住話頭,「若儀為令尹,恐有一人不悅!」

「何人?」

張儀看向殿門。

「你說的可是左徒?」懷王問道。

「正是。」張儀豎起兩個拇指,語氣讚歎,「左徒之才,勝臣十倍,左徒之身,貴臣十倍。敢問大王,何以舍近而求遠?」

「這個……」懷王看向王叔。

王叔閉目。

懷王看向靳尚。

張儀亦過來,眨眼示意。

「回稟大王,」靳尚會意,拱手,「臣贊成秦使所言,薦舉左徒為大楚令尹!」

「這……」懷王怔了,傾身,盯住靳尚,「前幾日你們不是——」

「大王,」靳尚拱手,「前幾日是前幾日,今日是今日。再說,臣曉得,左徒陷臣於不義,是出於無奈,非左徒本意。就臣所知,左徒確為大才,眼下郢人亦無不知左徒為大才。大王命左徒造憲布令,交通國際,郢人盡知。今令尹請辭,左徒出任此位,堪稱為實至名歸!」

「好了!」懷王沉臉,擺手,目光改投張儀,「左徒依舊是左徒,寡人想定,令尹之位非張子莫屬!」

「謝王信任!」張儀再拱,「我王實意相托,儀受寵若驚。儀別無他求,只有一請!」

「你說!」

「在下非蘇子,兼六相而遊刃有餘。在下力微,不足以身兼二相,同時侍奉二主。目下儀為秦相,奉秦王之命使楚聘親,今王命未結,儀不敢承大王新命。俟儀聘得羋月公主,回歸咸陽,完成王命,請辭秦相,之後才能回歸郢都,一身輕鬆地為我王效力!」

「若是秦王不肯呢?」

「秦王既已定下和楚睦鄰這個遠策,有儀在楚操持,秦王只會更放心,不會不允。」

「若此,」懷王拱手,「寡人虛位以待!」

眼見秦使在大楚的正殿裏談笑風生,之後是宴樂歌舞,屈平的心碎了。

屈平站起來,一步一挪地走出宮門,在十字路口遲疑良久,踅向陳軫宅院。

「先生,」屈平講完宮中的事,長嘆一聲,「唉,真沒想到,事情會走到這一步!晚輩不甘心哪!」

「你呀,」陳軫給他個苦笑,搖頭,「甘心也好,不甘心也好,沒有令尹昭陽,沒有三氏支撐,是鬥不過他們的。」

「先生誤解晚輩了,」屈平的英俊面龐因極度的痛苦而扭曲,「晚輩不是斗他們,是……是在為楚國憂心哪!眼下的楚國,惟有一途可走,就是修憲改制,聯齊制秦,可……」

「你呀,」陳軫又是一個苦笑,「對手早已把你按在搓衣板上,揉呀搓呀,你卻不是斗他們!不鬥他們,你安享富貴也就是了,卻又偏偏要為楚國憂心!」發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嘆,「咦吁唏,陳軫我走南闖北,什麼樣的人兒也都見過,只未見過像左徒這樣的!」

「先生,」屈平握拳,「你說,晚輩真的無路可走了嗎?」

「路倒是有,就看左徒想不想走嘍!」

「先生請講!」

陳軫一字一頓:「殺張儀!」

屈平倒吸一口冷氣。

回到左徒府,屈平約略講了陳軫所指的出路,屈遙幾乎沒有思考,一拳震在案上,大叫:「妙策!」

屈平閉目,進入冥思。

「阿哥,干吧!」屈遙目光急切,「只要宰掉張儀,王叔他們就會束手無策,大王就會無路可退,整盤棋也就走活了!」

屈平臉色繃緊,拳頭漸漸收緊,額頭滲出汗珠。

「阿哥?」屈遙急了,「陳上卿的話值得一聽啊!前日若是依從上卿,以謀反罪將王叔、張儀他們全部拿下,事情就不會成為今天這樣!」

屈平的心漸漸平穩下來,輕嘆一聲,看向屈遙:「此路走不得!」

「為何走不得?」

「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屈平語氣斷然,「何況張儀是來聘親的!」

「他來不是只為聘親!」屈遙急辯,「再說,上卿又沒讓我們明殺!」

「明也好,暗也好,」屈平接道,「只要張儀無端死於郢都,我們就解釋不清,就失義於天下,也就給了秦人出兵的口舌!」

「怕他什麼!」屈遙握拳,「此番再戰,結果一定不同於淅水之戰!」

「失義而戰,未戰已先輸矣。再說,秦人早已有備,而我,內未治,兵未整,烏金兵器剛開始打制,尚未配備三軍。無備而戰,用兵失義,結果卻想不同於淅水之戰,怎麼能行呢?」

「阿哥呀,」屈遙急了,「楚國已經沒有機會了,難道你就眼睜睜地等死不成?」

「我再進宮,求見大王,陳明利害!」

「可大王他不肯見你呀!」

「大王不肯見我,或肯見祭司!」

午飯過後,懷王習慣於在他的御書房裏打個小盹。

這日也是。懷王躺在竹榻上,在肚皮上搭條薄絲被,不知不覺地迷糊過去了。

似夢非夢中,懷王坐在車輦上,沿着一條寬大的衢道轔轔而行,御手是靳尚。懷王一手搭在身邊的鄭袖肩頭,一手指向窗外的旖旎風光,情緒頗好。

陡然,天空現出一團濃雲,馬匹受驚,狂跑起來。

車馬飛馳,車身劇烈顛簸。鄭袖嚇壞了,「啊」地尖叫一聲,撲入懷王懷裏,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靳尚,怎麼回事兒?」懷王大叫。

「稟大王,前面失火了!」靳尚一邊控制馬匹,一邊應聲。

懷王探頭窗外,果見左前方濃煙滾滾,火光衝天,那團濃雲原是騰空而起的濃煙。

車馬徑直衝向火場,靳尚控制不住。

車速緩下來,在火海附近停下。

熱浪滾滾,人喊馬嘶。

一人飛跑而來,是王叔。

王叔喘著氣叫道:「王兄,是先廟,失火了!」

「先廟?哪個先廟?」

「丹陽的先廟啊!」

「天哪,列祖列宗全都在這兒呢!」懷王一把推開鄭袖,跳下車子,放眼望去,冒火的果然是位於丹陽的楚國先廟。

丹陽是楚國的龍興之地,也是大楚立國先祖的埋骨處。

「快,快,快救火!」懷王不顧一切地跳下車子,空着兩手跑向火場。

王叔、靳尚及所有朝臣全都跟在懷王身後,無不空着兩手,熙熙攘攘地跑向火場。

那火場卻似越來越遠。

眾人跑得正歡,一人從火場方向反跑過來,手裏提着一隻空桶。

是屈平。

屈平指向懷王身後,邊跑邊喘:「大王,快,快,水……水……水……」

懷王扭頭一看,水塘就在他們的身後。

「水,水,水!」懷王跟着大叫,折轉身,撒腿跑向水塘。

懷王縱身一躍,撲嗵躍進水塘。眾臣也都跟從懷王,撲嗵撲嗵全都跳進水塘。

屈平沒跳。

屈平趕到水塘,將空桶伸進塘里,舀出一桶,飛快跑向火場。

「快,快,桶,桶!」懷王大叫。

眾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不是兩手空空,沒有一人有盛水的容器。

「蒼天哪!」懷王顧不得許多,將身上衣服脫下,浸滿水,抱在懷裏,遠遠地跟着屈平跑向火場。眾臣也都把官服脫下,浸飽水,跑向火場。

火場近了,火勢大了,懷王急了。

懷王越跑越快,跑着跑着乍然醒來,一頭大汗,兩隻腿猶自亂蹬。

「大王?」內尹聽到動靜不對,急急進來。

懷王忽地坐起,怔一會兒,吁出一氣:「幸虧只是個夢!」

「大王夢到什麼了?」

「先廟失火!」

「天哪!」內尹驚叫,「火救下來沒?」

懷王擦一下額角上的汗,看向內尹:「去巫咸廟,傳祭司!」

內尹使人急至巫咸廟,得知白雲不在廟中,估計是到左徒家裏去了。

「傳廟尹,召大巫祝!」懷王下旨。

內尹傳完旨,守值宮人報說秦使求見。

「有請秦使!」懷王略略一頓,指下外面,「在偏殿!」

懷王稍事洗梳,整頓衣冠,趕到偏殿,坐定,使人傳請早已恭候的靳尚與張儀。

覲見禮畢,懷王看向張儀:「張子此來,可有教寡人處?」

「大王客氣,『教』字儀不敢當!」張儀拱手,「屈指算來,儀來郢地已歷三月,秦王候不及了,於前日移駕前往於城,迎候新婦。儀請我王早日送嫁公主,確定和秦絕齊長策!」

「以秦使之見,公主何日可嫁?」

「越早越好。」

「剛巧,廟尹與巫祝過會兒到,寡人就請巫祝卜個吉日,如何?」

張儀凝視懷王,見他眼神遊移,面色暗沉,顯然心頭焦慮,又聽他使用「剛巧」字樣,眼珠子連轉幾轉,拱手問道:「敢問大王,您召廟尹可為卜吉日之事?」

「非也,」懷王應道,「方才午休,寡人得夢不吉,欲請巫祝解之。」

「大王所得何夢,儀請解之。」張儀盯住懷王,臉上浮出淺笑。

「這……」懷王遲疑一下,回視,「秦使亦知夢嗎?」

「呵呵呵,」張儀淡淡一笑,「儀之師鬼谷先生達道通玄,熟知變化,天道運勢可上推八百年,下演八百年。至於圓夢解惑,通心制人,於先生不過是舉手之勞。儀雖不才,未得先生絕學,但圓夢解惑,卻也略知一二。」

懷王大喜,將所做之夢細述一遍。

張儀正襟危坐,閉目聽畢,仿照巫人弄出一些陣勢,於三息之後完全進入冥思狀態,又過一息,全身不動,惟見兩片嘴皮子上下吧咂。

張儀連續吧咂三十六下,頓住嘴皮子,睜眼看向懷王。

張儀弄神時,懷王一直盯住他,見他只是吧咂,未出一辭,竟是愣了,這又見他睜眼,急問:「張子何解?」

「回稟大王,」張儀拱手,「臣儀之神已經游過丹陽先廟,察過虛實了!」

「啥?」懷王驚愕,「你游過先廟了?」

「臣儀非但游過先廟,且還拜見了大王先祖,聽到了大王先祖的幾句抱怨。」

「啊?」懷王震驚了,「快說,先祖都講什麼了?」

「敢問大王,」張儀盯住懷王,「自登大寶以來,可曾去過先廟祭拜?」

「去過,去過,」懷王急道,「寡人在登基不久,就攜太子前往先廟拜祭。」

「這是大禮。之後呢?」張儀再問。

「唉,」懷王輕嘆一聲,「寡人早說再去祭拜的,可總也……」

「火者,急也。」張儀解道,「大王繼位已達數年,除首祭之外,大王未曾再往祭拜。先祖屢候,不見大王,以為是大王忘了先祖,這才託夢於大王,不過是向大王提個醒而已。」

「唉,」懷王慨嘆,「若是此說,寡人這就安排日程,前往祭拜!」

張儀正欲回話,內尹進來,小聲:「稟報我王,巫咸廟祭司請求覲見!」

「嘿,正要請她呢!」懷王喜,「有請祭司!」

「大王,」內尹略頓,「與祭司同來的還有左徒!」

聽到「左徒」二字,懷王不禁想起方才夢境,滿朝文武中,真正提桶救火的只有屈平一人,由不得心頭感慨,欲傳見,張儀在側,閉目有頃,手指內尹:「傳旨祭司並左徒,請他們在巫咸廟稍事休息,等候寡人。」

見內尹出去,張儀靈機一動,拱手:「大王,臣儀有一請!」

「你說。」

「大王方才述夢,特別提到左徒提水救火。臣儀剛剛講到祭祀,左徒就與白祭司請求覲見。大王,這中間是不是有種——」張儀頓住話頭,目光徵詢。

「有種什麼?」懷王急問。

「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譬如說,某種線索。」

「線索?」懷王凝眉。

「哎喲,」靳尚這也轉過神來,擊掌叫道,「臣有所悟!」

「你悟到什麼了?」懷王看過來。

「想是先祖思念大王,又知大王乃百忙之身,不便驅馳,是以特別提示大王,可使屈平代我王前往行祭。祭司與左徒同來,亦為先祖之意,因先祖已知大王拜祭巴神巫咸了。臣是以奏請我王,可命左徒、白祭司前往丹陽,代王至先廟行祭!」

「嗯,所悟甚是。」懷王點頭。

「大王,」張儀補充,「先祖使左徒入夢,或有另外一意。」

「何意?」懷王看過去。

「左徒執意絕秦和齊,既不合天意,又違怫大王真心。今大王與秦和親立盟在即,左徒必生二心。左徒為楚國大才,忠誠於大王,大王亦視左徒為心腹。左徒若生二心,必逆大王。大王若行責斥,則傷左徒忠心;若不行責斥,則不合天意。先祖是以托楚,使左徒代王行祭,祭司同往司儀,一全禮儀,二全君臣之義!」

張儀給出這一解,懷王連連稱妙,正自慨嘆,報說太廟尹並大巫祝趕至。由於噩夢已解,懷王就沒再對廟尹提及夢事,只是旨令他卜出吉日,嫁羋月入秦。

送走廟尹、張儀諸人,懷王與靳尚又議一時,將如何差使屈平赴丹陽祭祖一事安排妥貼,方使宮人到巫咸廟召請屈平二人。

覲見場所改在御書房,懷王時常在這兒接待近臣。屈平、白雲並肩走進,行至懷王跟前,白雲站定拱手,屈平跪地叩安。

懷王面前的几案上擺着屈平所擬的憲令草案。

見過虛禮,懷王請二人坐定,目光落在屈平身上,凝視良久,意味深長地嘆出一聲:「唉,屈平哪,這些日來,寡人是慢待你了!」

「大王——」屈平感動,聲音哽咽。

「屈平哪,」懷王的目光落在几案上面的憲令上,「你所造的憲令,寡人看過了,約略是你我議過的,全都可行。只是,這些日來發生諸多事情,寡人思來想去,憲令的事,還得暫緩推行——」

「大王?」屈平急了。

「你先甭急,聽寡人說完!」懷王擺手止住他,「寡人這召你來,」看向白雲,「還有祭司,是有一樁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屈平、白雲看向懷王,急切地等待下文。

「這樁事情是,祭祀先廟!」

屈平震驚,由不得看向白雲。

見白雲也是納悶,屈平拱手:「敢問大王,祭祀何地先廟?」

屈平所以問此,是因為楚國自立國之後,遷都數次,每一處都城都葬有先君,立有先廟。

「丹陽。」

丹陽是楚國的最早都城,堪稱龍興之地,因而,丹陽先廟在楚國各地先廟中地位最是尊貴,也是新立楚王在凳基之年必須祭祀之處。

「敢問大王,」屈平略作遲疑,盯住懷王,「眼下非春非秋,非年非節,何以突然想到祭祀丹陽先廟?」

「唉,」懷王長嘆一聲,「今日午後,寡人在此書房打個小盹,似醒非醒之中,看到丹陽先廟失火,驚出一身冷汗!好在只是個夢,寡人是虛驚一場啊!」

屈平驚問:「敢問大王,夢中先廟是如何起火的?」

懷王將午後夢境略述一遍。

屈平看向白雲。

懷王亦看向她。

白雲閉目運神,不一會兒,額頭沁出汗珠。

白雲漸漸睜眼,盯住懷王,良久,語氣緩慢,有力,一字一頓:「大楚之王,巫咸大神給出警示,此夢大凶!」

「唉,」懷王又是一嘆,「夢是不吉。不瞞二位,丹陽乃楚興之地,又近商於,近些年來,因秦人之故,寡人未能應時祭拜,想是先王惦念寡人,特托此夢。寡人本欲親往祭祀,可眼下朝務繁忙,難以脫身。」看向屈平,「遍觀朝中,既知禮儀又知寡人心思的只你一人,寡人只有勞煩你前往祭祀了。」拱手,「請你務必代寡人向先祖陳明心跡!」轉向白雲,「也勞祭司辛苦一趟,陪同左徒,擔當主祭!」

屈平驚呆了:「這……」看向白雲。

白雲閉目。

「回稟我王,」屈平回過神來,語氣急切,「先廟祭祀為社稷大祭,當依天地時序,或行春祭,或行秋祭,或行歲末大祭。方今之時,適至盛夏,陽氣極盛。祭祀非時,臣恐先祖非但不能得祭,反倒會受到驚擾!」

顯然,屈平點到實處了。

「這……」懷王一時想不到應對,正自踟躕,旁側一陣響動,靳尚由側室轉入,身後跟着子啟與子蘭。

子啟扯一下子蘭衣襟,雙雙叩拜:「兒臣與蘭弟叩見父王,請父王下旨!」

「羋啟、羋蘭聽旨!」懷王顧不得許多,照着預演的台詞朗聲宣旨,「明日辰時,你二人陪同左徒、祭司前往丹陽先廟,代寡人祭拜先祖。羋啟可代寡人行祭,羋蘭作屍,禮儀程序謹聽左徒、祭司,不得有違!」

子啟、子蘭叩首:「兒臣領旨!」

「左徒、祭司,聽旨吧。」懷王轉對屈平、白雲,語氣篤定,「寡人已經曉諭廟尹,一應祭品,由上官大夫知會太廟配置。」長嘆一聲,「寡人累了,全都告退吧。」緩緩起身,出側門而去。

事出意外,但顯然是一個謀好的局。

屈平、白雲不約而同地看向靳尚。

「左徒,祭司,」靳尚拱手,「辰光不早了,這去籌備吧,莫要誤了王命!」

「靳尚,」屈平逼視靳尚,眼中冒火,一字一頓,「你……你們……真的是想亡楚嗎?」

「亡楚?」靳尚盯住屈平,一臉不屑,「我泱泱大楚,方圓五千里,生民逾千萬,舉袂蔽日,揮汗傾雨,何人來亡?危言聳聽之人,靳尚今日見矣!」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作為王臣,王命即出,屈平不能違抗。

翌日辰時,萬念俱灰的屈平將左徒府交給屈遙,將草廬托給園丁與囡囡,在鄂君子啟、公子蘭及太廟巫祝、巫女、衛士等一眾行人的簇擁下,無可奈何地登上大車,隨行在長達二里許的王祭隊伍中。作為楚宮祭司,白雲另乘一輛,是南宮的后輦,跟在屈平車后。

王祭車隊行至郢都北郊十里長亭,突然停住。

代王身行祭的子啟敲響屈平車窗。

屈平拉開窗帘,看向他。

「左徒,」子啟輕聲,「這兒是十里長亭,有人設宴餞行,有請大人並祭司!」

屈平怔了下,跳下軺車,見白雲也跳下來,向他走過來。

二人互望一眼,跟從子啟來到路邊的長亭里。

屈平曉得這個亭子,親人送行遠旅之人,通常在此亭處作別。亭子原本是通透的,但此時被人刻意佈置過,四圍繞亭柱裹起一層素色麻布,如同搭起一座帳篷,從外面看不到內景。

子啟掀起一道帘子,伸手禮讓。

屈平、白雲雙雙走進,各吃一驚。

亭中擺着三張几案,案上各擺幾盤食物和餞行的酒具。中間主位赫然坐着王叔,左右兩個客位空置。

子啟沒有進來,將帘子放下后,退後幾步,守在亭外。

屈平、白雲平靜下來,相視一眼,揖禮。

王叔沒有起身,拱手回個禮,指點左右几案。

屈平、白雲分別落席。

王叔看屈平一眼,隨即轉向白雲,盯住她看。

白雲與他對視。

約過三息,王叔收回目光,化出個笑,起身,執壺斟酒,斟畢,回主位坐下:「老夫在此守候,只為二事,其一是為左徒餞行,其二是為祭司。」舉酒,「先說其一,為左徒餞行,干!」仰脖飲完,置空爵於案。

「謝王叔厚意!」屈平端起面前酒爵,飲下。

白雲沒端,只將兩隻大眼死死地盯住王叔。

「至於其二,」王叔看向白雲,「聽聞祭司下山是為尋找一物,」伸手入胸襟,摸出他的半隻玉佩,「請祭司審審,這個可是?」遞給白雲。

這是白雲期待過不知多少次的場面。白雲只未料到,它竟於此時此地以此種方式呈現。

白雲接玉佩的手微微顫抖。

白雲雙手接過。

白雲沒有審。白雲只是久久地捧在手心,任由兩顆大淚珠盈出眼瞼,滾落下來。

王叔的眼睛濕了。

白雲將玉佩緩緩貼向心窩,良久,伸手入襟,摸出她的玉佩。

白雲將兩塊玉佩並列,排齊。但聽「啪嗒」一聲,兩塊玉佩合而為一,構成一個完美的圓佩,龍飛鳳舞,纏綿悱惻。

白雲抬起淚眼,看向王叔:「您……怎會擁有此物?」

「是老夫……」王叔說不出話了,幾乎是呢喃,「請宮中匠人將它劈作兩半的!」

什麼也不必說了。

白雲緩緩跪下,將玉佩托向天空,淚眼模糊,泣不成聲,向天禱告:「娘……親……你的……你的雲兒尋到他了……尋到他了……」

王叔哽咽了,兩行老淚嘩嘩流下。

白雲陡然止住,擦乾淚水,兩眼如炯,射向王叔,半是哽咽,半是傷心:「怎麼會是您,王叔?」

聽到這聲「王叔」,王叔心頭一凜,顫聲:「我的女兒,老夫是你親父啊!」

白雲又擦一把奪眶而出的眼淚,二目射出冷光,重複前句,但去掉「王叔」,改「您」為「你」,一字一頓,字字結實:「怎麼會是你?」

「雲兒,我的女兒……」王叔泣不成聲。

「屠殺我娘親的族人,奪走娘親族人的鹽田,逼死我的娘親,這又……」白雲看向屈平,泣不成聲。

「雲兒,我的女兒,」王叔這也回過神來,擦去淚水,半是解釋,半是自辯,「對於過去,為父不想解釋,為父只想講給你一句,你所看到的,你所聽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轉向屈平,「左徒!」

「王叔?」屈平拱手。

「屈平,」王叔盯住他,「老夫今將嫡親女兒託付予你,你就是老夫的至親。對於至親所致力之事,老夫未能予以完全支持,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還太年輕!你還需要歷煉!不瞞你說,在你的年歲時,老夫與你一樣,也是熱血沸騰,也是胸懷壯志,一心想的也是建功立業、開疆拓土、撫幼恤老、悲天憫人,可……」看向白雲,顯然也是說給她聽,「屈平,你真的以為老夫想殺巴人嗎?你真的以為老夫要背叛心頭摯愛嗎?你真的以為……好了,不說這些,」轉回目光,看向屈平,「老夫想對你說,老夫此生做下不少事,有對的,有錯的。老夫此生殺過不少人,有好人,有壞人。老夫此生成全過不少人,有大人,有小人。老夫此生也對不住不少人,有男人,有女人。在所有對不住的人中,老夫最最對不住的就是巫咸廟的先祭司,老夫此生惟一真正愛過的女人,上天可知!」

王叔離開席位,跪地,望空行祭拜大禮。

禮畢,王叔回歸席位,盯住屈平:「左徒,老夫看好你,老夫也看重你。雲兒是老夫嫡親女兒,也是老夫迄今唯一的嫡親女兒,老夫……將她託付你了,你要替老夫照看好她!」緩緩起身,走向簾門。

「王叔留步!」屈平站起,急叫。

王叔站住,看向他。

「王叔,」屈平拱手,「謝謝您對晚輩的器重。與其說王叔將祭司托給晚輩,毋寧說是晚輩將此生托給祭司!近日之事,王叔想必全都曉得,晚輩在此世若有一個真正的親人,真正的知音,也就是王叔的嫡親女兒,白雲!事既至此,晚輩求天無門,只有在此懇請王叔,聽晚輩一句:張儀信不得,秦人信不得,商於谷地六百里,秦人是不會施捨的!楚國沉痾在身,民不聊生,惟有修憲改制、富民強國一條路可走啊,王叔!」

「屈平,」王叔拱手回禮,「何人信得,何人信不得,當是歲月說了算。大楚已歷七百載,由初時之一隅到今日之廣袤萬里,輝煌業績有目共睹。至於些微沉痾痼疾,亦是難免,左徒圖謀祛痾去疾,修憲改制,完全可行,只是不能操之過急!楚國就如甬東海面的一艘巨船,轉急彎則覆!」轉個身,掀開簾門,闊步而去。

昭陽、屈平相繼離開郢都,楚國朝堂再無反秦聲音,懷王遂於屈平離郢的次日在正殿大朝群臣,頒旨改變國策,結秦絕齊。

頒旨這日,為示隆重,懷王要求大夫以上臣屬盡皆上朝。

懷王坐定后,率先起奏的是靳尚,正式奏請結秦絕齊、不戰而得商於谷地一事。繼而是秦使張儀呈遞國書,正式聘親羋月公主,締結秦楚盟親,同時要求楚國須在簽約之日起,詔告天下,不再承認前令尹昭陽所簽的嚙桑盟約及楚王特使陳軫在臨淄與齊王剛剛簽過的楚齊盟約。作為回報,秦國承諾將商於谷地六百里歸還楚國,秦、楚締結百年之好。

二人奏畢,懷王掃一圈文武百官:「諸卿還有何奏?」

眾臣面面相覷,沒有人出聲。

「既然眾卿無奏,」懷王朗聲說道,「寡人意決,准允上官大夫靳尚所奏,准允秦使張儀所請,從即日起,絕齊和秦,締結楚秦百年之好!」

張儀出列,拱手:「大王聖明!」

靳尚出列,拱手:「我王聖明!」

彭君、射皋君等一應封君盡皆出列,拱手:「我王聖明!」

景翠、屈丐、屈遙、昭睢等一應宗親面面相覷,見眾臣皆望過來,於無奈中正要拱手錶態,一側角落裏響起一聲重重的咳嗽。

接着,一個聲音從角落的後排位置傳出,震響整個朝堂:「大楚客卿陳軫有奏!」

眾人皆吃一驚,尤其是張儀。

絕齊和秦涉及國策改變,與使齊的客卿陳軫直接相關,是以負責安排朝會的楚宮咸尹也讓陳軫來了。因昭陽不在,朝臣們幾乎沒人搭理陳軫。陳軫也有自知之明,悄悄地隱在角落裏。陳軫個矮,又在後排,被幾個大塊頭前面一擋,少有人看見他,包括秦使張儀。

這辰光,陳軫突然冒頭,着實大出張儀意料。在楚國,真正讓張儀棘手的是陳軫,好在昭陽不在,陳軫無勢可借,是以張儀在吃驚之餘,迅即調好狀態,盯住陳軫,看他是何說辭。

「客卿陳軫,你有何奏,請講!」懷王朝陳軫方向揚手。

陳軫從後排走出,著一身藏紅色的上朝禮服。

所有目光盡皆盯向陳軫。

陳軫趨步行至懷王那高高的龍案前面,「啪啪啪」不無誇張地拍打幾下衣袖,正好衣襟,撲嗵跪地,屁股高翹,一句話未奏,中氣十足地放聲長哭:「嗚呼哀哉,嗚嗚嗚嗚!嗚呼哀哉,嗚嗚嗚嗚!嗚呼哀哉,嗚嗚嗚嗚!」

陳軫「嗚呼哀哉」地連哭三聲,驀然頓住,五體投地,叩伏不動。

整個殿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他的三聲長哭震懾了。

楚王長吸一氣,眯眼盯住他,傾身:「陳卿何以長哭於廷?」

「回稟大王,」陳軫朗聲應道,「軫心傷悲,是以情不自禁,悲哭於廷!」

「陳卿可為何事傷悲?」

「一為大楚傷悲,二為大王傷悲!」

「陳卿,」懷王氣色變了,坐直身子,拖長聲音,「楚秦和親,不戰而得商於谷地六百里,可喜可賀,身為客卿,你不作賀,卻言傷悲,有何說辭嗎?」

「軫有說辭。」

「講!」

不待楚王禮讓,陳軫自行站起,二目炯炯地盯住懷王,侃侃陳辭:「大王在上,軫雖無大智,卻也仕魏走秦,客楚游齊,司儀於諸侯盟會,熟知邦交諸務。今觀大王視邦交大事如兒戲,而文臣武僚無一諫止,是以悲從中來,無可遏止!」

陳軫一棒子打向懷王並文武百僚,在場朝臣無不惱怒,面面相覷。

「陳卿,」懷王面色尷尬,強壓火氣,聲音愈見陰沉,「寡人何以視邦交為兒戲了,你且講來!」

「回稟大王,」陳軫完全放開了,在殿中空場左右走動,「邦交在情理,邦交亦在公允。從情理上講,秦之所以重楚,秦王之所以重大王,且承諾歸還商於谷地,是因為楚國有齊國,大王有齊王。今商於六百里谷地尺寸未得,大王卻宣佈先絕齊交,豈不是自斷退路、自孤於秦嗎?楚國無齊國,勢必薄;大王無齊王,身必輕。勢薄,身輕,大王欲自重於秦王,可乎?」

陳軫在最後的「可」字上拖得極長,又在「乎」字上戛然止住,形成一個奇特氣場。

不僅是懷王,所有朝臣也都被陳軫的說辭折服了。

「這是情理,」懷王聽進去了,閉目有頃,看向陳軫,「陳卿另外講到公允,可有說辭?」

「回稟大王,」陳軫不再走動,盯住懷王,「公允就是公平交易。既然是秦人使楚,率先倡議睦鄰,率先承諾歸還商於谷地,以換取大王與齊國絕交,就當是秦王先行移交商於谷地,而後是大王絕齊之交!」

陳軫所講皆在道理,朝臣紛紛點頭,看向懷王。

懷王似也開竅了,低頭沉思。

「大王,」陳軫趁熱打鐵,跟進一步,「假使秦人率先歸還商於,說明秦人是誠心睦鄰的,大王自當絕斷齊交,與秦人結盟。秦使所求的不公允處在於,大王未得秦地尺寸,秦使卻要大王先絕齊交。大王若是允准,就可能產生一個結果,秦人不予商於!那時,敢問大王怎麼辦呢?受欺於張儀,大王必怨。大王構怨,必興兵伐秦。大王啊,那時節,西有秦仇,東有齊怨,秦、齊同仇,必然合盟,楚國也必然以一敵二。以楚眼前之力,如果同時與東、西接壤的兩個大國為敵,臣不敢往下去想,只為大楚感到傷悲啊!」

陳軫的分析無懈可擊,朝堂一片靜寂,即使靳尚幾人,竟也尋不到合適的說辭兒。

「哈哈哈哈——」殿中爆出一聲長笑。

毫無疑問,是張儀。

眾皆望去。

懷王看向他:「秦使何以長笑?」

「回稟大王,」張儀出列,昂首立於陳軫旁側,拱手,「如此謬見,竟也咆哮於朝堂,儀笑大楚無人矣!」

「請問秦使。」懷王盯住他,「何以認定上卿所言就是謬見呢?」

張儀侃侃應道:「江湖在義,邦交在信,信在誠。今秦誠意睦鄰,交尚未立,楚即不信秦,叫秦何以信楚呢?若以某位客卿所言,假定秦先歸還商於谷地,楚卻不絕齊交,秦王若是責儀,叫儀何以應對呢?有人辱儀無信,儀何曾無信過?儀可曾欺騙過楚國嗎?儀可曾欺騙過大王嗎?有人大講公允,儀這也講講公允。商於谷地東西六百里,是實地。楚絕齊交,是一卷虛文。秦以六百里實地來換取楚國的一卷虛文,卻來這多曲折,諸位評評,世上有此公允么?」

張儀辯出這片理來,眾臣面面相覷,紛紛看向楚王。

「這……」楚王看向陳軫,「秦使所言,上卿意下如何?」

「回稟大王,」陳軫拱手,朝張儀冷冷一笑,「秦使所言貌似成理,卻是擺不到正堂上。」目光轉向懷王,繼而轉身,看向所有朝臣,聲音清朗,「就依秦使所言,江湖在義,邦交在信,信在誠。」猛地轉對張儀,「請問秦使,秦人在邦交上立過信嗎?秦使在江湖上仗過義嗎?秦人與秦使有過誠嗎?」

「秦人何時無信,在下何時失義,你且說來!」張儀急了,紮下架勢。

「看來,」陳軫嘴角現出鄙夷一笑,「秦使是記性不好,且聽陳軫一一道來。」看向眾朝臣,聲音提高,「遠史不說,就軫耳聞目睹,秦人立約、毀約亦不止一次。前有公孫鞅,先是毀魏之約,騙取河西之地,后是毀楚之約,襲占於城一十五邑;後有眼前這位秦使,先騙越王無疆,坑害越人,使越地歸楚,后以石牛便金之說欺騙苴、巴、蜀三國,騙取苴、巴滅蜀,回過頭來就滅沮、巴,何信之有?何義之守?再後秦使相魏,敢問秦使,身為魏相,你真心為魏謀了嗎?若是真心為魏謀,敢在此地誓於天地神靈嗎?」

陳軫當庭列出一系列秦人、張儀毀約、失義的舊事,樁樁屬實,無異於當眾打臉。楚廷眾臣對秦人不滿者無不解恨,而靳尚等王親臣屬雖有不滿,卻也無可辯說。

「哈哈哈哈,」張儀再爆長笑,「我道客卿講出什麼大理來,想不到是滿口誣辭啊。公孫鞅謀河西時,敢問客卿,是何人守在魏王身邊?秦人得河西時,敢問客卿,是何人在魏國朝廷上下其手,居中為奸?」盯住陳軫,一字一頓,「就儀所知,正是客卿閣下!」看向懷王,「大王,其他不說,一個不爭的事實是,眼前這位叫作客卿的人,先為禍於魏,後為禍於秦,再后至楚。在魏、在秦大王或有不知,在楚之事,大王想必記得。」轉向陳軫,目光如炬,「敢問客卿,是何人密結前令尹,上下其手,以和氏之璧誣儀,陷儀於牢獄,斷儀之前程,差一點兒絕儀之性命於大楚刑獄?敢問客卿,你敢在此地對天地盟誓,和氏之璧真的是在下所竊嗎?在下蒙冤於昭府一事,真的與客卿你毫無瓜葛嗎?」

一個大秦相國,一個大楚客卿,一個秦王使楚的特使,一個楚王使齊的特使,兩位堪稱絕世高手的頂級辯家在大楚的朝堂上互撕臉皮,當真是匪夷所思之事,不僅是楚國朝臣,即使懷王也是大開眼界。

陳軫顯然未曾料到張儀會把話題扯到這兒,一時竟是無言以對。無論如何,和氏之璧涉及太多,他是有口也講不出的。再說,自己初入楚時確實是為秦謀,這些事兒張儀肯定知道,若是逼急了,讓他全部抖落出來,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楚宮裏幾乎所有人曉得,當年的和氏璧一案,張儀肯定是蒙冤了。這辰光張儀以受害者身份撕扯此事,可謂是一招制敵。

陳軫正自尋思擺脫,懷王「呵呵」笑出幾聲,出面解圍:「秦使,陳卿,過去的已經過去,二位不必在此糾扯。寡人關注的是今朝這個難題,也就是秦王歸還商於谷地與寡人絕齊之交這個難題。你們說說,是秦王先歸還商於、寡人後絕齊交呢,還是寡人先絕齊交、秦王再歸還商於谷地?」看向張儀,「秦使,你是何意?」

「回稟大王,」張儀拱手,「儀之意,方才已經言明。秦歸還商於,是六百里實地,楚絕齊交,是一卷虛文。請問大王,是虛重還是實重?是虛先還是實先?」

「這……」懷王看向陳軫,「陳上卿,對此難題,你可有解?」

「回稟大王,」陳軫拱手,「世上無難解之事,除非有人不去求解!」

「哦?」懷王傾身,「上卿有何妙解?」

「軫以為,自古迄今,契約都是立給當事方的,自立約之時起效。秦、楚既為當事雙方,就當同時履約,原本沒有孰先孰后之說。臣請大王一手交割商於、一手斷絕齊交。這邊交割完畢,那邊絕齊完畢,皆大歡喜!」

顯然,陳軫的提議合於公理,任何一方沒有理由不予接受。

眾臣交頭接耳,紛紛議論。

「呵呵呵呵,」懷王這也打定主意了,敲打几案,鎮住場面,「眾卿不必再議。寡人意決,既聽張子之言,絕齊和秦,也聽陳子之言,雙邊同時履約,這邊與秦人交割商於,那邊絕齊之交!」

眾卿拱手:「大王聖明!」

懷王頗為得意,看向張儀:「請問秦使,可乎?」

「回稟大王,」張儀拱手,「儀請今日立約,明朝啟程返秦,敬請大王派遣使臣前往咸陽,與儀交割商於!」

懷王略一思索,目光落在昭睢身上:「昭睢聽旨!」

昭睢出列:「臣候旨!」

「詔命,左司馬昭睢出使秦國,使命有二,一送羋月公主予秦室,二與秦使交割商於!」

昭睢拱手:「臣受命!」

「客卿陳軫聽旨!」懷王看向陳軫。

「軫候旨!」陳軫拱手。

「詔命陳軫為寡人特使,出使齊國,斷絕邦交!」

「軫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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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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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 章|中間計懷王驅賢 偽獻地張儀欺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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